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从佑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句:“对不住了。”语调很平淡。
但顾琅能懂,朱从佑这是发自内心的。
顾琅颓然一笑:“所以我说了,你我只是君臣,哪怕沈子兰不信。”顾琅抬眼看他,又笑道:
“万岁爷,我在你心里的位置,我自己太清楚了。”
朱从佑一挑眉:“不,你不清楚。不对,应该说你清楚的,确实是你在福元帝心中的位置。”
朱从佑又给自己添酒:“你从来不清楚,你在朱从佑心里的位置。”
这话顾琅听得哭笑不得:“不都是你吗?有何区别。”
“那你想知道吗?你在朱从佑心里的位置。”
“我不想知道。”
“如果我偏要说呢。”
“那便是圣言,臣只得洗耳恭听。”
顾琅抬头直视他,也许是喝了酒,眼中没有半分畏惧。
僵持了片刻,却是朱从佑先移开了视线,保住了他作为天子,在顾琅面前的最后一点颜面。
朱从佑与他碰杯:“我会好好待沈子兰,你放心。毕竟你我都不想玉石俱焚。”
“多谢万岁爷抬爱。”
“这么生分?无话可说了?”朱从佑的语调冷下来。
“既是彼此心知肚明,又何须多言呢。”
一阵沉默。
朱从佑在寒风里清醒了一些:“吃蟹吧,过了今晚,世间不再有朱从佑了,我亲自送朱从佑上黄泉。以后只有福元帝。”
顾琅再次哭笑不得:“不若宣太医,给万岁爷瞧一瞧?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些心疾?”
“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朱从佑笑了。
“我很愉悦。毕竟真正坐到龙椅上,却是十分孤寂啊。连个骂我的人都没了。”
顾琅嘲讽:“齐阁老最敢骂你,你怎么不叫他来陪你吃醉蟹?”
“他两个儿子都在我手里,最近也不太敢骂了。”
于是顾琅与朱从佑相视一笑,顾琅道:“果然是你比较狠啊。”
朱从佑做作的感慨:“唉,如今沈子兰在我手里,你也不敢骂我了。”
顾琅闻言一愣,扑哧一下笑了:“普天之下还有一个人敢骂你。”
“还能有谁?”朱从佑将信将疑。
“马上,沈子兰。”
朱从佑大笑一声:“哈哈哈,那我可真是太欢喜了。”
“吃吧,这回的蟹是真的不错。”朱从佑拿下巴指了指蟹。
顾琅冷笑:“这么多话说完,约莫也食之无味了。”
“弃之也可惜啊。”朱从佑劝道。
“正如朱从佑与我的关系那般吗?”顾琅睨他一眼。
两人又是相视一笑。
“果然全天下,是顾子琛最有意思。”
“我还遇到了一个人,十分有意思。”顾琅神秘一笑,“我估着你会对他感兴趣。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这么想。”
“哦?”朱从佑明显是不相信的。
“此人极狡猾,我在心中给他取了诨名,叫作‘颜如玉’。”顾琅边回忆边说。
朱从佑蹙眉,疑惑道:“是何妙女,可堪你顾子琛称上一句‘颜如玉’?”
“不,是个男子。”
“那我便有些期待了。”朱从佑嘴上这么说,表情却依旧是将信将疑。
“不过……”顾琅眉头一拧,“也许他没有龙阳之癖。”
朱从佑像是听了什么趣事,笑道:“没有?万岁爷一句话,他即便从前没有,也要凭空生出个龙阳之癖来。”
顾琅听完心中一阵恶寒:“万岁爷豪情,臣实在佩服。”
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冯美玉抗旨必死。
顾琅暗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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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琅夤夜下轿入府,醉意十足。
给他开门的不是门房,竟然是沈成玦。
他心中忐忑,正在想要为自己说出些什么开脱之词,沈成玦却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不但没有半点盘问,还张罗着给他弄醒酒汤。
这反而让顾琅心中更忐忑了起来:“你……你有话直说。”
沈成玦疑惑地抬头问:“你没有话说吗?”
