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黄河看了眼台上明晃晃的八把刀枪棍棒,又看了眼李冬青。李冬青却已经拿着黄金锤敲响了黄金鼓,鼓声“咚咚咚”,李冬青锤出一段秦时的战鼓,然后扔了锤跳下来了。
八个守台候便动了,李冬青笑出了白牙,柴刀架在脖子上,一挥扔了下来。
你若是问李冬青,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李冬青会说:“没有师父。”
李冬青虽然说了不少谎话,但这句却不假。皇、候之后大多贬低江湖人士,很少让家里的子弟学武艺。据说淮南王之子武艺高强,功夫是跟雷被学的,但其实雷被也就那样,自己都没练明白,还去教别人。也可见,其实很多时候王公贵族说自己不稀罕,也实在有点酸。王侯之辈,从刘邦算起,就没几个有武学天分是真的。刘荣也没打算让自己儿子学武功,并没安排人教李冬青。
世上第一个习武的人,肯定也没人教他。可见也不是任何事,都需要一个好师父。李冬青自己拿起弓箭就能引,拿起剑来就会挥,从能拿得动笔和刀起,就没觉得难。
当年爹娘说让他别玩这些,李冬青自然听话,可是会就是会,他也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御气、何为剑意、何为君子剑,可拿起来时就知道,自己死不了,这事儿不难。
霍黄河虽然是放了水,虽然是放得很明显,但是李冬青伤而不杀七人,下台时,台上只站着霍黄河一个人,这事儿称得上可怕。更可怕的是,没人认得出李冬青是谁,以为江湖上从这天开始又要多了一个人。
李冬青有些兴奋,搓了搓手,说道:“画押?”
大守台候看了他一眼,拿出印泥,网上撒了一把金粉,从怀中掏出纸,说道:“你可以啊。”
“哈哈,”李冬青说,“承让啦。”
“今日上台七个人,只有你走下来了,”大守台候说:“小子,可要想好,画了押,这张纸就要入江湖英雄榜,以后可就不能再当官、经商了,驸马也是当不了的。”
“太好啦。”李冬青说。
大守台候便让他画押,李冬青看着那印泥,把大拇指压了上去,霍黄河大手一攥,拦住他说:“侄儿,想好了?”
“啊?”李冬青说,“侄儿?怎么算的?”
霍黄河说:“你不会算?”
他看李冬青的目光像是看傻子,情急之下,李冬青也想不清了,只觉得有点急,说道:“想好了!”
“哦。”霍黄河放了他的手,居然就不管了。
李冬青当机立断,画押,签字,大守台候接过那张纸的时候看了一眼,念了一遍:“有名字啊?叫什么?刘拙?”
李冬青带上了帽子,要走了,片刻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大守台候!他昏过去了!醒醒啊!”
霍黄河和他并肩而走,李冬青背着一把大柴刀,看着有些可爱,霍黄河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李冬青说:“怎么啦?”
“你从河朔那边出来,来了辽东?”霍黄河问。
“听说这边还开黄金台,”李冬青说,“北凉、辽西的黄金台已经关了半年了,凑不齐守台候,那就没办法了嘛。”
这便是李冬青给自己找的生路,须臾之间便定了自己这一生。反正是入不了皇室朝廷了,爱咋咋地吧。听说太皇太后格外讨厌江湖游侠,皇帝倒是喜欢,却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不过这都不怎么重要,关键是他不可能成为再对长安城里的东宫和未央宫再造成什么威胁了嘛。
霍黄河居然也觉得不错,虽然有点莽撞,但是毕竟能活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能活命还求什么?
李冬青笑着说:“我听说宁和尘死了,就知道你们已经安全了,果然你已经回来做守台候了。”
“哦,”霍黄河也没骗他,道,“我就跟他说,没人会信。”
“也会有人信的,”李冬青说,“我一路走来,有人已经把这话传遍了整个边关,我看不少人也信了。人心都是这样,多傻的话也会有人信。”
霍黄河问:“你打算干什么?”
“哈哈,没想法呢,”李冬青说,“我不在这里久待了,辽东外三十里路,有人看见见到月氏的人了,我下了台,估计好多人都知道我在这儿了,得赶紧跑了。”
霍黄河问:“去哪儿?”
“天大地大,哪儿都可以,”李冬青笑说,“叔叔就送到这里罢,日后希望还能再见!”
