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尘面色又变得一派平静,看着李冬青,李冬青翻身下马,一撩衣摆, 快步走上高高的台阶,抬头看着宁和尘笑道:“先商量好,别骂我。”
“你与我商量了?”宁和尘淡淡地说,“我倒是不知道。”
火寻昶溟和王苏敏跟在后头爬上来, 火寻昶溟赶路累得要死,纳罕道:“这小子是什么做的?精铁不成?”
王苏敏说:“反正不大像人。”
“你自己来的?”霍黄河问李冬青,“那月氏要翻天了。不过来了也好, 省得你师父在这儿也魂不守舍。”
宁和尘却看了眼霍黄河,带了些警告。霍黄河不吃这套,随意道:“火寻郦是怎么放了你?”
“可能吗?”火寻昶溟坐在石阶上, 隆冬里出了一身汗,疲惫道,“那当然是因为有他的好朋友帮他。”
霍黄河不解道:“谁?”
火寻昶溟:“……”
“他的意思是, 就是他。”反而是王苏敏这个鲜卑人翻译道。
霍黄河认识他, 但是忘了他名字,指着他思考了片刻,李冬青说:“王苏敏。”
王苏敏说:“麻烦你们记一下, 日后可能还要用得上。”
霍黄河:“你们?”
“特指你,”王苏敏说,“我名字很难记吗?还是说我这个人难记?”
霍黄河:“都有一些。”
王苏敏一句话也懒得再说。就连李冬青第一面见到王苏敏的时候,也觉得面生。王苏敏这人在这一堆人中,确实显得没那么出众。宁和尘是无论到了哪儿都不会让人无视的人,霍黄河冷酷英俊,也令人过目不忘,就连火寻昶溟也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一双眼睛明亮极了。而王苏敏沉默寡言,看着甚至有些懒散,入了冬之后又爱上了戴个大帽子,遮住半张脸,只剩下胡子拉碴的下巴颏,实在没有什么存在感。
宁和尘发话道:“去睡一觉,睡醒就回去。”
李冬青说:“除非你们与我一起回去。”
“回哪儿?”宁和尘反问道,“巴郡吞北海才是霍黄河和叶阿梅的家。共当大难义不容辞,他跟你回东瓯干什么?”
李冬青却说:“那我也在这儿。我是江湖人,我也理应在这。”
宁和尘却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连带着跟过来的来人都有些尴尬,火寻昶溟说:“来都来了,打一架再走吧?”
宁和尘看了他一眼,火寻昶溟便又矮了一截。宁和尘训道:“不识大体。”
人前不骂子,宁和尘只说这一句,便让这几人先歇下,霍黄河让人安排了两间房,宁和尘把李冬青叫走,到自己房里,看这气氛,李冬青显然是去挨骂,火寻昶溟颇有些忐忑,他毕竟年纪小,还是觉得宁和尘他们这些大人说得才是对的。心中已经在打鼓,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
李冬青进了门,便脱了鞋坐在床上,宁和尘把门关上,转头也坐在床沿,李冬青盘着腿看着他。
宁和尘看他理直气壮地,脸上连一丝笑也没有,冷道:“走的时候怎么告诉你的?”
李冬青说:“我不想,你当初还说了,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开心。”
宁和尘说:“把手伸出来。”
李冬青撇了下嘴,慢慢地伸出手,宁和尘抽了腰间的羌笛,一甩便抽了上去,李冬青疼得眼角一抖,显然是有些夸张的成分的。
宁和尘说:“犟嘴。”
李冬青虽然看着脾气软,但却主意正,自己心里有了决定,就谁也说服不了他,宁和尘和他相处这许久,其实早就发现,李冬青才是真的硬骨头,小事上能忍让,大事上却谁也不听。
“惯得你上天了,”宁和尘平淡道,“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李冬青嘴角耷拉着,并未回答。
“不服气。”宁和尘说着一甩手又是一下,李冬青这回连点反应也无。
李冬青低着头,也不看他,手肿了老高,另一只手插在自己的腿窝里。
俩人僵持片刻,羌笛还攥在宁和尘手里,他看着看着,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给你说过,不能意气用事。你从未听过。”
“你以前这么莽撞,吃的亏还不够多吗?”宁和尘的声音已经软下来,问道,“有多少‘本不该如此’的事情,你不知道吗?我平时不想说你,怕你心里难受,可你若是不长记性,这些亏不就白吃了?”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分裂不可能长久,到最终还要汇在一人手中,你四处都要掺和,是有几条命?”