“说来你可能不信,”顾琅心道,就连自己也不太信。
他低声道:“我和万岁爷在御花园吃醉蟹,饮酒,畅聊。”
“一个侍从都没有,没有人能给我作证。”顾琅小心翼翼道。
“但我确实什么也没做,他也确实什么都没逼我做。”
“是吗?”沈成玦平静道。
直到两人入了房,顾琅晕晕乎乎的坐下了,沈成玦把门关好,才转过来说:
“你已去了三个时辰。”
顾琅点头:“嗯。”同时警觉地看着他。
“你把裤子脱了,我查验。”沈成玦平静极了。
顾琅忍笑道:“请查。”
心中暗自想,这能查出什么?若是被动一方,也许还能有些痕迹。可他分明不是啊,再者他尚且年轻,三个时辰里若真做了什么,早已恢复精力了。这要从何查起呢?
沈成玦平静道:“也许你没在意过,中出亦有浓稠有稀薄,你这三个时辰里,如……”
顾琅摆摆手:“我服了。我服了。”
“你不去大理寺,真是埋没。你该去的,必有大作为!”
第52章 番外 先骂为敬
番外·先骂为敬
沈成玦再见到齐江春,是在他头一次上朝的时候。
“哟,探花郎。”齐江春手持笏板,主动的打招呼。
小齐大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玩马的小齐大人,如今一身青色官袍,上绣白鹇。
这是正五品官服。他与他兄长以及父亲齐阁老,父子三人,在朝中实在太过于显眼了。他兄长前阵子因为一些琐事,竟降职为翰林院的小撰修。
这也许和齐江春的走高有一定关系。万岁爷定不会让他们三人同时身居要职。
“齐郎中。”沈成玦也与他打招呼。
“探花郎历来是样貌不俗的。所以举子们大多宁愿自己中个探花。齐某真是再次恭喜了。”齐江春稍一拱手,又感慨道:
“果然侍郎大人样貌卓群啊。这孔雀补子在侍郎大人身上,都活现起来了。”
这一派话信手拈来,说的堪称完美,暗中在说沈成玦‘才配其位’。
不过沈成玦也立即回应:
“齐郎中心思聪慧,这白鹇不久后,说不定也要飞上枝头了。”
两人你来我往,这是暗喻他日后官场走高。
“借侍郎大人吉言。”齐江春淡笑道。
齐江春在低位摸爬滚打过。因而沈成玦总有一种感觉,他是比他兄长要优异的,奈何长幼有序,兄长只要不是个草包,便要处处压他一头了。
所以他兄长的走低,真的只是万岁爷的意思吗?
沈成玦与齐江春再次对视一眼,只觉得齐江春人虽年轻,却像一块辣人的老姜。
齐江春也在暗中打量他——别人或许不认得,但他认得。
这便是从前跟着顾琅的那个小相公。顾琅不是一个喜欢玩弄风月的人,那么他如今与顾琅的关系……
齐江春这些猜测,在沈大人第一天上朝,就被击了个粉碎。
沈大人头回上朝,就做了一个多少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只见礼部左侍郎沈子兰持笏出列,开口就道:
“微臣要弹劾吏部尚书,顾琅顾大人。”沈探花的朗朗之音在殿中回响。
要说别人,唏嘘的,敬佩的,鄙夷的,神色各异。齐江春的第一反应却是一头雾水。
这难道是顾兄的自导自演?
于是齐江春又往吏部那一列看过去——顾兄分明也是始料未及,满脸的惊诧。
这是真的还是做戏?齐江春暗自揣摩。
上面万岁爷不吭声,静静看戏。
吏部的几个郎中蠢蠢欲动,怼一下探花郎是何等幸事。当即出列反驳:“敢问沈侍郎,我等吏部,何错之有?”
上来就是一个阵营,顿时变成了三对一。
沈侍郎倒也不怯场:“我朝明令,禁止文武官员狎邪。而永国公的大轿频频出入戏坊,不知尚书大人作何解释?”
声如珠玉,却言辞犀利。
吏部的显然也不是吃素长大:“侍郎大人只看到轿子了,敢问侍郎大人,看到人了吗?”
“这……”沈侍郎语塞。
吏部的郎中乘胜追击:“既没有看到人,又如何证明?”
沈侍郎冷笑:“难不成,空去了一顶轿子,人不在其中?那是去做什么?沾些香风回府好闻么?”
一阵低笑。大殿的气氛滑稽起来。
吏部两人顿时语塞。
顾琅开口,十分磊落:“且容顾某自辩一二。定罪尚且要讲个人赃俱获,仅凭一顶轿子,就要将顾某‘定罪’,沈侍郎是否有些草率?再者顾某府上的轿子,也不是世间无双。如何断定就是顾某的轿子呢?”
