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王说:“……关键这不值得。”
伊稚邪:“你又知道?”
白羊王登时忿忿然,转头走了。他官职本也不再伊稚邪之下,只是念及了他的血统罢了。
李冬青忽然见白羊王走了,问道:“诶?怎么?”
“没什么,”伊稚邪这两日汉话居然有了很大的进步,可见真的是付出了努力,对他说道,“老顽固,不懂得何为舍得。”
李冬青说:“你汉话好了很多,能听懂了。”
“你匈奴语也不错。”伊稚邪说了这样一句。
李冬青茫然:“啊?我一句也不会。”
伊稚邪大笑,李冬青就也跟着笑说:“你取笑我呢。”
伊稚邪说:“今天晚上,有好戏可以看。”
“到底是什么?”李冬青问,“我听昆莫说了。”
“哦,”伊稚邪含笑说,“你到了晚上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一个个的装的这么神秘,李冬青自然便往不可说的方面想去了,可没想到,到了傍晚的时候,来的却是一个走私商人。那商人带了十辆马车的汉物来,所有人都围了上去,李冬青以为有什么好东西,也要凑上去,却远远地看见了宁和尘走过来,穿着一件白色的匈奴人的衣服,居然穿什么都合适,好看。
李冬青跑过去:“你白天去哪儿了?”
“在睡觉。”宁和尘说。
“大白天的睡觉?”李冬青说。
宁和尘说:“那可能是因为守了一只猪一晚上吧,我猜人都是要睡觉的。”
李冬青傻笑起来,假装听不懂,一把拉起他来,说道:“来看好东西。”
俩人挤在外头,李冬青自己挤不进去,就往里推宁和尘,宁和尘不愿意让人碰自己,无影手当即推开了身旁的人,回头正要呵斥他,李冬青失望说:“这都什么?”
丝绵、米、酒具、女人的饰物。这东西即使是在李冬青的村子里,也都太常见了,李冬青顿时毫无兴趣,被宁和尘拧着耳朵揪出来,宁和尘说:“错了没有?”
李冬青:“错了错了错了错了啊!”
伊稚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站在一根高高的旌旗上,大声说道:“雪满!你好难等啊!”
李冬青还被拎着耳朵,费劲地抬眼说:“他上去干什么?”
宁和尘:“为了说这句话。”
果然,伊稚邪一个飞身便跳了下来,笑着对宁和尘道:“我听说你睡了一天。”
宁和尘说伊稚邪想听的话:“好功夫。”
伊稚邪谦虚道:“那比起你来当然是犹如出生小狗见到了苍狼,比不得!”
“你这例子用得也很好。”宁和尘说,“不过却不贴切,你太自谦了。”
伊稚邪便大笑起来,说道:“雪满,我已经安顿好了,我们明日便动身,先去雁门,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罢,我带了三万精兵,解你的后顾之忧!”
“等一下,”李冬青耳朵还在宁和尘手中,猫着腰说,“你俩聊吧,你先撒手。”
宁和尘仿佛没听见,对伊稚邪含笑说:“多谢左谷蠡王了。”②
伊稚邪大笑:“客气了。”
他身上才真是有男子汉的豪气,李冬青一路上遇见的这许多人,只觉得他最像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阳刚,但是却像枭雄,不像英雄。
“雪满,”伊稚邪笑说,“今夜的草原月色好,我们走一走罢!”
李冬青却听出了些不对劲的感觉。自从伊稚邪第一次见到宁和尘,看着宁和尘的目光就很黏着,很奇怪,仿佛是鹰在逡巡天空时看到了一只老鼠,宁和尘随手放了李冬青,说道:“好啊。”
“回去反省,”宁和尘警告他说,“别出来了。”
李冬青耳朵疼得火烧火燎,警惕地看着了伊稚邪,宁和尘问他:“你聋了还是哑了?”
见伊稚邪彬彬有礼地请宁和尘上马,眼神殷殷切切,带宁和尘坐稳才回去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李冬青心里觉得怪怪的,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心里似乎又有些明白。
昆莫扛了两袋米路过他,李冬青给他让路,昆莫却扔给了它一袋,说道:“给你。”
李冬青:“?”
昆莫说:“赔礼道歉。”
“这不怨你,”李冬青已经不想追究了,“也不只是你的错,前两天对你心里有气,是我自己想不通,你没必要在意。”
昆莫说:“你慢一点说,听不太懂。”
李冬青:“拿回去罢,我不要。”
“给你了,”昆莫说,“喂马的。好马喂精良,日行百里。”
李冬青:“千机就算吃金子也跑不了百里,我不要米,太沉了,拿走!”
