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个争前,一个争后,都来了劲儿,都跌了个趔趄。
兰渐苏停步转向太子:“路那里还有一条,你一定要跟我抢?”
太子不服气道:“是你要跟我抢。”
这时兰渐苏察觉竹丛中的响动,警觉地往后退两步,抬抬手:“那我不跟你抢了,你先。”
太子稍奇。随即“哼”地大步走去:“本宫是太子,也是你兄长,当然应该本宫先。”
林中宫女激动得燕燕之声变成鸭子嘎嘎:“是太子!泼他!泼他!”
太子那个“先”字才落下,得意洋洋走到拐口,一泼清凉迎脸扑来,淋了他一个身凉气爽。
太子湿漉漉地站定住。
小太监高声叫起来:“大胆奴才!竟敢拿水泼我们的太子殿下!该当何罪?!”
宫女立刻摇晃着身姿跌出来,贴到太子身上,拿丝帕抹他的脸,捏着嗓腔告饶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没留意到太子殿下路过,冒犯了太子爷。奴婢知罪,还请太子爷责罚!”
兰渐苏知道这种时候笑不合适。不过他自小爱看太子倒霉,这也是形成了肌肉记忆的。所以他下意识地:“噗。”
太子眉梢在跳,一脚将宫女踢开:“滚蛋。”
来到御花园。会仙亭中磕瓜子的皇上,看见走来一只落汤鸡,一个笑脸怪。手中那盘瓜子,不由嗑出诡异之味。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太子青白脸色,一副病相说来就来:“适才被个没眼色的宫女泼了水。”
皇上听罢,感动至极,感动出一种“孩儿,你替父皇受了这苦”的神态。
他拿起桌上的包子,善良地向他们招手:“别在那站着了,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太子眼现精光,如火在明,说了声“谢父皇”,上去拿起包子就啃。
他边吃包子边咳嗽,边咳嗽还要边吃。
这既要表现柔弱,又一定要吃的操作让兰渐苏看不明白:“太子兄长,你噎着了么?”
太子拍拍胸口:“心疾发作,心疾发作。”
兰渐苏要去收他那盘包子:“心疾发作就别吃了。”
太子身子一侧,把包子挡起来,指指自己脑袋:“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兰渐苏小声道:“见你吃饭很积极,也不见得你没问题。”
皇上要兰渐苏也坐下,一起遥观流音阁伶人练曲。
一杯温茶在手中捂了个热,兰渐苏听见皇上问:“苏儿,你日前让施友恭认罪,朕还没赏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兰渐苏喝了口茶,道:“儿臣。”觉得不对,改口,“微臣……”也不是,又改口,“小的……草民……”
皇上不由笑了:“到底当过十几年父子,此地无旁人,不必拘束成这般。”
兰渐苏呼出气,放下拘束:“谢谢您嘞。”
皇上一怔。
“市井俗语,学得透了。”
兰渐苏道:“在下没想过要什么赏赐,所以皇上突然这么问,在下也确实说不上想要什么赏赐。”
皇上长长“嗯”出一声,手指在桌上轻敲,掀眼睨他:“你想不想要个老婆啊?”
兰渐苏:“啊?”忽闻一声喷响,太子手撑着桌子,弯腰剧咳,咳得脸色青白如石。
兰渐苏:“心疾发作?”
太子拉着嗓音:“这回是噎着了……”
小太监急忙上来拍太子的背,喂太子喝水。
“你看看你,哪像个储君。”皇上骂了太子两句,又同兰渐苏说道,“苏儿,你已到了成婚之年。前些日子朕问浈献王可有为你婚娶的打算,但浈献王道世子尚未婚娶,自然未考虑到你。哼,不过你是朕生出来的,岂需要管他的世子有没有婚娶?
“前不久白喇国送了一个公主来和亲,朕瞧着不错。你若有意,朕为你二人指婚。”
兰渐苏本以为要为他娶老婆,已经够让他吃惊,万没想到,更吃惊的事在这里埋伏着他。风水轮流转,老婆轮流换?兜兜又转转,最后没个完?
横批:恐怖如斯。
但他没有将这份吃惊冒出来,为免后面让他更更吃惊的事出来后,他拿不出可以应对的表情。
兰渐苏还没说话,太子便先着急起来,包子一扔,也不吃了:“白喇国公主不是要与儿臣成婚?怎么你又让二弟……让渐苏他……”
皇上道:“你不是不喜欢她?不是不要和她成婚?”
“是,可是你也不能让二弟……总之,不行。”
“哼,你这话像什么样子?”皇帝屈指在桌上一敲,“人家堂堂一个公主,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你不要她,也不让别人要,叫人家颜面何存?”
太子眼神左飘右闪,竖起一根手指:“啊,有了。给三弟啊,三弟最爱看美女。”
皇上喝道:“胡闹!你三弟今年才几岁?”
