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巨响总算是把隔岸观火的学生们炸醒,众人纷纷上前查看。
橘清平搭上舒彩脉搏的那一刻,不祥的预感萦绕在玄子枫的心头。
——醉是不可能醉成这样的。
可那下了药的酒早就被玄子枫烧干净了,从酒厂里偷来的酒怎么可能……
柳枝眼神微动,附在橘清平耳边轻说了两个字,随后剥了身后沧澜的外套,罩在舒彩身上。
看到这里,玄子枫的心彻底凉透了。
“你能配解药吗?”柳枝问道。
橘清平沉思片刻道:“不清楚她吃的是哪种,只能缓解。”
“那也行,调好了把药给我。我们先带她回去,男生们就不要跟来凑热闹了。”
说罢,柳枝将舒彩扶到沧澜背上,同南泽恩熙和北牧铃一起送她回宿舍。
玄子枫魂不守舍地向后踉跄两步,脑子里一片空白。
怔愣片刻后,他开了潜行术,飞也似地冲进神木导管,向凇云宅邸奔去。
——千万、千万,不要喝!
已经没时间准备新的桃酒掉包了,但眼下只能让这坛酒先“失踪”,再说其他。
神木后就是教师宅邸,此前办理神木塾事务的时候,玄子枫曾经去过一次凇云的住处。
那里虽有防护的阵法,但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以玄子枫的修为,将潜行术开到极致还是勉强能瞒过去的。
然而,刚刚踏入凇云的后院,玄子枫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呆地愣在原地,差点露了馅。
凄凉月光下,温泉的雾气氤氲中,那肤如玉、身如竹、发如雪的人,自乳白色的泉水中起身,让不着寸缕的身体尽数撞入玄子枫眼帘。
雪发不似平日里束起来一丝不苟,肆意地散落在肩头,流淌在修长的背脊和收窄的腰间。
泉水顺着肌肤四肢的线条滑下,滴落在脚下池中,荡漾出波澜。
亦如很久之前,那叶游船上的沉梦。
离开温泉,凇云微微侧身扯下挂在一旁的浴巾,将身上的水珠擦干。
暗红血瞳低垂,脸颊和耳尖因温泉的温度而涨红,给平日端正的容颜添上若有若无的柔和春意。
玄子枫愣在那里,胸口乱了节奏。心脏疯了似的泵出血液,不断地涌向他身体的每一寸。他整个人都是乱的,稍有异动就维持不住那已经七零八落的潜行术。
托盘上的桃子酒里正飘着融了几分的冰块。
就在这时,冰块融化,几乎微不可查的碰撞声犹如重锤,把玄子枫震醒。
顾不得潜行术不稳可能被发现,玄子枫急忙冲上去。
如果他再快一点就好了。
那样,玄子枫会像是一阵不经意的“晚风”,调皮地让清甜的桃酒不小心流进温热的泉水,小小地扰了凇云的雅兴,惹得那人颇为无奈地轻笑。
那样,凇云或许会在阁主殿上披上“玉公子”的皮,风光又得体地把那“媚主”、“佞幸”的骂名当做袖间灰尘拂去。
那样,几天之后,一坛干干净净的桃酒会悄然出现在柜子里。凇云许是会笑自己太粗心,才会忘记弟子精心准备的礼物原来被他放在了这里。
然而,玄子枫慢了一步。
在他的手掀翻酒杯之前,凇云仰头饮尽那融着媚|药的酒。
——晚了。
玄子枫几乎维持不住潜行术。
——完了。
在温泉石化了半晌,玄子枫堪堪维持住潜行术,这才悄悄地跟在凇云身后。
他只希望,今天晚上凇云哪儿都不会去,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凇云。
凇云并没直接休息,他穿上层层叠叠的礼服,佩灵玉、绾雪丝,戴上了阁主赠的乌纱翼善冠。
——他要去阁主殿宴会!!!
玄子枫慌了,他强迫自己的脑子想出什么办法,能够及时拖住凇云。
雪发被乌黑的冠帽遮挡,镜中的凇云仿佛回到了没有春时祭、没有满头白发的时候,除了这暗红的赤瞳着实刺眼。
凇云抬手摸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我这是要做什么?”
