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玦附和:“那是自然……李兄才思敏捷,窝在此地……确实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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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万岁爷
钦差启程回京这天,州衙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次的气氛与上次迥然不同。
知州倒是依旧热络,与从前别无二致。许知县和柳知县上了年岁,喜怒不形于色,又或许他们早已从细微之处观察出了——大钦差是“凤郎中”。
顾琅那一张年轻的脸,被官袍衬得英气极了,他打头走在最前,目不斜视,从州衙出来。
像极了戏本子里走出来的、风光恣意的年轻官爷,可他却是活生生存在的。
起先外面的人们抬头,见他打头走在最前面,还只是低声议论。等知州的叩拜礼行下来,口道“恭送钦差”云云,众人依然没反应过来,直到“钦差”彦京鸿也躬身候在一边了,才个个恍然大悟。
知县们边跟着跪倒,边以惶恐的目光互触。
顾琅一句“免礼”都不讲,他并不骑马,而是走到钦差的仪仗队里,一撩袍,往八抬大轿里坐定。视线在那队伍里逡巡着,似是把每个人的脸孔都瞧真切,才往外说了一句:“北州,就仰仗诸位了。”中气十足,不疾不徐,却是一种不可违抗的命令口吻。
是待惯了高位的倨傲,溢着钦差巡按的威严。
众知县主簿们被这威压十足的眼神扫过,个个莫名泛起一阵寒意,整齐行礼,口中道“恭送”,没有任何人敢多说一句废话。
便有仪仗中的小吏唱道:“钦差起轿——”
顾琅还是那副官脸,淡漠的,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彦京鸿跟着上了后面的小轿,临起轿了,外面又响起了热烈的议论:
“我早就说凤大人年轻有为。”
“龙章凤姿!”
“那是自然……”
“世家风范,芝兰玉树啊。”
还是同样的几个字,语调、意味却全然与从前不同。
任是彦京鸿被他们好生招待、吃吃喝喝了好几天,此刻也忍不住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
李岳在人群中却是异常的平静,但显然也在出神地思索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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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车劳顿,顾琅带沈成玦回了他的永国公府,正准备洗个畅快的热水澡,却在下马车那一瞬间,稍微僵了一僵。
沈成玦跟着下马车,也停住脚步,在暗中打量着——
国公府门前,停了一顶轿子,玄色,鎏金。
玄、黄、紫三色,仅天家可用,民间不得擅用。
顾俊呈在一旁,他大气不敢喘的,垂首站着。
顾琅走姿端正上前,隔着轿帘,与里面的人行了一个官礼。
沈成玦业已了然,当即撩袍跪下,行叩拜礼:“草民沈子兰,叩见万岁。”
万岁并不应声。
沈成玦稍稍抬头,往轿前看去。只见一只瘦削的手从里面伸出来,随意摆了摆,示意他们平身。那只手的拇指上,戴了一枚通透莹亮的白玉扳指。扳指委实厚大,分量十足,那根拇指很艰难的担待着。
接着,轿中的人以一种极缓的步态出来,压轿杆的轿夫亦是万分小心。便有一个长相清隽的纤薄少年,穿着五彩的袍子,从轿旁绕过去,弓着腰跟在他身后。那少年看着像一名宦官。
“子琛,你几时与朕如此生分了?”
这像是一句玩笑话,但沈城玦听得出来,龙颜不悦。
顾琅听了更是一惊,朱从佑平日私下里,不都笑嘻嘻地“爱卿”么?私下亦是很少以“朕”与他自称。
怎么突然一变?莫名地疏离起来?
顾琅面上是难掩的慌乱,拱手道:“臣原是要沐浴后再入宫见驾,臣恐衣冠不整,有辱圣……”
边说边暗中打量朱从佑的神色,渐渐地,也不敢再将这一派官话继续说下去了。
朱从佑少有地与他板着脸,一副不喜不悲的样子。
天子威严。
顾琅下意识低下头去,避开了朱从佑的眼神。
朱从佑的视线扫过他们二人,沉默须臾,便笑开来:“先进去吧。”
沈成玦不太敢直视龙颜,便垂眸跟在后面。
万岁爷出乎他意料的年轻,瞧着仅有二十三四。一身玄色圆领袍,紫金冠。打扮并无煊赫之意,而是极尽沉稳。尽管不如顾琅高挑,但周身带着一种非凡气度。哪怕是顾琅,在他面前也黯淡三分。
沈成玦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禁贪看了几眼。
可就是这样的万岁爷,竟与顾琅亲昵地边谈边笑。
万岁爷侧过头去看顾琅,沈成玦便看到了他一颗小虎牙,尖利的,却因为那个浅淡的笑容,而敛去了凶厉。
“……诞下了小皇子?”顾琅惊喜地问道,万岁爷闻言微一点头。
顾琅便笑着拱手道:“呀,万岁爷喜得皇子,福泽万里。”
万岁爷忽而扫了一眼沈成玦,微仰头:“不如趁此机会,朕挑个妙女赐婚给你。朕也好凑个双喜临门!”