太子道:“那不如父皇娶她作妃吧!父皇你也爱看美女!”
皇上面色一震:“咳咳!大胆,这种话岂能乱说?小心让你母后听到……”
太子说:“还是问问二……二公子自己的意思吧。”他直勾勾盯着兰渐苏,眼睛里仿佛写满了兰渐苏必须要说的“意思”。
15 第十五回 宫女冤魂谁人知
兰渐苏很难答话。他的本意自然是要拒绝。可拒绝得太过直接激烈,恐会伤了这位公主的名声。回头太监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公主没人要,太子不要她,皇上不要她,连个废皇子都不要她。而且还不要得很激烈。
届时那位公主听了,大觉屈辱,跑回自己的国家哭诉,引起两国大战,苦的是天下百姓,害的是国家大义。
所以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国家大义,兰渐苏打算来个先扬后抑:“传言白喇公主绝色倾城,谁能不喜……”
“喜”字刚到嘴边打了个圈,兰渐苏就听到一声脆裂之响。太子撑在桌上的一根筷子,从中间屈了个弯,断成两段。
兰渐苏见太子脸色十分不喜,知他折筷子之举,纯属故意。可兰渐苏实在是不太明白他在不喜什么。
经过快速紧急的思酌,兰渐苏终于悟透太子的意思。
这位白喇公主,本该是太子的老婆。就算太子不要她,也不想让她成为死对头的老婆。这就有点像十年前的渣男小说,他虽然不喜欢她,可是占有欲又不想让她成为死对头的人。最后一波三折,他还是会爱上这个公主,而兰渐苏的存在就是个炮灰男二。
所以不想成为炮灰男二,也怜惜太子手中的另一根筷子,兰渐苏决心把先扬后抑的想法咽回去,直截了当地编个谎:“谢皇上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有了心仪的人。”
又是一声脆响。另一根筷子,到底还是让太子折断。
太子脸色更加不喜了。
这回兰渐苏便不能够理解,太子何苦要断了另一根筷子的性命?经过再三深思,是了。或许他是认为这双筷子,生是一对,死也该是一对。倒不如让它们痛痛快快的成双成对。如此一来,太子残忍的形象中,突然就多出了一线光辉的仁慈色彩。
皇上睁睁眼问:“哦?你心仪哪家女子?”
“是啊,老二你心仪哪家女子?”太子握着四截断筷问。问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力道不够,可能要给这双断筷再来一折。
皇上为兰渐苏指婚的心很热切,热切得让人怀疑,他也许日常的雅好便是当个捻捻红丝的红娘。只是这个形象与一朝天子出入太大,叫兰渐苏不敢去细想。
兰渐苏要把这个谎编圆。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去怎么圆,绞到一半,故作忧伤道:“如今知她是谁也没用。她不心仪我,所以变成蝴蝶飞走了。”
太子喜难自持,断筷一捶欢欣道:“飞得好啊,这是喜事啊。这证明她是个敢于放弃做人,勇于尝试新形态的奇女子啊!”
太子委实幸灾乐祸。只不过,幸那女子灾,幸那女子祸。这个“幸灾乐祸”,就和兰渐苏没多大关系。
皇上片刻呆傻后:“老二你连恋爱故事都和别人与众不同,带了点玄学色彩。只是这故事,颇像朕先前听的那出满洲戏曲,《还马格格》。”
皇上这个潮流,赶得端的前无古人,后要往很后很后才有来者。
兰渐苏解释说:“艺术源于生活,必须得是真有其事,才有其故事,有了其故事,又会接着来其事,其事套故事,故事套其事,生生不息。”
太子思考了会儿:“这不是罗刹国那玩具,套娃吗?”
兰渐苏微怔。
“理是这个理。”
皇上是真的很喜欢当红娘。眼见给兰渐苏牵线不成,就要给大臣牵线。大臣断不会拒绝他的“好意”,即使大臣心仪的姑娘变成蝴蝶飞走,知道皇上要赐婚,也会命人快马加鞭把那蝴蝶折断了翅膀绑回来,当即和蝴蝶拜堂成亲。
兰渐苏很想知道是哪个大臣这么倒霉,要被皇上逼着娶老婆。
要说这大臣的倒霉,和施友恭有点间接联系。
施友恭下狱后,皇上便擢工部侍郎李庆为工部尚书。
听闻这李庆十五岁那年就中了举人,京城家喻户晓的一等一大才子。此人不仅有大才,情感上还相当专一。自从五年前死了原配就没再娶,膝下独有一子李星稀。
然而这个李星稀,和他爹差别却大得紧,是个胸无点墨的大草包,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科考连着两年落榜,活了十六年连首《绝句》都背不全。最擅长跟先生打马虎眼,偷跑出去游山玩水。
皇上为李庆的后嗣以及日常生理需求感到十分担忧,决定要给李庆续条优质的弦。这条“弦”不能太随便,给李庆一种街头货色的感觉就不好了。
因此皇上舍身取义,从自己身上割肉。将那些进宫选秀的秀女,画牌铺成一排,仔细研究、打听、点评,随后精挑细选出好几个来,交给贴身太监。
太监摊着两手美人画牌,吃惊地问:“这些都给李大人送去?”
