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卿延抽出束袖口的绳子,将头发胡乱扎起来:“怎么猜到这里的?”
兰渐苏取出怀中的二指佛,道:“这尊佛像,便是当年宗主寄托给哑子的镇门之物。佛像的底座刻了一行小字,我昨夜找军队里的士兵解读,是个异域文的‘流’字。”
流卿延笑而不答。平视前方逐步出现的绿荫之景,吹出一声口哨,他策马朝前奔腾而去,高声道:“再过四个时辰就到关州了,这位朝廷通缉犯,我看你得打扮打扮。”
关州是与西北境相邻的一个州郡,处在西北境与中部的交界处,因各地官商时常在此交汇,是以此地百姓居多,房屋密匝,异域风情浓厚。路上皆是各国各地的商人,热闹繁华非常,不似其他地处偏西地区那般萧条冷清。
但再过一个月,皇帝便要来关州天阴山祭祖,一下让本地的官府提起十二分精神。路上的商客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杂多,市吏的把控比以往更加严。因此,还顺利抓出一批非法入境以及关牒到期却不重新签办的外邦人,一月内户部打击黑户的成绩突飞猛进。
城关的审查比以往严格了更多,护卫一般不轻易让人入关,除非僧人与官吏才许入内。三人进城前,用布包住头发,戴上斗笠,持假度牒,伪装做僧人,方顺利进城。
进城以后,他们找了一间客栈居住。流卿延便不见人影。之后数日,兰渐苏和李星稀只有在午饭时候能见流卿延一面,其他时间他都不知所踪。问他去哪儿,他只是笑嘻嘻打马虎眼。因觉此人滑稽不可靠,到底也不可能真见到皇上,兰渐苏便没起疑。
这日中午一同用膳,流卿延不大好的习惯,拿筷子在空中比划着说:“哎你知道鬼刀宗被围剿的那日吗?”
兰渐苏点点头说:“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兰渐苏不想透露梳头屏的秘密,便说:“你喝醉酒时说过。”
流卿延挠着头直说记不得有这回事。但他并不纠结于此,夹起一块鱼肉,端在眼前看着,也不立即吃:“起先,他们是能逃的。可他们都不想逃。”
“为何?”
“江湖人嘛。想要坦然迎战,即便知道无法跟朝廷的力量匹敌,也想要输得正大光明,死得坦坦荡荡。”流卿延摇头轻哂,“谁知,朝廷压根不给他们那个机会。”
鱼肉在他筷子里夹碎了,掉在桌上。流卿延也不介意,夹起碎肉接着吃。嘴上却又嫌弃这鱼不好,不新鲜。
兰渐苏心里的怀疑越来越趋向认定。他不禁担心,若流卿延真是鬼刀宗的少宗主,此番可能是要找皇上寻仇。
兰渐苏并不担心皇上,反而是担心流卿延。皇上出宫定然身边高手重重,当年整个鬼刀宗都逃不过皇上的毒爪,如今以流卿延一个人的本事,恐怕也伤不到皇上半根毛发。
只不过他们和流卿延,到底只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能劝的,中午一起吃饭时便劝一句,他实在意志坚定,兰渐苏也拿他完全没有办法。
日子悠悠不知过去多久,兰渐苏白日和李星稀出门四处游玩,夜里便思考联络静闲雪,通知她记得回浈幽一事。几次写了信,都没敢寄出去。近来关州官府怕有刺客会秘密通信,将每封出城的书信都一一拆封检查,就连传书的飞鸽都要被他们打下来查个清楚。
要出城又是件难事,官府下了死令,城中所有人,在皇上祭祖结束前,都不能离城半步。
一日午休方醒,兰渐苏起身沏茶,听到隔壁有人谈话。这家客栈本是城里价钱不菲的客栈,隔音效果理该一等一的好。不过老板说,几月前有两个江湖人在此间大打出手,把这两间房的墙壁给撞烂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只得勉强糊个空心墙上去。所以这两间房的隔音效果会差些。
看来现在的江湖人普遍不讲公德,也不讲道德。
兰渐苏坐下喝茶。他寻思他这不算偷听,是隔壁房的人硬把话塞进他耳朵里。
那清脆的少年音忽拔高了声音道:“父皇,儿臣不像两位皇兄那样,表面一套背里一套。儿臣心直口快,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儿臣想当太子,想坐上这太子之位!”
兰渐苏怔住。心道:隔壁的人,是在排练戏曲么?
这时又听少年高声道:“儿臣有一腔抱负,有政治理想,想让天下的百姓过上更好更富裕的日子,想开拓大沣的疆土!儿臣……儿臣只有将来当上皇帝,才能实现这个理想!”