昆莫这句话听懂了,便扛起米来,说道:“我去。”
李冬青只好跟着他,看他把米抗进马厩,也没法拒绝了。昆莫把米袋子解开,扔进食槽里,跟他说:“王子本该罚我受鞭刑,你跟他说好话,我才不用。”
“哦,”李冬青说,“这倒是,少倒点罢,我都没吃过这么好的米。”
昆莫笑起来,说道:“你这汉人!”
李冬青也笑起来,昆莫对他说:“我喜欢汉人。”
这个时候,李冬青难免有点敏感,有了些防备的心,昆莫却说:“我有一个汉人太傅。父亲死后,他把我带到冒顿单于身边,我才活命,我喜欢汉人,感恩。”
“原来是这样,”李冬青说,“也分人,不全是这样。”
昆莫:“你对马好,也是好人。”
李冬青说:“当不起。”
昆莫不当回事,哥俩好地揽住他的肩膀,对他说:“今晚有好事,跟我来。”
“不了,”李冬青老实地说,“我要回去反省了,怕挨揍。”
昆莫却没听懂,自顾自地说:“不揍你!”
草原里点起了篝火,有几百人在围着火光起舞,草原辽阔宽广,匈奴儿的嗓音浑厚无比,当真是能歌善舞,迎着篝火的烟,歌声传遍四野,李冬青往草原的尽头看去,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宁和尘还不回来?这聊什么啊。
好像也没走很久,李冬青又想。
他被拉出来,却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只能跟着拍手,慢慢地兴致也起来了,直到这个时候,正戏才刚刚开始。
有三个女人只穿了一张兽皮,被拉了过来,摔在了篝火中央。
草原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李冬青瞬间懵了。
女人发出尖叫,拼命往后爬,身上几乎赤/裸,动作间露出关键部位,人群仿佛被点燃了。几个如熊一样的匈奴儿将其团团围住,李冬青认识这些人,他在伊稚邪的帐中看见过这些人。
李冬青“嚯”地一下站了起来,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狂欢。
白羊王又在代郡打了胜仗,劫回来了贵族女人、漂亮女人。而匈奴人会占有这些女人,在幕天野/合。
这是一场庆功宴。
李冬青浑身颤抖,脑袋嗡鸣不止,昆莫在他旁边,笑着摇晃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汉人与匈奴如何做朋友?
匈奴的规矩是什么:兄终弟及、父死子继、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们甚至不觉得,这样奸/杀一个女人,是罪大恶极!
李冬青双手颤抖,双脚颤抖,他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昆莫腰间的弯刀。
昆莫:“?”
昆莫默默地按住他的手,一双眼睛漆黑,看着他说:“干什么?”
李冬青说:“……我不能。”
“不好意思,”宁和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胸膛贴住李冬青的后背,一手覆在昆莫的手上,将他压制住,说道,“我这个小朋友,身体不大舒服。”
他强拉住李冬青,把他拽出两步,李冬青挣扎,要挣脱宁和尘的桎梏,宁和尘却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呵斥道:“醒醒!”
李冬青被他打得脑袋一空,问他:“你管我作甚?”
“我说了让你回帐内等我。”宁和尘平静地说。
此时入耳的声音,是女人的哭喊声,那声音仿佛一把真火,烧灼着李冬青,他悲恸。
宁和尘不待李冬青反应,一个手刀打了上去,李冬青闷声倒了。伊稚邪还在人群之外,背着手看着宁和尘。
宁和尘扛起李冬青,路过他,伊稚邪说:“我们草原上,有这样一句话。”
宁和尘停住脚步,听见伊稚邪说:“善意犹火也,不戢必自焚。”③
伊稚邪转过身来,问他:“雪满,你要知道,他是你带回来的人质,是你要交给大单于的人。”
宁和尘反问:“又如何?”
“他不会有一个好结果,”伊稚邪说,“无论是站在哪里,都不会有,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到了那日,如果我让你杀了他,你呢?”
