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要习惯“隔世”这个词。以后和人聊天,直说我在第二世时做过什么,第三世时做过什么。听起来也是有几分别人企及不上的威风。
身边长草被压倒了一丛,威风到一半的兰渐苏,倏然站起。
李星稀不明所以,亦站起问:“怎么啦?我们不等死啦?”
兰渐苏望见长草一道压去,又惊又奇道:“刚刚有东西经过,但是我竟然看不见他。”他揉两下发酸的眼,视线蕴起濛濛水雾,想是林里的瘴气,影响了他的双目。
李星稀虽不太聪明,倒明白他口中的“东西”是什么。汗毛瞬刻根根倒竖,上前去轻抓住了兰渐苏的衣袖:“你……你的意思是有鬼经过?”
“有鬼经过是好事。”兰渐苏说,“他能带我们出去。”他循着长草倒塌的痕迹走,走到矮草处,不住咬牙道:“这里草太短,都是泥土,又看不出他的行踪。要是有米酒和醋便好。”
“酒和醋?我身上有。”李星稀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坛酒,和一小个青花瓷瓶,“我时常在野外生炊,这点东西还是有的。”
兰渐苏终于明白,李星稀的出现,是上天安排给他的“挂”,他必须开的金手指。由此可见,上天偶尔对他还是不错。他将小瓶子里的醋融进酒中,听准矮草间的微响,洒了过去。
那酒凭空洒了个光,却不见落地的痕迹。
兰渐苏道:“我刚才把酒醋泼在了他身上。肉魂不可分,他如果死前受过伤,魂魄上应有残伤,走过的地方就会出现血迹。”虽然利用物理知识,来解决超自然问题,过分扯淡。不过为了走出迷局,上天让他这个淡成功地扯了下去。
李星稀屏息盯住土地,土地上渐渐出现一排带血脚印。
李星稀惊喜得双眼大亮,全然忘记害怕,激动地说:“是真的!真的有血脚印!你从哪知道的?”
兰渐苏可不敢邀功这事是自己想的,明知他不明白,也诚恳回答:“洗冤集录。”
不出意料,这是个李星稀摸不着头脑的名词。
这血印不足巴掌大,是个婴孩的脚印,婴孩甚至不足月,胎死腹中可能性极大。兰渐苏便想,此处应该不止这一只小鬼,还有小鬼的母亲。小鬼的母亲是善鬼还好,若是只厉鬼,他和李星稀兴许要一起遭殃。
二人跟着血脚印一路前走,雾不见少,地上的植物却一直在变化。草由长至短,土由青到黑,地由冷至冰。一步一步,形同走在阴狱大道。
待到三块大石面前,那血脚印就停住了。
三块大石呈连线正三角的位置压着,每块大石旁,都有一根粗长的镇魂钉,三石之间,铺着一块黄布,布上画了八卦阵。或许因为年代久远,酗了几场凶雨,阵图花影,坏了一门,因此才会叫这只小鬼跑出来。
可兰渐苏不相信,这么大的压魂阵仗,只为压这只不足月的小鬼。也许小鬼的母亲,就埋在黄布下面。
兰渐苏和李星稀费力把那三根钉子拔出来,推开大石,各自出了一大身汗。
附近没合适的挖掘工具,兰渐苏和李星稀卷起衣袖,用断在地上的粗树干掘这硬土。
小半个时辰过去,土掘了五尺之深,终于叫兰渐苏掘到一条裹席尸。
兰渐苏用手拨开席子上的散土,将破烂生霉的草席掀开。臭气扑脸,席子里一条枯黑的尸体,少说死了十几年。只是盘羲山上的泥土与气候极为特别,才没让尸身烂作白骨。尸体腹部隆起,想必就是这具化魂死胎。
李星稀捂住鼻子看了两眼,把那股恶心感掖在胃里,问道:“她是什么人?”
兰渐苏说:“不知。”
尸体长发盘成髻,发髻上一些金银玉饰,显然是具女尸。还是个有地位的富婆。但稀奇的是,这尸体竟然未着衣履。哪怕是被人奸杀,凶徒也不至于连衣物一并带走。若说衣物是要拿去卖钱的,那也不会留下这一头更值钱的首饰。
尸体被人这么费心的掩埋,压魂,看来另埋一段故事。
兰渐苏虽然怕脏,洁癖,但这会儿为求一个因,这些毛病,都不上心了。
他欲要掰开尸体的嘴,看看女尸的嘴里有没有含着什么金子、元宝。如含了这些物件,只消看元宝下方的盖印,就能看出往她嘴里塞金子的人是什么地位,这尸体又是哪一年死的。
然而当手触碰到女尸的嘴时,兰渐苏发现,此尸的嘴叫人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线发了黑,融进枯肉里,紧紧地将她的两唇闭合住。
兰渐苏心凛道:凶徒实在是狠,杀她不够,还要她下了阴曹地府也说不了话,甚至,不让她的魂魄从这里面出来。
山河老
18 第十八回 生离?死别?看烟花?
