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干净的一间客房,与“上好”这两个字几乎不搭边,但也勉强凑活。
不多时,有伙计抱了炭火盆进来,不是好碳,才一会儿的功夫味道便已经十分呛人。
容煜将碳盆挪远了一些,开窗户透了透气。
顾云点了几个小菜,寻常的菜品,是个酒馆就能做出味儿来的东西。
等太阳完全落下去,才有伙计送了饭菜来。
容煜与苏音在一间屋子,张翎、顾云与江逸白一间。
饭菜送到两个屋子,几个人便各自吃各自的。
没有江逸白在身边,容煜这也算是难得的清净。
面前的蛋花汤还冒着热气,容煜刚拿了筷子,看见苏音还在整理包袱,对他道:“不必收拾了,先过来吃饭罢。”
苏音闻言,放下手上的东西道:“宫里头的规矩,是不可以与陛下同桌吃饭的。”
容煜将桌上扣着的茶杯翻正,道:“你我是兄弟,更何况又在宫外。”
苏音听见容煜这么说,这才走近几步坐在对面。
桌上的是四菜一汤,碟子里的分量并不多,苏音看着容煜一直没有动筷子。
容煜夹了些菜,苏音这才开始吃东西。
如此拘束,容煜有些不大习惯。
他经常同别人一起吃饭,江逸白,顾云,甚至是明丫头和阿四,大家都很守规矩,但没有哪个像苏音一般小心翼翼到了极致。
“原是不必如此谨慎的。”容煜道了一句。
苏音愣了一愣,放下碗筷问容煜道:“臣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
“没有。”容煜看着面前的饭菜,道,“做错了又能怎么样,朕说过,现在是在宫外。”
如此小心翼翼讨好,倒叫容煜觉得自己像是个不通情理的暴君。
苏音想了片刻道:“臣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讨好,烟花之地的人,哪个不是这样。只有哄客人高兴,才能让自己今后的日子也好受一些。
事事小心,顺着贵人们的心意,苏音已经改不过来了。
“既已经离了那地方,就做一回自己罢,不为旁人活着,简简单单的。”容煜看着苏音,略略弯了弯唇角。
他明白苏音从前种种的难处,可是如今一切难处都不复存在,那些心底下的挥之不去的烙印,终有一天也会随着光阴散去。
苏音闻言,略略滞了一滞。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臣也想,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曲意逢迎,这样的事几乎已经刻进骨髓之中,仿若他天生就是为了什么人而活着。
容煜将碟子中的菜夹进苏音的碗中,缓声道:“朕知道这么多年来你受尽苦楚,可是你要明白一件事,能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事。朕自幼在宫中,皇城出生的孩子不少,可是活下来的却寥寥可数。端王世子容巡曾经一直作为婢女的孩子养在乡下,是朕继位多年之后才有了名姓得以回到盛京。再此之前,他的两个兄长都不曾活下来。”
苏音尚且有可以回来的机会,那些死去的孩子连这一个机会都不曾有。
“陛下,臣从来不曾有过抱怨。”苏音道了一句,他不想让容煜误会。
容煜闻言轻笑一声,道:“朕不是这个意思,只想让你明白既然能活下来,还有回来再相见的机会,不妨再今后的日子为自己活一遭。就好似西云王,他不喜欢你,你也没有必要讨他的欢心,没有谁活着就是为了讨好谁。”
“臣……”
苏音看向容煜的眸子带了些光,为了自己活着,他还有这个机会么。
“你先吃着,朕出去一趟。”容煜道了一句,放下筷子起身出了客房。
桌上的烛火跳了一跳,苏音看着烛焰微微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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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容煜多话了,他原是不该说这许多的,可每每看到苏音对人毕恭毕敬,含笑言语,总觉在其中看不到半分真心。
他的谢恩,他的关怀,甚至他对一个人赞赏,在容煜眼中皆是一模一样的感情。
容煜这一生见过不少人,哪怕是平日里很少说话的柳暮雨,在与他交谈时,都让人感知到一丝真心所在。
唯独苏音,容煜与他相处,就仿佛看到一个永远跪在地上的人。
明明与他坐在一处,可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是跪着的。
人行到走廊的拐角处,容煜长舒了一口气,正打算继续走,蓦地腰被人一把揽住。
那人的力气不小,等容煜反应过来,已经靠在他身上。
眼下这地方烛火照不到,容煜看不清眼前的人。
两个人在昏暗之处,皆不曾开口说话。
容煜定了定身,低声唤了一声“江逸白”。
身前的人并没有回应,只静静揽着他。
容煜不知他什么意思,正要把人推开,揽着他的人终于开了口。
“陛下的晚膳用了很久了。”
耳畔传来低低的一声,果然是江逸白。
容煜心底下松了一松,道:“你装神弄鬼的做什么,旁边就是梯子,会叫人看到的。”
此处虽无烛光但也是人通行之处,也不知江逸白黑灯瞎火的找他做什么。
江逸白闻言,转了个圈,让容煜靠在墙上,对他道:“不做什么,找陛下说说话。”
“说话……客房里不能说么,非要在这里。”
“就在这儿说。”江逸白说着贴近了几分。
容煜被江逸白这小性子弄得有些无奈,多大的人了,还做这样三岁小孩儿才做的事。
“有话就快说。”容煜催促了一句。
这样昏暗的地方,容煜总觉得不安全。
江逸白看了容煜许久,片刻之后把脑袋低了一低,抵在容煜的肩头,道:“陛下今日,不要跟苏公子睡在一处好不好?”