苦笑一声,凇云缓缓放下自己的手指,将那精美的乌纱翼善冠摘下,放回匣中。
这放下的冠帽,也是把玄子枫的心放了下来。
就在这时,凇云宅邸的院门被人敲响。
玄子枫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再来一个人,他不能保证自己不被发现。
“进来,门没关。”
日落之后通常不会有人来这里打扰,凇云以为来者会是舒彩或者严洛,便远远地应了一声,抬手煮上安神的茶水。
“都这么晚了,找我什么……”
凇云走到前厅,后半句话就那样撂在空中,连同他悠然的神情也有了片刻的裂痕。
不过,那也仅仅是片刻而已。
浅淡的笑意回到凇云脸上,他略施一礼,“原来是宏剑宗的少宗主卓公子,有失远迎。可是离席后寻不到阁主殿的位置了?可否需要本座差一名弟子引路?”
来者衣着端正、举止沉稳,使得他看上去透出几分光明磊落又威信十足。但当他抬头望向凇云的方向时,却是“双瞳剪水迎人滟,道不出,万般思绪心中结”。
——!!!
那可是卓应天!
流言蜚语里,满是他与凇云纠缠不清的前尘。
卓应天的突然出现,打碎了玄子枫最后的侥幸。
——怎么能让凇云被药物控制之时,在这人面前失态呢?
玄子枫只感觉自己的心神俱裂,恨不得劈死自己。
沉默良久,卓应天摇摇头,微微张开嘴,却又发不出声音,如此往复几次后,他沉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
“多谢卓公子记挂。这么偏僻的地方着实不好找。”凇云竟然笑了,亦如往日般波澜不惊。
教师府邸不在幻林禁制的保护范围内,对于进入神木塾的人而言,在林中多绕几圈还是能找到的。
“你的本源之力,能感应到你的位置。”卓应天说出这话时,神色显得有些艰难。
凇云抬起眉头,恍然大悟似的,“啊,对。天地智灵精华确实神通,有这个效用。”
空气安静下来,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卓应天起身走到凇云身侧,拿起那杯滚烫的茶,他率先打破这虚假的平静。
“你过得还好吗?”卓应天伸手,似乎是要抚摸凇云的雪色长发,却被凇云流转的赤瞳惊了一下,停在那里。
暗红的血瞳因笑而微眯,“很好啊,小日子过得倒是舒坦。”
凇云转身为自己的茶杯满上茶水,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手。
只是诱人而娇艳的粉红色漫上他的耳尖,美丽的外耳如同蔷薇的花瓣,在雪发的衬托下格外的明显。
药,起效了。
眩晕和热度爬上凇云的额角,让他不由得抬手轻揉发痛的颞区,整理好异常的状态再回身。
——别动灵力!千万不要!玄子枫在心底默默祈祷。
越是调动灵力,那药劲儿上来的速度就越快。
可任谁察觉到身体不适,第一反应都是调用灵力查看身体的情况。凇云自然也不例外。
随着灵力在体内的流动,热度、渴望与难耐一拥而上,占据了凇云的身体。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下落,也是近几年才知道你在响玉阁安顿下来了。你的身体……还好吗?”
卓应天自然也发现了那肌肤上异常清透的粉色,试探着拉进二人的距离。
“说得过去,劳您记挂。”凇云呷茶,垂眸调动灵力压住体内异样的感受,“宴会尚未结束,离席太久可有些失礼,等卓公子喝完茶,本座便差个弟子送您归席……”
“嗒”。
一个小药瓶被卓应天放在凇云手边的茶桌上,截下了凇云的话。
药瓶是个容灵,打开便窜出浓郁的药香。
这味道,凇云很是熟悉,玄子枫也一样。
灵槐米、九生聚灵叶、云灵雪松脂的香……
那是装满整个容灵的“聚宝震灵丹”。
“这里,有一千零九百五十六颗聚宝震灵丹。我本打算那天之后给你的,可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卓应天渐渐说不下去,将那些说不出的苦涩咽下。
凇云本就被药弄得难受,拼尽全力才压住邪|火,不至于在人前失态。恍惚之间,他看着那聚宝震灵丹,竟迷思片刻。
“寒松哥哥!”
这个称呼让识海本就愈发混沌的凇云全身一颤,似乎是被唤醒了那段丢失的前尘。
趁着凇云的防备愈发模糊,卓应天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那天之前,我已经收集了三百多颗聚宝震灵丹。我是用了春时祭,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性命!我想着,你那么强大又有天地智灵,肯定能找到方法修复本源。如果不能,就为你找一辈子的聚宝震灵丹。”
雪松香因凇云身上的汗水而愈发浓郁,凇云终于扛不住药力,脚下一软就要摔倒在地。
卓应天顺势将凇云的身子揽入怀中,在那粉樱般的耳畔呢喃轻语。
“寒松哥哥,你还怨我吗?”