李冬青说道:“我没有意气用事,是你觉得我一直意气用事。”
“你心中但凡有一丝大局,也不会来到这里。”宁和尘说道。
“什么叫大局?刘彻志在天下,”李冬青说道,“他要清剿江湖,当真是要杀光江湖人吗?就是为了要那点税吗?”
“江湖人虽然不受朝堂统治,可是自从签订黄金令之后,从未干涉过政事,朝代更迭、皇储变动,这些年来,江湖人有管过吗?武人自有武人的傲骨,十年内不会有人江湖人威胁到刘彻,他为什么不去攻打虎视眈眈的匈奴人,却要非要来攻打安分的江湖门派?”
宁和尘慢慢地道:“要江湖的兵马人力。”
李冬青说:“就是这样,他不想要花钱在买人为他效忠了,而是要让所有江湖人士都成为他的手足,新颁布的黄金令确实是缓兵之计,他还有后手,但后手却不是打压,而是利用。可是这样到了最后,江湖就彻底不存在了。武人入伍,成了皇帝的士卒,那黄金台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归根到底,帝王之心,是不管什么也要握在自己手里,不光握在手里,还要足够强大好用。”
宁和尘道:“与你何干?”
“我可以不来!可以与我无关!”李冬青道:“可是你来了!江湖上谁不认识你?就算是不认识,看你的脸也一眼便认出来了,武帝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他不可能放过你。你忘了当年诛晁错,清君侧的故事了。你想一想,若是这一战打赢也就还好,若是输了,刘彻定然不会杀了这些人,若我是他,我会让叶芝泽交出你,说你才是挑起了江湖和朝廷的纷争的缘由,因为你当年那三万兵马,朝廷才不再相信江湖人,那么交出了你,就可以饶所有江湖人一命,但是活命的代价是拔出利爪,归顺朝廷!”
李冬青说:“我若是刘彻,这才是师出有名,又一举两得的法子。可你非要来,我有说过你意气用事吗?”
李冬青一路走来,见此处虽然处在战备状态,但是一切都好,宁和尘他们也安然无恙,心中一块大石便落地了,他并没有多么大的怨气,说道:“我只是怕这样的事情发生。”
宁和尘手中摸着那支羌笛,陷入了沉默。片刻后道:“可这确实与你无关,无论我是如何,这关系不到你。冬青,你不该来。”
李冬青急迫道:“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认识我!我知道你希望以后留在月氏,所以不想拖月氏下水,可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我只是想来帮你。我不想你死。”
宁和尘笑了,轻抚他的脸,说道:“我不是想你留在月氏,就算是你毁了月氏,那又如何?一文不值。”他的手点在李冬青的胸口,说道:“我说的是你这条命。”
“我早就说过了,”宁和尘说,“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俩人站在不一样的立场上,可是想的却都是对方的命数。宁和尘将李冬青的命想过无数遍,可是却不像李冬青,什么也忍不住,宁和尘一句都未说过。他想:“李冬青能安稳地活一天就算一天,都是偷来的日子,可以过他想过的日子。可是走出来,就要面对风险。这江湖,这人间,人人张着血盆大口,李冬青就是可怜巴巴的一点儿肉。”
李冬青没想过,宁和尘反复问自己过得开不开心,居然是这个意思。
“你如果是个有野心的孩子,我什么都带着你,”宁和尘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什么都让你去抢,去争风头。可你不喜欢这些。”
宁和尘决定留下的时候,不知道李冬青的前路在哪里,也以为李冬青或许是一个隐忍的孩子,不表露自己的野心,可是这一年多,李冬青确实从来没表露过对权利的野心,安于安逸,甚至有些恐惧未来的战争。宁和尘才知道李冬青真的可以放下。
“我干娘总说,我是高祖的子孙,我应该志在四方,”李冬青说,“我那个时候其实也想,也想,如果我真的是皇帝又该如何?其实应该也挺开心的,当皇帝了,谁不开心?我并不是不喜欢,我是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些去和人杀人,争抢。但我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啊,为了这个,谁会在乎自己喜不喜欢?”