顾琅脸色惊变,还没来得及说出拒绝之语,万岁爷便开怀地哈哈大笑起来。
顾琅得知自己被戏耍,也并无不悦,只微微笑着,仿佛在包容一个顽童一般,包容着万岁爷的玩笑。
这像是他们之间,一种习以为常的默契。
沈成玦感受得到,万岁爷是有意与顾琅表示亲近,而顾琅思及君臣有别,在克制着。
那他们平时,都如何相处呢?沈成玦不自觉看向顾琅的头冠,两颗成色罕有的珍珠赫然嵌在那里——那原本是赐给中宫千岁娘娘的。
尽管大不敬,沈成玦还是在心中做出了一些猜测。
万岁爷的神情总是十分磊落,他对顾琅的喜爱与亲昵毫不遮掩。
他是这江山之主。顾琅区区一个臣子,又算得上什么呢。
或者说,想得到一个臣子,又算得上什么呢?
正胡思乱想间,万岁爷又对顾琅笑了,那笑容灿如花开。
顾琅也跟着展颜笑起来,却不敢大笑,拿拳头稍作遮挡。仿佛他们之间可以有聊不完的话题。
就在这时,顾琅摆手,示意沈成玦过去。
许是碍于万岁爷在这里,沈成玦不敢靠得太近,距顾琅三步远处便停下。
顾琅笑着把他拉过来,牵着他,朝万岁爷赔笑:“这是我此生知己,陛下莫要再提什么赐婚了;如若再提,我只好拿出免死令牌、抗旨不遵。”
万岁爷佯装惊诧:“哦?倒是我方才做了恶人?”
沈成玦从万岁爷的眼神中,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失落。
许是看错了。
万岁微眯眼,审视般望向沈成玦,对顾琅道:“他很大胆嘛,直视我了。你瞧。”
顾琅得意道:“那是自然,我怎会中意胆小怯懦之人。”
他们之间的自称已不知不觉变了。
意识到自己失态,沈成玦急忙低下头。
万岁爷笑道:“无妨,抬起头来朕瞧。”
沈成玦不太慎重的抬头,正对上万岁爷的目光。那目光很深,带着许多东西。但沈成玦没有畏缩,他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沈成玦略一思索,拱手道:“贺万岁喜得皇子!只是仓促间未备贺礼,还请万岁爷恕罪。”
万岁爷一怔,怅然感慨道:“你们真似一家人了。”又看了一眼顾琅道:“朕今日本想将你巧巧捉在府门前,却是失算,来早了半刻钟。”
顾琅略带歉意道:“是臣路上耽搁,还请万岁恕罪。”
“朕回宫了,免礼留步吧。”
万岁爷走出三步,在背对顾琅时,脸上的笑意便尽数退去了,转而显得寂寥。
待万岁爷已走远,沈成玦意味深长道:“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去就山?”
顾琅笑了,拉住他手,面色窘迫:“你信我,我与他……君臣而已。”
沈成玦看着他,不出一言。
顾琅正色道:“我与朱从佑尚有几分兄弟交情。可我与定王,与福元帝……便只是君臣了。”
沈成玦好奇道:“那他什么时候是朱从佑,什么时候是福元帝呢?”