凇云彻底没了力气,倒在卓应天怀里,显得无助又柔软。任谁看到凇云这般神情都会觉得动情,更何况是曾经抵死缠绵过的人。
“早都、早都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了……卓公子请回。”疏离客气的话语和凇云依着他人臂弯的身体背道而驰,让那些话轻得像片欲迎还拒的羽毛。
卓应天捧着凇云情迷的脸,“寒松哥哥,你瘦了。比以前抱你的时候轻了好多……”
“砰砰砰”!
前厅的大门被敲响,一道身影推门而入,抱着一摞厚厚的古籍。
玄子枫的头从古籍后探出来,十分自然道:“师尊,我来还之前向您借过的书。”
借书的事情纯属凭空捏造,这摞书是刚刚他从凇云的书架上顺下来的。
情急之下,玄子枫特地从书房绕到前门,演了这样一出戏。
“师尊,您怎么了!”玄子枫当即放下古籍,无视了卓应天的存在,径直奔向凇云。
趁着卓应天还没有反应过来,凇云奋力抬手推开他,却脚步虚浮,跌入玄子枫的肩头。
“师尊……”
还没等玄子枫说完,凇云抬起一根手指搭在他唇边。
而后,凇云十分勉强地撑着玄子枫起身,冷声道:“卓应天,过去的事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你心知肚明,不必重提。早在当初,我离开宏剑宗的时候,恩断义绝。现在,请你离开。”
凇云拼命忍住喉咙间的异响,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滚烫的身体被玄子枫横抱在怀。
三言两语,足够玄子枫结合此前与凇云相处的点滴,整理出二人纠葛的细节。
这一刻,玄子枫总算知道,怀里的人为什么是妖异的雪发赤瞳、为什么要经常服用聚宝震灵丹……
春时祭、春时祭!!!
到底是要多狠的心,才会在欢爱时将那个全心全意信任他的人当作祭品?
是要有多无情无义,才会抽干那个人的本源、夺走那个人的灵力,连发丝、肌肤、骨髓里每一寸的生命力都尽数掠去?
玄子枫很想问一问卓应天。
他给毫不知情的凇云喂下剧毒的药引时,怕不怕凇云扛不过剧毒、还没有成为祭品就提前暴毙?
他在凇云身上纹下春时祭的咒文时,有没有觉得心虚过、愧疚过?
看着春时祭成功,凇云渐渐褪色的发丝、眼瞳,还有从祭品体内生长、进而浮上肌肤的魔藤纹路时,他有没有后悔过?
但玄子枫不能当着凇云的面,这样撕开他血淋淋的伤疤。
“师尊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还请您离开。”玄子枫冷声道。
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辈搅了好事,卓应天自然有些不悦,他斜睨玄子枫一眼,“我和你师尊谈话,何时准你一个小辈插嘴了?”
玄子枫用鼻子笑了出来,“是,这事儿轮不到我一个小辈插嘴。但天下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把师尊的私事扯出来议论,说他狐媚惑主,说他是佞幸之人。少宗主,您说这是为什么啊?”
一时,卓应天竟说不出话来。
“师尊被赶出宏剑宗的时候,你在做什么?被天下人唾骂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他四处流浪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十一年了,现在才跑来献殷勤,我都替少宗主害臊。”
玄子枫完全不给卓应天任何开口的机会。
“卓少宗主,宴席尚未结束,还请尽快归席。莫要让人以为堂堂礼仪大宗的‘礼仪’是私闯民宅、意图不轨。”
说着,玄子枫当着卓应天的面,轻轻偏头咬一口凇云嫣红的耳尖。
“更何况,师尊想要什么样的年轻可人儿没有?想伺候师尊的人排着队呢,用不着您个上了年纪、也快萎了的凑数。”
陈腐酸儒缸里长大的少宗主哪里听过这般直白的污言秽语?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是气得不轻。
但人家卓应天好歹也是未来的一宗之主,不过几次呼吸就收回了方才那份失态,恢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模样。
“这可就是误会大了,我只是来找昔日的友人叙旧,并无非分之想、也无僭越之举,你为何平白无故侮辱长辈?你既知道我是响玉阁的客人,还口出狂言,不怕砸你师尊的招牌,丢了响玉阁的脸吗?”
玄子枫正欲还击……
“够了!”一直伏在玄子枫肩上的凇云总算是攒了些力气开口,“该回宴会的滚回去阁主殿,该守宵禁的滚回宿舍,都不要在本座耳边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