兰渐苏抽出一把小刀,轻轻割开缝住女尸嘴上的线,他将衣袖挽过掌心,手指探进女尸口中,摸出一颗泛着鸽绿色泽的小明珠。
古人有迷信,在死人口中塞“噙口钱”,可以让死者亡灵走到冥河时,有银钱付过河费。口中塞铜币是普通人家,塞金银元宝,算是富贵人家。
而今这具破烂草席裹卷的尸体嘴里,塞的不是元宝,不是铜钱,而是一颗看不出年代的,罕见的小明珠。这个凶徒非但机智,还十分有钱。不仅十分有钱,还万分残忍。往尸体口中塞了这么个宝贝,却故意缝住死者的嘴,那么,即使死者的鬼魂有幸闯破这个压魂阵,到达冥河,也拿不出口中的明珠来付钱。
生要人不得好死,死要人不得超生。害人害到彻底,简直能在极致犯罪这张空白卷上拿满分。
摸索半晌,兰渐苏只能确定,凶徒是个有钱人,再不济,也是个不差钱的人,再再不济,也是个不见钱眼开的人。
因此这位凶徒,应当有一定的内涵。可能跟汉尼拔和徐文祖那类型的罪犯差不多,只是比他们多了点迷信,多了点恶毒想法。
女尸的胸口有一个窟窿,靠心脏的地方。不确定是致命伤口,还是死后被破坏的缺口。
兰渐苏试图从女尸身上找出更多的线索,把女尸的头轻轻拨侧。然后,耳侧锁链拖地的铃铃声,一串接着一串。从远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向他靠近。
兰渐苏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声音骤止,浓浓雾白。凉风微皱,雾烟游漾不定,从中破开两侧,朦胧卷出了一张皱巴干灰,双眼白肿的鬼脸。
纵然见鬼无数,猝不及防,撞见这么一张干老鬼脸,兰渐苏仍是吓到怀疑自己心跳得“小鹿乱撞”,由于对一只老鬼“小鹿乱撞”,这事比撞鬼还惊悚,兰渐苏不得不将这丝怀疑扼杀心中。
那老鬼见到他颇为激动,“小鹿乱撞”是没可能,再怎么说,也该是头“老鹿”。于是老鬼“老鹿”乱撞地激动着,“老鹿”乱撞地张口嘶叫了一嗓子,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老鹿”乱撞地,猛力甩过来。
兰渐苏身体僵硬,只觉天旋地晃,一人抓住他的手臂,飞出尸坑,滚入密林中,一连滚了好几个圈。
兰渐苏头晕目眩地倒在地上,俯身在他身上的,是李星稀的脸。
李星稀一手撑在兰渐苏身侧,一手竖起食指,放他唇上:“嘘。”
李星稀会武功,兰渐苏早该想到。凤先河里跟着他游了一趟,上岸还能这么生龙活虎,没点内功底子,根本撑不过来。
但是这点觉悟,来得太晚。就像方才只顾着去猜那老鬼是不是也对他有意思一样。到头来,居然叫这小鬼头当了护“花”使者。
方才兰渐苏留意了几眼老鬼。老鬼有具残破的尸躯得以活动,倘若没想错,他应是一具还魂尸。还魂尸虽然不比厉鬼凶猛,到底也不太好对付,何况这老鬼,好像还有狂躁症。那就是只更不好对付的还魂尸。
兰渐苏和李星稀躲在密林里,不发一响。本来最让人讨厌的浓雾,眼下成了他们的保护屏障。那秃头貌丑脸龟裂的佝偻老头子鬼找不见他们,拖地的锁链声响得急切,嘶叫得恨不能高歌一曲《向天再借五百年》。
兰渐苏摇头啧啧叹,这鬼性子急,难成大器。宰来可能方便许多。心下磨刀霍霍,盘算着该怎么对这只老鬼痛下杀手。
忽然“咚”地一响,兰渐苏额头剧痛,李星稀单手撑不住地,额头跟他的砸了个正着。
李星稀低叫一声,揉了揉发红的额头说“痛”。
兰渐苏对李星稀坚持这个辛苦的姿势甚为不解,难得体贴地说:“或者,你不必一定要撑在我身上,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躺着。”
李星稀“啊”了一声,白嫩的脸颊涨开一团团红晕,支支吾吾说:“这个情况,这……这样不太好吧?”
好小子。这个情况,还能有心情脸红害羞。外头那只老鬼知道自己这么不受尊重,必是得先吐上两升愤恨的老血,再冲进来将他们杀个痛快。但老鬼这具尸身腐烂这么多年,能不能挤出血来还不一定,所以兰渐苏知道这个假设不成立。
那老鬼可能心灵感应,打着打着,撞着撞着,就冲到了密林里,在二人左近处来回急走。
李星稀抱住兰渐苏,又是一遍滚,滚到一块巨石后面。
老鬼在巨石前踱步,焦躁大嚎几声,棋差一招,竟大步走到另一块巨石前面去。
兰渐苏耳根子痛,掏着耳朵说:“这老鬼再嚎,要嚎完一整集《康熙王朝》。”
李星稀很想在这种氛围紧张起来,可好奇心战胜了他的恐惧心,催使他手遮在嘴旁,悄声问:“康熙王朝,是个什么王朝……?”