顾琅揽住他,轻声说:“这大逆不道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在我心中……几年前,这个世上就不再有朱从佑了。”
顾琅看看左右,确定无人,才说:“他或许是人人称颂的明君。但他对我来说,作为兄长,他失败极了。”
兄长?可沈成玦总觉得,万岁爷在顾琅面前,反而像个顽皮的幼弟。
沈成玦被哄开心了,笑道:“那你不要惹我,我若生气了,就把这些话告诉他,看你免死令牌能做几次数。”
顾琅佯装恐惧:“免死金牌是我奄奄一息之际,才求来的!你不要乱讲!我不怕朱从佑,但我怕福元帝!”说到最后,倒还真有几分恐惧了。
沈成玦翻了个白眼:“我才不信他会杀你。”
顾琅焦急道:“可别,你不了解他。他……他如果必要,谁都舍得杀!如此我才求了一块免死金牌,保我这条小命!有我就有你,你不必害怕。”
沈成玦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会杀我,你竟然这么开心……你那颗心是石头做的?”顾琅埋怨道,“不行,你现在给我看看,你那颗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说着说着,把人揪到卧房“查验”去了。
“顾俊呈!沐浴!”顾琅随口喊了一声,又说:“慢慢查。天色尚早,不着急。”
(正文完)
肝脏尚可 番外多多
正文未解之谜,可见番外。
第50章 番外 万岁爷的醉蟹
番外·醉蟹
福元四年。
二月,春和景明。
顾琅手里拿着三本帖子,缓步进了御书房。
龙案边的万岁爷略一抬头,便笑开来:“爱卿公事之余,应酬之隙,竟舍得出府,来看我这孤家寡人?”
顾琅略一行礼,笑回道:“万岁爷早享了天伦之乐,竟还说起孤寡二字?”
万岁爷抬手点点桌边,笑道:“坐吧,有事快说,说完快滚。”抬手一挥,几个内侍过来给顾琅看茶,接着都下去了。
“你每次这个时辰来,必是没有什么好事。”万岁爷泰然坐着,言语上却不饶人。
顾琅浅笑:“万岁圣明。”
顾琅略一倾身,把手里那三本帖子拿出来。
“此番殿试……”顾琅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臣有上中下三策。”
万岁爷会心一笑:“先讲上策。”
顾琅递上其中一本帖子,万岁爷好奇地接过来。
展开,入眼是即将参加殿试举子的名单,以及他们各自的出身。还有一行小字,注释着他们各自的脾性。
顾琅解释道:“万岁手中乃上策。世家、寒门兼顾,刚烈、油滑俱有。实为三荤七素之上策。”
万岁爷展开大略一瞧,饶有兴味念道:
“李岳,刑部郎中李若虔长子,性聪多语,颇具灵气;
陈鹏振,福州大绅之子,沉稳寡言,眼色颇佳……”
念着念着,万岁爷停住了,把帖子一撂:“你这分明是下策。三荤尚可,七素过刚。再过几年,我甭想睡个安稳觉了。”
顾琅微一蹙眉,又递一本:“那不如中策?荤素参半,”顾琅沉吟,“若取中策,朝中不久,定有好戏看了。”
万岁爷亦是面露难色,视线移动到顾琅脸上:“所谓下策呢?”
顾琅稍稍叹气,拿了出来:“前五十人,文字上的悬殊已不大了,更要顾及他们的出身与脾性。取下策,只是万岁能得一时逍遥。如今朝中已是纷乱,若取下策,十年后,万岁怕是要殚精竭虑。”
“我殚精竭虑?”万岁爷展颜一笑,“不是还有你吗?怎么,十年后就要辞官归隐,求仙问道去?”
这话里分明带着威胁,顾琅想都不想,立即回道:“臣不敢,是臣言错。”
万岁脸上的笑容霎时敛了下去,他往后靠着椅背,有些不悦道:“我最烦你这副样子,”万岁爷不再看他,把视线落在花瓶里的雀翎上,“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吗?”
顾琅闻言不敢抬头,腹诽道:伴君如伴虎,太难拿捏了。
万岁爷私下里越发喜怒无常。
“臣……”
能言善辩的顾琅一时语塞,后背亦出了一层冷汗。他断不敢忘记。面前的这人正是从前杀伐果断的定王。
万岁爷却仿佛被他的反应逗笑,自顾自的大笑起来。
顾琅低声道:“臣……绝无二心。”
万岁爷笑得更是开怀,转而道:“够了够了,继续说殿试吧。”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疑惑道:“上中下三策,怎么都不见沈举人的名字?”
这是调侃,顾琅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举贤避亲。”又露出一个赦然的笑容,“沈举人的好,严阁老申阁老自会与你大讲特讲。”
万岁爷一张沉稳大度的脸,浮出一些不屑:“这是有多好?倒叫我好生好奇了。”
顾琅端茶要饮,实则为了掩住笑意。
万岁爷斜他一眼:“我准许你吃茶了?”
顾琅悻悻放下茶盏,心里叫苦。万岁爷这两年里,脾性越发的难捉摸。
万岁爷不耐烦道:“口干就喝。”
顾琅:“……”
这下顾琅心中惴惴,越发不敢碰茶杯了,他实在不知道,今日到底哪句话惹了万岁爷不高兴。是“十年后”那句吗?
还是“下策一时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