宁和尘:“……”
宁和尘心脏被填满,哑口无言。
第33章 三死黄金台(十二)
宁和尘在那个时候想, 他自己一生没有被人爱过, 也许不是因为他是大汉苍鹰郅都之子, 也不是因为他做了很多影响一生的决定,而是因为他没有被爱的能力。
不管有过几多犹豫踌躇,他在此时都想,能遇见李冬青是此生何其有幸的一件事。
李冬青有本事让人疼爱他,不管是什么人, 谁都该为李冬青让路。宁和尘是如此想的。
李冬青说道:“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我想睡了。”
“睡吧。”宁和尘轻声说。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有点不可置信,他如此好说话, 试探着躺在床上,宁和尘一伸手,他立马板着身体, 却见宁和尘从他身下把被子拽出来,盖在他身上,拍了拍, 说道:“睡吧。”
李冬青:“……”
“看我干什么?”宁和尘问。
“我怕你要骗我,”李冬青说,“心里发毛。”
尽管宁和尘这一年对他都很好, 可李冬青此时还是有些后遗症, 觉得他如此温柔,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宁和尘懒得搭理他,无语地笑了一声, 拍了拍他的被子,说道:“随你吧,我走了。”
李冬青说:“如果有事,你要叫醒我。”
“当然了,”宁和尘道,“你可是我的顶梁柱呢。”
李冬青也笑了,宁和尘看了他一眼,转身轻轻地关上了门。他刚负手走出去,就见霍黄河坐在栏杆上,不知道坐了多久,仿佛是一道风景。宁和尘说:“闲得没事干?”
“埋伏牧羊地,”霍黄河简单地说,“探子来报,汉军已经过了长江,要行动了。”
宁和尘说:“调多少人?”
“一半,”霍黄河道,“刘彻狡猾,喜欢部署军队分头行动,估计一明一暗。这次派了一个叫卫青的副将军,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宁和尘也不认识,只是听说姓卫,便道:“卫子夫的人吧。”
“哦,”霍黄河说,“草包一个。”
宁和尘说:“切忌轻敌。”
霍黄河哪里不懂,只是随口说说,看不惯宁和尘说教自己,道:“把我当成你儿子了?”
“叫声爹来听听?”宁和尘打趣道。
霍黄河看了他神色一眼,眼皮又放下来,说道:“人来了,你就高兴了。”
宁和尘皱眉道:“你今日怎么回事,阴阳怪气的。”
霍黄河说:“你奇怪,我才奇怪。”
宁和尘看着他,霍黄河过了一会儿,站起来就要走,说道:“罢了,不说了。”
宁和尘一把拦住他,说道:“有病?”
“我觉得你不是以前的宁和尘了,”霍黄河郑重地道,“我去东瓯,你并不想见到我,是吗?我感觉到了。”
宁和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霍黄河却说:“我们各自扪心自问吧。我们是兄弟,我从未怀疑过,不管如何,我当你是兄弟,你若也是如此,就如我一般坦诚。”
宁和尘已经看着他,眼里很浮躁,他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之前并未有过几个朋友,叶阿梅又是个女孩儿,终归也只有霍黄河一个人,知道宁和尘心里的愤怒不甘,知道他是扭曲着自己的欲望长大的,俩人是同病相怜。可如今,宁和尘身边已经有了李冬青,甚至还有王苏敏这些人,霍黄河却是在一年之后,才知道宁和尘的踪迹。赶过来之后,感觉有些物是人非。
“你,”宁和尘失笑道,“你怎么这么多年,还是驴脾气?”
霍黄河反问:“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长江,”宁和尘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也没有变。你来东瓯找我,我很高兴。”
霍黄河一挑眉,并未说信与不信。
宁和尘说:“我为自己的前路踌躇,你来,见到我是这个状态,不是已经不高兴了,我当然也不想让你看见。”
霍黄河这才忍下来。
宁和尘不是那种有难处会和别人说的人,只会为难自己。若是这事想不通,那就先这样做下去。从不可得山下山,正如李冬青所言,他自己也未曾想明白要怎么走,只知道不能这样过一生,否则那张皮一辈子也脱不下来。他心里有恨,又不知道怎么发作,也不知道是要一个接一个还回去,还是只到中行说为止。但是他还是下山了,反正有些事情,就是给自己多少时间,也是想不明白的,还不如就先去做。也许在路上就明白了。而这些事,他也只是知会了霍黄河而已,没和谁商量。他们这样的人,都不大擅长听别人摆弄自己,人就算是做错了事,也是自己祸害自己,跟谁也无关。
霍黄河拍了拍他的肩膀,自有千言万语在其中。宁和尘说:“调兵遣将罢,还有正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