皇上说:“不,这些明日选入钟秀宫,直接晋为才人。”
就这样,皇上为自己挑了十三个新老婆,然后将剩下的那个送给了李庆。
给李庆挑完老婆,皇帝连打三个呵欠,累出了搬完三斤砖的骨相。他准备午睡一场,便打发太子回去找他的母后,打发兰渐苏回祥仁宫去思念思念他的亡母。如果觉得站着思念很无聊,也可以坐着思念。
兰渐苏疑惑发问:“坐着思念会不无聊吗?”
皇上答道:“会在这无聊中陷入沉思,领悟出一番人生大道理,届时你的灵魂便能升华出一个新高度,实现新的自我了。”
兰渐苏犹如醍醐灌顶,不知皇上竟对画大饼也略懂一二。
*
祥仁宫外殿的小太监说丹心殁了,原因是思念旧主,悬颈自尽。兰渐苏见过丹心的游魂,分明是被溺死的。太监这个谎,撒得太牵强。本来只有一点可疑的事,被他拙劣的谎弄出天大的冤情来。
想必古人对自杀这个方向的谎言比较不擅长,统共就几种常见方法,不是上吊服毒,就是割腕跳河,但宫里没能淹死人的河,说她是跳河就离谱了。服毒比较考验门路,割腕成功率极低,所以只能用通俗的上吊自尽。
兰渐苏没有戳破小太监的谎言,心下疑思,丹心的死可能不是意外,是他人所杀。要么是地位比小太监高的人杀的,要么就是小太监杀的。苦于没有证据,不能抓起小太监严刑逼供。
祥仁宫自从淑蕙妃疯逝,二皇子出宫,便成一座荒殿。里头的下人宫女大多拨去其他宫殿,只余一两个在此处看守打扫。
淑蕙妃的寝卧堪比大风过境,值钱的东西被下人们洗劫一空,只余那些不好搬走的大件家具,几条破布烂纱。
皇上要他在这里思考人生,看来有些道理。越是破烂的地方,越能凸显出自我的完整,凸显著凸显著,自我就完整到膨胀,促进灵魂升华了。
兰渐苏正坐在梳妆台前灵魂升华时,脚下踢到一样东西。
兰渐苏弯身去看,发现桌底下一个长长的木条。
木条呈长方状,底下四只撑桌小脚,中间一道凹槽。
兰渐苏吹掉上面的灰,将它放在桌上,从怀中取出那面梳头屏,底座放在凹槽上。
果然与之吻合。
镜面掠过一道光,黄晕混沌,稀搅了一通。随即,迷乱的晕光破开来,出现了一片荒无草木的山。
一角藕色衣袖在矮树丛间拂过,衣袖的主人瑟缩着走在山道上,转过身来。
正是丹心的脸。
镜面恢复正常。这梳头屏耍起无赖,任兰渐苏怎么反复重新拿起,装下,好言,辱骂,都不肯再展现一点影像。颇有看电影看到关键处突然要他充会员的无耻之色。
门外来了脚步声,兰渐苏立即拿起梳头屏,收回怀中。
小宫女捧着一盆水推门而入,见到兰渐苏,吃了一呆,睁圆眼:“二皇……二……二爷。”
小宫女是以前跟着丹心姑姑的红桃。红桃是个乖巧忠心的孩子,若知道些什么,绝不会对兰渐苏有所隐瞒。
红桃久逢旧主,满心激动,热泪盈眶。又是说“红桃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又是说“红桃天天来打扫娘娘寝室不敢忘旧主之恩”。
兰渐苏温柔地安抚了她一会儿,让她哭了一会儿,才问道:“红桃,你能不能告诉我,丹心姑姑究竟怎么死的?”
红桃脸上的热泪,突然地就停止住,激动之色也逐渐退去,眼中的感动替换成了恐惧。
“丹心姑姑她……她……”红桃发了会儿抖,抬头张望门外,低头又看手中捧着的水。
“你偷偷告诉我,不会有人知道。别怕,我不会害你。”兰渐苏哄着她。
“二爷,二爷当然不会害奴婢……”红桃抖着声音,极小声说,“奴婢,奴婢那天只听姑姑说要去京郊的凤先河,之后就再没见她回来。后来……后来宫里的太监说姑姑死了,说她是思念娘娘,悬梁自尽。可姑姑怎么可能自尽?她分明说过,明年出宫要回娘娘的故乡,替娘娘送银两给娘娘的家人。姑姑纵然真要自尽,也该等办完这事才能自尽,怎会……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