霍黄河愣了。又问了一遍:“你去哪儿?”
“哎呀,都可以,”李冬青报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情,没有过多的盘算,“我不知道!”
他跑出去几米,又倒退着回来,问道:“我忘了问,宁和尘还好吗?”
“好。”霍黄河负手说。
“我走了!”李冬青一边预备着要跑,一边说,“叔叔保重啊!”
宝剑锋从磨砺出,天底下有几个英雄人物是生来就不凡的?是以霍黄河并没觉得李冬青可怜。可今日再见到李冬青,见到他:疏离、怯懦、无畏无惧。这才当真知道,原来苦难造就人的时候,是打断了骨头,再歪曲着长大的。好不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个假期没咋做作业,对不起……还忘了开学时间
第19章 踏雪寻梅(十九)
北方的天气总是大手笔的。冬天时西北风猛烈,春秋时又黄沙漫天,旱的时候干得地皮开裂,涝的时候又恨不得浇烂了根。所以这里的树才是真英雄,长得其貌不扬,七歪八扭,根却深深扎在地皮下。
但今年的雪实在是大,大得能压断枯枝,看来明年是个丰收年。但活过今年却难。连续下了这么多日的暴雪,边关今年终于雪灾了。
冻死牲畜百千,冻死人数百,黄河以北你尽管去看,山头上没半个行人,街上人也少。
皇帝给冻死的军士家属不少钱,牲畜冻死是天灾,人冻死却多是人祸,因为穷。上头往下面分拨粮草、棉被,在城门口布施,是一笔不小的钱,但也只能如此,老天爷若是降天灾,就说明皇帝有问题,皇帝只能掏钱。
城门口,等待领布施的队伍能排到树林外,皇帝找道士在旁边上香,手里拿着把拂尘,在旁边站着,可边关的冬天实在是冷,这道士又是从南方那边过来的,冻得哆哆嗦嗦,鼻涕清凌凌地往下流。
李冬青噔噔噔地踩着楼梯往下跑,他脸上划了一道伤,从眉骨一直伤到脸颊,看上去贯穿了眼睛,因为右眼蒙了一只眼罩。身上披着一件大棉袄,外头罩着斗笠,手里还拿着一件棉袄,他最后一层楼梯一跃而下,把棉袄披在那道士身上,道士千恩万谢:“英雄英雄,太谢谢了。”
李冬青笑着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去换班,接替刚才的人分发物资。他开口问:“姓什么?”
“刘。”那人简短地说。
李冬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籍贯?”
“雁门。”那人说。
李冬青听两句,便知道这个人汉话不好。那就多半是匈奴人。边关雪灾,那匈奴草原自然也有灾情,好多匈奴的军队被滞留在了草原上,活不下去的人甚至穿着汉人的衣服混进城里,学两句汉话应对,冒领物资。
李冬青说:“大风起兮云飞扬,下一句什么?”
那人:“……”
“下一位!”李冬青说,然后对他道,“不能给你。”
那人不走,看着李冬青,李冬青只好说:“我也不管事,不要为难我。”
“刘拙,你到了这里吗?”
李冬青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那匈奴人汉话不好,生硬道:“我从猎骄靡的大营中出来。”
“猎骄靡又是谁?”李冬青说,“你说谁都没用,只发汉人,上头就是这么规定的,不好意思,下一位!”
下一位便把他推开了,那人看着李冬青久未动,李冬青如常分发东西,那人半晌后便走了。这活儿一干就是三个时辰,一般人根本站不住,李冬青却还要去喂马,从马厩里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怎么又是你啊。”李冬青一摊手说,“我没东西给你。”
那人说道:“我认得你。”
“什么啊,”李冬青说,“什么时候,在哪儿?兴许见过吧我去过很多地方。”
那人说:“刘拙。”
李冬青一看马厩的食槽,居然空了,震惊了,说道:“哇。”
“你偷了马的草啊,”李冬青转头问他,“还给我。”
那人说道:“不还,除非你承认你是刘拙。”
“我是!”李冬青说,“你还给我,我的天啊,我要挨打的!大哥,我又没得罪你。”
那人看了他一眼,却没想还,李冬青转过来,这才仔细地端详了他:原来还是个年轻男人,看着似乎只有二十来岁,皮肤黝黑,头发披散着,已经全都打结了。李冬青其实对他是真的并没有印象,那男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用匈奴语说道:“我是骁骑都尉。”
“好大的官,”李冬青头也不抬,把草料扔下去,说道,“与我何干?”
