再无府兵上前阻拦,顾琅披着黑氅,身形渐隐于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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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的大门一开,腥风扑面。
两个锦衣卫上前拦住来人:“没有圣谕,不得入内!”
顾琅一抬头,堂中杀伐气立起,两人不自觉地噤声,警惕地以右手摸向腰间绣春刀。
顾琅朗声道:“去告诉刘阉,抚州案主谋,犯官顾琅在此。”
外面脚步声逼近,又涌进来一小队锦衣卫,皆拔刀出鞘,审问堂中顿时刀影纷杂。
……
沈成玦今日的饭食,与前两日完全不同。冷冰冰的扁豆、不太新鲜的苹果,都没见到,取而代之是一个精致的食篮。
断头饭?沈成玦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却在下一瞬,立即改了想法——这食篮隐隐散着一丝胭脂香。是他极熟悉的味道。
这胭脂……全泽京,只有小福桥下的那家胭脂铺才有卖。
如果是断头饭,早也该来了,何必等这几天?
毕竟他什么也没招认。
锁头天天捧着供词,上面“顾琅”二字,他快看得不认识了。
沈成玦受了拶刑,十指血肉模糊着,不好动弹,便用手腕子戳开了篮盖。
里面一碗清粥,竟还冒着热气。旁边搁了一碟腌黄豆,一碟萝卜干。另有一份绿叶菜,看起来十足的新鲜。在这个腐气充盈的牢房里显得很有生机。
沈成玦靠着木板床,抬头往牢房外看。恰巧一名狱守路过。
“劳,劳驾。”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这篮子是……”
狱守扯了扯嘴角,没理他,吹着小哨走了。
沈成玦凑上去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但也能在这之中察觉出一缕粥香来。
除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胭脂气,再也没有别的可疑气味了。
沈成玦用腕子捧着粥碗正要吃,远处突然喧嚷起来。
这两三日里除了受刑人的叫喊,多是安静的,没有这样的喧嚷过。他有些疑惑的抬头,辨认着那些说话声。
……
“什么‘犯官’,这里只有‘犯人’!”是锁头的声音,语气充斥着小人得志的轻蔑。
这又是哪个人倒霉的官爷进来了?沈成玦喝了一口粥,继续听着。
他刚喝进一口,又有些想要呕吐的意思,许是身上被殴打过,带着内伤,进食也不太舒服。
那边锁头还在嚣张地吵嚷着:“你他娘还敢瞪老子?来了这儿,还他娘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接下来便是一些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这声音弄得沈成玦毛骨悚然,也吃不下饭了。
根据他的经验,接下来便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声。
“上夹!”
“夹棍”这东西沈成玦已经体会过,好赖全看锁头心情。夹大腿还是疼一疼,但有狱卒谈论过,往下走,夹上小腿骨,再拿杠敲,不要几下,小腿就废了。
那边约是要开始了,锁链声渐渐停下,周遭死一般的寂静。沈成玦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等待一声惨叫响彻牢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并没有什么惨叫声。
没上刑?还是晕过去了?沈成玦有点怕,他担心下一刻又有惨叫声响起,他拧着眉头,不安地往刑房方向撇了一眼。显然什么也看不见。
又过没多久,锁头不太清晰的冷笑声传来,接着说道:“……还挺能捱?”
过不多久,又有两个狱卒匆匆往刑房方向去,手里拿了一些形状不明的东西。
待沈成玦提心吊胆的把粥吃完,也没听到什么叫声,他有些奇怪的微抬头。
这一轮“比较”算是过去了,两个狱卒悠闲地往外走。
后面跟着两人,他们一左一右架着一个犯人,从沈成玦牢房外拖行而过。那人手是被械卡着的,上面红紫斑驳,沈成玦不忍心看,慌张的低下头。
也许是错觉,那个犯人好像在看他。
沈成玦恐惧的又往外看——人已经被拖走了,留下一条血痕。
沈成玦辨不清时辰,待狱吏交班了,他又得到一个精致的食篮,这次换了,里面是面疙瘩汤,一叠野菜,一块饼子。
伴着一缕隐约的胭脂香。
一连三日,没有“比较”,食盒一日送两次来,有时会带着伤药。沈成玦的手伤没有继续恶化,就是左边大腿还是使不上力。
倒是那个哑巴犯人频频被提走。
哑巴?沈成玦有些疑惑。哑巴能犯什么事?哑巴也能嚎啊,可他怎么每次“比较”都没动静?