一个中年沉厚的声音说:“武珏,你还太小,你以为当皇上,真就这么容易?我带你事先来关州私访,是要你好好看看外头你看不着的百姓,你够不着的官府。可你,你说,你这些日子都看到了什么?”
兰渐苏听到这个声音,当下心中了然。说话的这个男人,是皇上。而兰武珏,是三皇子。皇上和三皇子,竟真这么巧,出现在了他的隔壁。他们本该下个月才到这个地方,早了小半个月,想必正是皇上口中说的,要事先来这里微服私访,体察真实的民情。
兰渐苏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
三皇子支吾道:“我……我……”
“哼,你不体察民情,不去想想那些小官为何私下那般猖狂,不思管治之法,只是天天想着要当皇帝,要当皇帝。你这般样子,尽管让你当上皇帝,又能怎么样?你能当得好皇帝么!”
“难道大哥当皇帝就是好的吗!”三皇子反驳道,“大哥是什么样子,父亲您难道不清楚?且不说,皇后阴毒,教出来的太子必然心胸狭隘。就说前一阵子,皇后处在冷宫,还密谋宫外太监要谋害儿臣。这件事情,儿臣不信太子全然不知!若非母妃识破皇后的奸计,皇上您赐她一杯毒酒让她伏法,想必儿臣早已遭她毒手。父皇,皇后早知太子在您这儿失了宠,又听闻您近来待儿臣更好些……她那么做,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谁,这还不够清楚吗?”
兰渐苏心一震,杯子在手中颤了两下。
皇后她,已经被皇上赐了毒酒伏法?太子的生母……死了?
85 第八十五回 棋漏一步
兰渐苏已经没听见皇上说话了,只有三皇子一人管不住自己的嘴,话似断线的串珠哗啦啦落到地上滚。
“你看大哥他,这一路来装模作样,弄得自己好可怜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差点被人暗害的那一个。装作可怜,博取同情。这些路数,以往皇后娘娘用得还少吗?”他口气从憎恶又转作孩童撒娇,对不理他的人一声声唤“父皇”,道,“儿臣觉得在诸多皇子中,自己是跟父皇您最像的那一个。二哥打小就疯癫,现今竟为了一个浈献王背叛您!您说,这不是一白眼狼吗?您辛辛苦苦把他养那么大,他却吃里扒外,帮着外人来对付父皇您。至于大哥他,儿臣说句不好听的,大哥根本没有那个当储君的本事!他拎不起朝堂,他没那心胸!”
“够了!”皇上厉声喝道。
那边安静了会儿,兰渐苏猜想三皇子是猝不及防给吓“断线”了。许久后,他小声小气地说:“行……父皇您不爱听,儿臣不说便是了。”
兰渐苏终于明白沈评绿为什么说三皇子显得很蠢。
和皇上独自私访,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三皇子不想想如何好好表现,却不断表现出“我很有野心,我很有心计”的模样,仿佛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这么个有野心有“心计”的人。
更蠢的是,他竟想不到“隔墙有耳”,把话讲得这么大声,身份暴露得这么彻底。
好在隔壁住的是兰渐苏,不是真正的反贼。虽说皇上私访,不可能没有高手暗中保护,但若遇上行刺,暴露行踪,也是件棘手事。
下午李星稀从外面买了两串冰糖葫芦回来,兰渐苏嘘声示意他安静。手指沾上茶水,在桌面写下“隔壁是皇上和三皇子”来告知李星稀。
二人静静听他们在隔壁的谈话。三皇子算是学乖了,不再讲其他皇子的不是,只顾听皇上的吩咐,绞尽脑汁去回答皇上问出来的治官问题。过后他们又讲了关于天阴山祭祖的安排,几时上山、几时入庙宫、几时开祭,聊了约摸一个半时辰,二人离去。
入夜,流卿延回来。兰渐苏装作闲话家常问道:“流兄,你今日又去哪儿了?”
流卿延近来兴许在外做苦力,每次回来都一身大汗、一身狼狈。
他挂满汗珠的脸笑笑说:“打铁去了,身上盘缠一点也没剩,打点铁赚点散银呗。今晚上尽管点些好酒菜,为兄请你。”他拍了拍兰渐苏的胸脯,便要上楼回房去。
兰渐苏两步做一步跨上台阶,拦在他面前道:“哎,流兄。”
流卿延停步:“嗯?”
“只要我带你见到皇帝,你就告诉我,鬼刀宗和我的渊源?”
流卿延眼神陡变一下,极快又把那渗寒的神色敛住,做惊讶状问道:“你知道皇上现在在哪?”