刑部郎中李岳也持笏出列:“微臣以为,此事真伪,尚需查证。”同时暗中对沈侍郎勾了勾嘴角。对不住了沈兄,形势所迫。
……四对一。
沈侍郎:“……”
齐江春暗自的看着。这形势对沈探花十分不利啊,怎么看他都无法扳回一城了,不如自己卖个人情?
于是齐江春出列:“微臣以为沈大人言之有理,不论轿中有人与否,永国公的轿子出现在烟柳巷中,便已是坏了风气。即便相似,也是有辱……”
顾琅回头,给他递了个眼刀。
齐江春干笑一下,不予理会。
吏部那两个郎中不愿意了:“微臣提议,应严查当日轿中是谁!还我们尚书大人一个公道。”
“臣附议!”
明明是礼部先挑起话头,礼部尚书却始终不说话。
又过了一阵,开始有人提议,去戏楼查证当日是哪个官员,附议之声逐渐多了。
倏忽间,圣上开口:“好了。此事再议。诸位也不必如此针锋相对。”
齐江春偷往上瞧了一眼,只觉得万岁爷的神色略有不对,似乎不太希望此事闹大。
难不成……
轿中之人……
齐江春自忖,他似乎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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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侍郎乘轿回宅,下青幔轿,入门,换下官服。
便步履匆匆地从后角门而出,乘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一路往永国公府后门而去。
顾琅在房中正呷茶,看到沈成玦进来,搁下茶盏嘲讽:
“你应该跟齐江春商量,让他们工部上奏,在泽京修出一条沟渠。联通扶风街与天恩街。”
沈成玦疑惑:“扶风街是我宅邸所在,那处排水十分通畅,不必再修了。多此一举。”
顾琅解释:“但天恩街是我国公府所在。”
沈成玦斜他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顾琅正色道:“如此一来,你便可以同那些彩鲤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沟渠浮水而来。马上入夏了,岂不畅快?”
沈成玦:“……”
“今天朝会上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那一天,永国公的轿子里坐的是万岁爷?”顾琅打量着他。
“万岁爷也是人啊,他听听荤曲儿罢了,你看你们有多骇人。”
沈成玦无奈道:“齐阁老已经猜到了,决定要礼部弹劾你,就是专门说给万岁爷听的。”
顾琅冷笑:“齐阁老厉害。这是儿子多所以才无所畏惧?大儿子已经变成七品小官了,这是二儿子也不要了?给齐江春知道,多害怕啊。”
沈成玦嘀咕:“左右要弹劾你,谁骂都是骂,不如我先骂为敬。你听起来反而悦耳些。”
“是吗?”顾琅不满:“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不提前说,你的反应才真实些。”
顾琅笑了:“你的意思是,我每次上朝,都极有可能被你弹劾?”
沈成玦忍笑:“这恐怕由不得我。”
“你不是说‘为我幕僚’吗?你就是如此‘为我幕僚’?”
“局势……局势有变,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沈成玦尚在诡辩。
“君子?”顾琅质疑着这两个字,“君子讲话头头是道,我等小人辩之不过,只能床榻上清算了。”
沈成玦强装镇定:“青天白日,你这话让我很窘迫。”
“是吗,”顾琅痞笑一声,起身关门:“我就想让你这种君子很窘迫。”
“怎么办?”顾琅语气很苦恼,手下的动作却很流畅。
“尚书大人,我俸禄微薄,没有几件衣裳。你不要乱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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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俊呈端着茶回来。
刚才老爷让他来奉茶,说沈老爷要回来了。
但是他此刻在门前往里瞧了一眼。毫无疑问,这茶也不必奉了。
第53章 刁民冯美玉见圣
朱从佑近日里十分苦闷。
许多话他无人可说,好不容易戏坊出了新曲子,他也就去了几次,还没把曲子听囫囵,就已经被说得不成体统。
朱从佑也就纳闷儿了,为什么人们总要称他万岁爷。
这种无欲无求的无聊日子能活一万年?怕是真的能修道成仙了。
朝上又是种种琐事,争论不休到最后也没结果。他不禁怀疑自己篡位的初衷。
为了黎民百姓。
朱从佑自嘲地笑了。现在外面的小老百姓,反倒真是快活似神仙。
身为一国之君,他应该为此愉悦的。
倒是那些玩风弄月、不思进取的世家子弟,那种纨绔生活,如今他真是羡慕煞了。还记得当年让顾琅接近陈秀,顾琅也自嘲地说过,这真乃“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