丁零当啷的铁链声又起了,沈成玦疲惫的抬头,打量着这名“哑巴”。像是很高挑的人,两个狱卒架着他拖行,三人身形都几乎持平了。头发蓬乱,看不见脸,乱发的缝隙里隐约一双眸子睁着。
沈成玦顿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他脸上也是血?这才看见“哑巴”耳廓上楔了一枚铁钉。
沈成玦见之胆寒,不自觉缩了缩身体。
过没几天,有人把他赶出来。沈成玦脸色倏地惨白,生出一身的冷汗。又要上刑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捱几次!
但是供出顾琅是绝不可能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却是带他出了诏狱,手上镣铐没取下,和三四个犯人一起在堂下站好。审问堂上的宦官拿着一张张罪状逐一念过,判决是徒刑。
“日行五十里,即日出发。”
徒步到什么地方他也没听清,只不过日光照在他身上,暖意洋洋。
沈成玦抬头看了看,一时有些恍惚——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出来。
……
当月,定王朱从佑率兵逼宫,皇位易主,改年号“福元”。
朱从佑甫一上位,便肃清阉党。反阉清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星河流转间已是一年。
北州虽不及泽京杨柳依依、繁花遍地,却也别有一番地朗人悠的惬意。
晌午,沈成玦在一处茶楼里坐下,要了一壶清茶,一盘点心。
“新帝大赦天下,平反冤案‘抚州诗社案’。权阉刘福德御笔朱批的凌迟,在泽京东鼓楼行刑。排队等着分肉的百姓如潮涌。行刑前,刘福德不着袜履,被安置在一处刑台上。”
聚缘楼的说书先生摇了摇纸扇:
“签子一掷,大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一片叫好之声中,聚缘楼的伙计捧着榉木托盘,挨个收赏钱。
沈成玦也递上了几枚铜板。
那边又继续说道:
“宣阳侯封永国公,万岁赐宅泽京,允其留在京中……”
沈成玦心里抽痛一下。
起身,整衫,离席。
午饭后沈成玦回到衙门。
因着一点才学,他如今任北县县衙主簿,兼任县学教谕。
算是个清闲职位,只是近日里因着钦差大臣要来,衙门倒显得有些忙碌。
北州多风沙,今上体恤百姓,委派钦差,到北州巡查。
“唉,钦差我都还没见过。”北县县丞李岳是个年轻举人,才被调来不久,性子很随和,总爱与沈成玦聊这些。
“约是个老头,我还没见过年轻的大官儿。”
沈成玦浅淡一笑:“年轻大官儿也有的。”
“沈兄见过?”李岳显然被他吊起了胃口,饶有兴致地问起来。
沈成玦点点头,“有的。很年轻。约和李兄差不多岁数。”
“哦?”李岳咧嘴笑开,露出两枚小虎牙,“我真想见见!泽京是不是遍地的人才?”
沈成玦理了理桌上的公文,只笑不答。
“后日钦差大人就到了,你要随我一同去北州城一趟。”李岳搁下笔,随意一提:
“钦差大人,好像姓顾。”
沈成玦手上动作一滞,片刻后轻声笑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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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重逢
三十五
沈成玦把自己的九品公服备好,熏上一点水沉香。
九品文官绿袍,胸前补子上绣鹌鹑。
明日一早要乘马车,和李岳一起跟着知县,到北州城知州衙门去。迎接下到北州来的钦差。
李岳提过一嘴,“钦差巡抚吏部尚书”,吏部之首,一品大员。如今新帝雷厉风行,吏部之首定然是个与新帝同样做派的黑脸包公。
钦差姓顾?沈成玦下一刻就露出一个自嘲又寂寥的笑。
天下姓顾的,那可真多了去了。
沈成玦刚洗漱躺下,就听到院子里有些奇异的动静。他疑惑地起身,从床边的轩窗看了看。
贼?