“左谷蠡王,你这句话说错了,”宁和尘说,“那句话记得明明是‘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我书念了太多了,你骗不了我。”④
伊稚邪:“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也许她说错了罢。我独自行走在草原,我母亲总怕我做出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事。”
宁和尘沉默片刻,本想说什么,又只淡淡地说:“知道了。”
后半夜。
李冬青在一阵疼痛中醒过来,宁和尘手里翻着他缝的那张狼皮,帐中点着一个火炉,火光闪烁在他的脸上,很娴静的样子。
李冬青沉默地坐起来,没说话。
宁和尘冷眼看他,李冬青也生气,觉得自己什么都无能为力,很懊恼。
李冬青说:“这个狼皮,已经要缝好了。”
“看出来了。”宁和尘随口说。
李冬青犹豫了片刻,还是不敢问出,那几个女人怎么样了,因为心里其实有数。
宁和尘是为了他好,才拦住他,可是他因为被拦住而袖手旁观,也是作恶啊。
他凑到火炉旁,往宁和尘的身边凑了凑,也拿起那张狼皮,盖在自己的腿上。片刻后问道:“伊稚邪和你说什么?”
宁和尘睨着他:“又不恨我了?”
“没有怪你,”李冬青说:“是我没本事,没有本事的人才发脾气。”
“不管有多大的本事,都不能肆意做自己喜欢的事,”宁和尘看着那张狼皮,似乎有些出神,说道,“人世间有自己的规矩。”
李冬青道:“那就改这规矩。”
宁和尘愣了一下,又笑说:“傻子。”
注释:
①:乌孙族在秦以后、张骞出使西域之前,名昆,乌孙这个名字是在汉和张骞的传播之下才出现的;
②:字:左谷蠡王,读:zuo lu(四声) li(二声) wang 伊稚邪的官职,位在左右贤王之下;
③:伊稚邪说的意思是:对人心存善意像是火一样,不及时停止就要烧到自己。
宁和尘说的才是原句,意思是:对外作战就像火,不及时停止,就要烧到自己。
那就顺便也说一下,月氏,读:yue zhi(一声)
阏氏,读:yan(一声)zhi(一声),相当于汉朝的皇后。
冒顿,读:mo(四声)du(二声)。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章!!!
第15章 踏雪寻梅(十五)
李冬青说:“我觉得,伊稚邪对你有旁的心思。”
宁和尘看他,含笑问道:“什么心思?”
“就那个心思,”李冬青不好意思直说,道,“你明明知道,好没意思。”
宁和尘无所谓说:“确实知道,那又如何?”
李冬青无言以对,片刻后,嘟嘟囔囔地说:“我听闻,他们父亲死了,儿子可以娶不是自己生母的任何一个母亲,你听说过冒顿的鸣镝的故事吗?冒顿把鸣镝射向自己的阏氏,就为了训练自己的军士的衷心,你……明明知道他……”
宁和尘觉得好笑,说道:“好罢,就算他非良人,难道我就是?”
李冬青:“你何必总是这样自轻自贱,你这人,真的是!”
他总是亲近宁和尘,就像是小狗亲近对自己好的人,不管宁和尘如何伶牙俐齿,却也没真的伤他一下,有人就是要信任着别人,依靠着别人的善意活下去,李冬青就是这样。
李冬青说:“我明明是真心关心你。”
宁和尘随口说:“你明明是每天耍嘴皮子,事没做多少,好话说了一箩筐。”
“你怎么这样?”李冬青无疑是被他奚落到了,说道,“算了。”
宁和尘打趣他:“又要哭吗?”
李冬青彻底不搭理他了,又在想自己的烦心事,想林雪娘,想乞老村,想那几个女人。
俩人沉默了片刻,宁和尘说道:“你小小的年纪,当真是懂了不少,什么都懂。”
炭火噼啪一声炸开,宁和尘脸上火光闪烁了一下。
“那你也要知道,你的命悬在伊稚邪的手中,”宁和尘说,“在匈奴人的手中,总要低头吧。”
李冬青说:“难道是为了咱们俩人的命吗?”
“不,”宁和尘难得坦诚,说道,“我可能是习惯逆来顺受了。”
“我爹是罪臣,”宁和尘说,“被不可得山买走,上黄金台,又寄人篱下十三年,……十三年,没说过一个‘不’字。人人说我脾气好。季老四骑到我头上拉屎,我也忍了,是以叫我‘谦让君子’,这贱骨头,怕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若李冬青没有记错,这是宁和尘第一次与他谈心。
李冬青又想到,他刚刚在梦中,想通的事情。宁和尘今天真是温柔啊,若是一直如此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