兰渐苏微微一顿。
“有机会说给你听。”
兰渐苏从地上坐起来,李星稀便也顺势跟他坐起。
从衣服内层里抽出一连串黄纸,兰渐苏咬破手指头,在黄纸上画了一堆乱符。他在地上摸了两摸,摸来一根枯树枝,将这些黄符条条缠在树枝上。
李星稀有点看不明白:“蓝大哥,你这样做什么?”
兰渐苏挥挥那根黄符树枝:“杀他。”
“你拿根树枝,要杀他?”
“你放心,我刚刚拜过林正英了,我一定杀得了他。”
兰渐苏知道李星稀又是一头的雾水,一脑的疑问。但如今委实没空再和他解释过多。趁现在老鬼心浮气躁,才能抓住空子杀鬼。若是待会老鬼坐下来喝了杯茶,冷静下来,懂得气运丹田,切他下三路,那他的胜算就小去许多。
兰渐苏抄起“家伙”,准备直冲而出。
李星稀这时拉住他的衣袖。
兰渐苏回头望李星稀,皱了皱眉。
“我和你一起出去。”李星稀说。
兰渐苏诚然巴不得抛掉烫手山芋,果断把树枝往他手上一扔,坐下来说“那你去吧”,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想到李星稀轻功这般卓越,不小心一飞飞出许丈远,带着黄符树枝飞着飞出密林,只留他和老鬼在此处两两懵逼,那事态就会衍生得沙雕尴尬起来。
所以兰渐苏大义凛然,豪情壮志:“不。你不必管我,待会我去牵制住那老鬼,你只顾下山去。”
李星稀眼眶发起红,没出声,嗓子里已旋着哭腔。一个“不要”还未说出,接着听兰渐苏道:“然后,请一堆戏班子,在山下唱三天三夜的《向天再借五百年》。”
李星稀眼眶红到一半:“为什么?你……你要我请人祭你吗?”
兰渐苏说:“不,我叫一群人和他比大声,我气死他气死他气死他。”
李星稀那泪有些流不出来了。
兰渐苏要冲出去。
李星稀又一次抓住他的衣袖。
梅开二度。兰渐苏略略地有些不耐。琼瑶戏码再演两场,那鬼没准来被“爱”感化,断然放下屠刀就地成佛。那他咬破手指画符的这点牺牲,就牺牲得太没意义。
“你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兰渐苏问李星稀。
“听说下个月十五,城里有烟花大会。”李星稀说,“若是这次能走出去,蓝公子,我们便一道去看吧。”
兰渐苏心动了一下。这也是梅开二度。一想,跟李星稀自进了这生死局,抒了好几次掏肠剖肚的情。要不是现在是在古代,他得配适古代的风格,他就该觉得,背景音乐要响起《stay with me》。
兰渐苏深深一吸,慨然道:“生离死别,不过如此。能得此约,倦甚慰矣。”这段生离死别,过得比别人家的滋润,他该知足。卖弄完几句,兰渐苏连忙扯住袖子,以免李星稀再拉,立即拿起黄符树枝冲出去。
他大喝道:“老鬼看剑!”
那老鬼转过身,张开烂牙大口咆哮了两声,手上的铁链似飓风猛刮,袭向兰渐苏。
兰渐苏闪过两招,正欲挥手拿树枝刺去。忽觉掌心一空,那树枝,不知何时,从手里甩飞出去。
兰渐苏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内心爆发出几百声脏话,空拿手挥了两拳。
老鬼有种被戏耍后的恼羞成怒,铁链挥甩得如龙探凤,几欲来场技巧高超的杂耍。
是时,李星稀捡起那根树枝,探首不见尾,身影倏忽飘然。在老鬼身边闪了几圈,那树枝已在老鬼身上刺出数十几个孔。每刺一下,老鬼惨叫一声。
最后,李星稀落在老鬼身后,一树枝刺穿老鬼的胸膛,黄符堆积,留在老鬼体内。
顿时火光万现,火舌在老鬼这副残破的尸躯上蔓延开来。老鬼面容狰狞,被火纹缠锁覆盖,瞬为一块焦炭,融散在地。
李星稀持树枝在手,面色平静,佁然不动。从出手到杀鬼,半盏茶不到的功夫。
于他来说,也就合个茶盖。
兰渐苏沉默望着底下这堆焦炭。沉默地看了看李星稀。
定下一口气,兰渐苏在心里礼貌问出:这他妈还玩什么?
李星稀牵动唇角,笑出张孩子脸,甜糯糯地说:“蓝大哥,你先前已答应我,要陪我去看烟花。”
兰渐苏内心打了两个懵。终于醒悟,这小子好伎俩,生离死别均是假的,就为了诓他一场烟花。
作者有话说:
数据惨淡淡呀~~我们兰总攻太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