那就应该是在楼烦王的大帐里见过,怪不得没印象,李冬青当时压根没敢往人脸上看。
那人说:“威胁你,给我三百石精米和丝绵。”
“哈哈哈哈,”李冬青大笑不已,说道,“我一粒米也不给你,你尽管去告诉别人我是刘拙吧。”
匈奴人说:“他们会信。”
“那当然啊!”李冬青说,“我跑呗,我跑了几个月了,最会跑了。去吧,我干完活了,回去吃饭了。”
匈奴人:“……”
李冬青走出去几米,又倒退着折回来:“或者我可以分你一个馒头。”
匈奴人沉默片刻,说道:“也行。”
李冬青一晚上可以领俩馒头,还有两份腌咸菜,李冬青自己还给自己晾了冻萝卜,这个东西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是稀罕东西,李冬青前些日子在路上随手救了一个酒鬼,让他免于冻死,那人是个走私犯,送了李冬青葡萄和萝卜。葡萄已经被吃完了,萝卜李冬青晾了起来,他觉得很不错,反正他一直是有一口吃的就觉得不错。
李冬青领了饭,端到自己的屋里,那匈奴人正在翻他的床铺,李冬青关了门,只当没看见,递给他一个,那人接过来。
“猎骄靡已经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了吗?”李冬青这次终于用匈奴语说。
“弹尽粮绝,”匈奴人吃了口腌菜说,“黄河渡口的桥被雪压断了,军队过不去,要绕路走就是半个月的路程,士兵已经撑不下去了。这东西是什么?不错。”
“萝卜,你是匈奴人没吃过?”李冬青问:“你叫什么?”
匈奴人说:“王苏敏。”
“王?”李冬青抬眼看了他一眼,“鲜卑?还是汉?”
“鲜卑。”匈奴人说。
李冬青笑道:“你也是个王子吗?”
“不是,”王苏敏说,“我的先人是大单于的奴隶。”
“不要糊弄我,既然姓王,肯定是贵族,”李冬青说,“大单于抓了不少鲜卑族的贵族呢。不敢招惹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非富即贵。吃完了就走罢,做人要知恩图报。”
王苏敏问他:“你就待在这里吗?”
“当然不会告诉你,”李冬青喝了一口热水,压下去馒头的噎窒感,又开始打嗝了,说道,“我傻吗?我谁也不告诉。”
王苏敏说:“你的伤是谁弄的?”
“不认识,”李冬青满不在乎,“他们杀我又不会自报家门。”
“眼睛瞎了?”
“好像是?”李冬青说。
王苏敏撇着嘴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不怎么值得在意,然后说道:“你找的地方不错,谁能想得到,你就在雁门?”
“是没什么人追我了,”李冬青说,“没什么用了我。”
王苏敏说:“不不,你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伊稚邪都还想要你一条命,不要妄自菲薄。”
李冬青说:“吃完赶紧,嗝儿,滚!”
“回不去了,”王苏敏却一推饭碗,把手放在膝盖上,说道,“犯了错,猎骄靡要杀我,我逃出来的。”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犯了什么错?”
“唉,”王苏敏给他倒了一碗水,“往事不提。”
“那就自求生路,”李冬青才不信他这一套,一口咽下凉水,“我只能养得活我自己,你离我远点,我克人,天煞孤星。”
王苏敏说:“你给我一百石精米,就能买了我的命,我不怕克。”
“没有钱,”李冬青打了个嗝儿,“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不要。”
王苏敏说:“我听说你爹给你留了一座金山。”
“谁说的?”李冬青哭笑不得,“反正我不知道。”
世人总是乱传,该信的信,不该信的也言之凿凿,反而是李冬青对很多关于自己的事儿,都是听别人说的。
王苏敏:“确定吗?不买我我可是死路一条哦。”
李冬青:“……”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李冬青说,“我都没死,你死个什么劲儿?长了腿不会跑?猎骄靡再追,能追你追出关?”
“哦,你这么关心我,”王苏敏说,“我跟你混了吧。”
李冬青平静地问道:“我没钱,也当不了官,回长安只有死路一条,你要跟我混?我听说你们这样的勇士都追随强者,否则流落在冒顿手中的鲜卑族不会偷生,是臣服于他的强大,我此生都不会顶着太阳生活了,也不想有人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