他警惕起来,披着袍子走到外面去。
一推开门,一点稀薄的香气随风入屋,这香气……
甘松香?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他低头看过去,竟然是一枝白梅。
从前也有县学的学生偷偷翻墙给他送过东西,只是他没想到这学生竟是个家境优渥的,已入夜了,身上的熏香仍然不退,这必是上品的熏香。
他低头捡起地上的梅枝来看了看,截断处还新鲜着,是刚摘下的。
正疑惑之际,外面突兀地响起一声马嘶,继而嗒嗒马蹄声渐远。
竟然是打马来的?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沈成玦没有多想,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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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成玦和许知县站在一辆马车前,许知县髯鬓花白,笑的和蔼:“李岳这小子别是睡过了。”
“大人,他不到最后一刻,哪里会出现啊。”沈成玦带着一点笑意。
沈成玦不忘许知县的提携之恩,因着给县学诸生临时讲过两堂课,恰巧被路过的许知县瞧见了。许知县立即命人把教书的年轻人带来。
沈成玦起先婉言谢绝了,想着自己仍是贱籍,不好去衙门做事。
许知县倒是大方,不介意这些事,往泽京上报,只用了他侄子的户籍,实则是沈成玦在衙门里办差。这是十分清廉的衙门,许知县已至花甲之年,仍旧为了县中百姓奔波操劳。
敬佩之余也不好在推脱,便留下做事了。
正想着,那边李岳手里托着展角乌纱帽,风风火火的赶来:
“大人!学生来迟!”口中大喘气,又咧嘴傻笑了几声。
许知县没有怪罪他,笑道:“再不来,就要去你家绑人了!”
三人上马车,神色各不相同。
许知县泰然坐着,李岳是有一股兴奋劲儿,而沈成玦,莫名地有些忐忑。
钦差可能是顾琅吗?他暗自猜测着,心中蔓延出一些隐秘的情绪。
回忆起昨天晚上的那一缕香气,他竟然又泛起些许妄想。
他不该这样的。
马车停下时,衙门门口已经侯了一队人,皆文官公服在身,多数是青、绿两种颜色,胸前补子上分别绣着鸬鹚、黄鹂等禽鸟,区分彼此身份品阶。
沈成玦三人与他们互相拱手寒暄了几句,便也入队等候。
显然,大家都对这名泽京来的钦差格外好奇,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
等知州从衙门里出来时,一队人静了静,朝知州行礼。过没多久,远处响起了锣声。
是钦差的仪仗队伍。
列队的人们一下躁动起来。
“钦差来了,前面举牌的就是仪仗!”
沈成玦眺望过去,打头两个牌子,泥着“钦差”两个大金字,官道尽管提前清道了,仍是有好事儿的老百姓挤过来围观。州衙的兵丁立即上前,拿刀柄赶人。
不多时,仪仗到了州衙门口停住。举牌、挎刀的仪仗后面,是一顶八抬大轿。轿帘没起,沈成玦悄悄看了一眼。
隐约能见里面钦差一身绯红的官袍。其余的再看不清楚。
轿子一停,人群整齐的静下来。沈成玦在人群中兀自忐忑。
便有小吏宣唱道:“钦差巡按吏部尚书督查……”
李岳暗中抬手戳了他一下,低声惊叹道:“好家伙,这么一串官衔,要是多大的官!”
沈成玦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噤声。
小吏又唱:“钦差落轿——!”
沈成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虽半低着头,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顶轿子。
然而轿帘一开,沈成玦就失望了。
顾大人体态臃肿,不到四十,却显老态。他迈着官步从里面出来,睨了眼列队众人。
第一句话却是:“‘凤郎中’到了吗?”
凤郎中?
和沈城玦一样的疑惑,列队众人也频频交换眼色。
知州上前回话:“回大人,‘凤大人’早上已来过一趟,又出城去了。不过算着时辰,也就要到了。”
沈城玦揣摩片刻,只觉得他们都把“凤郎中”、“凤大人”这几个字,加上了一个微妙的重音。
顾大人没有进衙门里,而是驻足在州衙门口,像是在等着什么。
忽地,一阵轻捷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皆是疑惑地抬头看过去。
知州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凤大人’到了。”
沈成玦也望过去,只见马背上一个矫健身影,一手持缰绳,一手托着展角幞头,身上是绯红的袍子,粲若朝阳。
远看人极为年轻张扬,沈成玦猜他尚未及冠。
那匹马亦是良骏,毛色光润无比。一声长嘶之下,马停住。“凤大人”翻身下马。
但他似乎有些腿疾,动作虽流畅,却有些细微的不自然。
李岳又去杵沈成玦,低声惊呼:
“嚯,快看!这个凤大人,我算是知道什么是‘人中龙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