皇上现在便在关州内。他和三皇子下午提到关州的名店百里香,指不定现在俩人便在百里香吃茶饮酒。若说带流卿延去看皇上一眼,就能知自己究竟如何会是鬼刀宗的传人,兰渐苏觉得这笔交易不亏。可万一流卿延真是鬼刀宗的少宗主,真是要找皇上报仇……
皇上该死,很该死。但他到底是自己的父亲,兰渐苏如何厌恶他的为人,也不能带人去杀他。
“不是。”兰渐苏将原有的话咽回去,说,“我只是在想,天阴山守卫重重。皇上来的那天,你该怎么进去?”
流卿延脸上绷着的肃然神色迅速轻松下来,拍拍兰渐苏的肩道:“这你便不用担心,到那日我自有办法。哦,对了,为兄今日在城门口看到一个小玩意儿,觉得挺有意思便买了,送给你玩吧。”他左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兰渐苏。左手十根指头都缠着布条。兰渐苏见过初次打铁的人,握不住铁锤,均会在手上缠上沾水的布条。流卿延十根手指都缠了满满的黑色布条,可能真打铁去了。
将流卿延扔来的东西接在手中,兰渐苏只见手里的玩意儿,是个木偶小兵,左手持盾,右手持矛,四肢可以任意拉缩。
兰渐苏甚觉好笑,他这个年纪,哪里还会玩这个?
流卿延没问他喜不喜欢,东西扔给他后,便快步上楼回了房去,一角湿漉漉的衣摆从兰渐苏指背上擦过。
兰渐苏抬指看,但见指背上一抹红色的朱砂。而这朱砂印是从流卿延的衣服上沾来的。他猜想,流卿延有可能去了道观一类的地方。
难不成,流卿延想用巫咒来报复皇上?这个想法,除非流卿延本人愿意承认,否则也无从印证。
回到房内,兰渐苏要洗去指背上的朱砂。这朱砂奇怪,顽强地粘在兰渐苏的指背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兰渐苏直碎碎骂,世道险恶,流卿延去的是什么狗屁庙观,连朱砂都用劣质的西贝货。若非心里头压着一句“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现下已去找那间庙观踢馆。
这夜过后,兰渐苏总是心绪不宁。他白日尝试跟踪流卿延,却屡屡跟丢,流卿延古怪的行踪愈发叫他起疑。
他原定的计划,是等皇上上天阴山祭祖那日,让流卿延远远见皇上一面,之后叫流卿延信守承诺,说出所知的所有秘密。接下去流卿延是去寻死,还是去碰瓷,都和他没关系。
但这几日他心里愈发难安。说他跟流卿延相处出一些朋友之情也好,说他怕流卿延还没说出真相就死了也好,他现在不想让流卿延去冒这个险了。
万一流卿延真去刺杀皇上,刺杀成功,他就死了爹。刺杀失败,他就死了朋友。怎么算,都是他吃亏。
做人不能老是吃亏。兰渐苏暗自下决定,等皇上来关州祭祖那日,给流卿延下包狠点的蒙汗药,让他一觉睡过去,错过见皇上的好时机。再去给皇上飞密信,通知他有人要刺杀他,叫他祭祖完不要逗留,赶紧滚回皇宫。
待流卿延醒来,他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流卿延无可奈何下还是说出他和鬼刀宗的关系。兰渐苏坚信自己能说服流卿延。毕竟,前世在做谈判的活儿上,自己就没吃过亏。
之后他再将皇上做过的事告与天下人知,皇上做的恶事,要让天来处罚,让世人来声讨。
辗转小十日过去,私访完便回归大队伍的皇上,带领宫里若干大臣、皇子,来到关州。
这日,城中的街道无人,连一犬一猫的影子都见不着,百姓不准出户迎接天子,悉数紧闭于家门内。唯有官兵立于城中,看守在每一户人家门口。天阴山下,连延至数里开外,守卫重重,一只蚊子都不给飞进去。
天阴山山林虬根曲绕的大树上,兰渐苏素布遮脸,躲匿在树丛中,静候皇上的到来。
今日起早,他已给流卿延下了蒙汗药,亲眼看到流卿延倒在桌上昏睡过去。他让李星稀看住流卿延。蒙汗药的分量重,流卿延这一碗喝下去,势必要睡上三天三夜。
只是,兰渐苏眼皮依然跳得万分厉害。每跳一下,皆像是在告诉他山雨欲来,即将有大事发生。
揉了揉眼皮,他疲累的双眼,望向远处五十里外的千野丘。那是座与天阴山差不多高的山,和天阴山并称为关州两大名川,两山坐拥一北一南遥遥相望,镇守住这片风采绮丽的关州土地。凌晨下了阵细雨,眼下千野丘隐在浓雾中,看不清巍峨苍峻的细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