音声低低的,带着几分委屈。
再大的火气,也被这一声弄得心下软软的。
容煜用手拿开江逸白的脑袋,问他道:“不跟他睡,跟你睡么?”
“嗯……”
江逸白应了一声,一双眼睛在昏暗的走廊中带着微弱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容煜:三天不打
第69章
容煜听见这一声,轻笑道:“天还黑着就开始做白日梦了?”
“夜黑风高正是做梦的好时候。”江逸白道了一句,几乎粘在容煜身上。
容煜试图推了推江逸白的胳膊,“好生回去歇息,你再这样朕要打人了。”
“打罢。”
这样没皮没脸的话,近来江逸白说的越来越多。
仗着容煜夜里没什么几日,江逸白又把怀里的人揽紧了些。
容煜是不大想跟这人有什么身体接触的,一来那天晚上的回忆不大好,二来江逸白身上带着伤,一不留神就强势容易更重。
“伤残人士,不快些回去养伤么?”容煜道了一句。
江逸白静了静,低声道:“见到煜哥哥就好了。”
“朕是什么,你的伤药?”容煜小声问了一句。
江逸白低笑道:“是……是一剂良药。”
越说越混,这小兔崽子该打。
容煜往后仰了仰脑袋,后脑勺靠在墙上,对他道:“回去罢,天色不早了。”
语气尚算平和,比才和气了不少。
江逸白问他道:“陛下非要和苏公子一起么?”
“你非要纠结这个么?”容煜反问他。
男子汉大丈夫,一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江逸白看了他许久,手上的力气才小了一些,道:“臣不习惯跟旁人睡,既然非要有三个人在一处,那臣来跟您挤一挤罢,有苏公子在臣不会做逾矩之事。”
这是江逸白最后的妥协。
容煜沉默许久,才稍显轻松道:“好罢,朕答应你。”
“真的?”
“真的,放开朕罢。”这人实在难缠。
江逸白这才放开容煜。
容煜转了身,即刻往楼梯下去。
江逸白追上他,问道:“陛下去哪儿?”
“茅房。”容煜道了一句,也没转头。
一直下到楼底下,容煜问了问伙计茅房的方向,才又匆匆往后院去。
夜里有些冷,一呼一吸间尽是白气,容煜搓了搓手正要进茅房去,忽反应过来江逸白还在后头跟着。
“你也要去么?”容煜回头问了一句。
江逸白摇了摇头,站在远处的树下等着。
容煜处理完自己的个人问题,又在茅房里站了一会儿才出来。
也没跟江逸白打招呼,但江逸白反应快,容煜一经过立马就跟了上去。寸步不离,生怕容煜反悔一般。
容煜边走边道:“你是知道的,朕是个实在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让你睡在哪儿就不会反悔的。”
“臣知道。”江逸白闻言,浅浅勾了勾唇,心底下也有几分欢喜。
容煜边走边道:“咱们不能在客栈里耽搁太久,明儿一早就得出发,你还在养伤自然要睡得多一些,睡够了身子才撑得住。”
“好……”容煜对江逸白的关怀,江逸白一向很受用。
人到了二楼,离客房还有几步路。
容煜忽停下来,问江逸白道:“你去西云的时候,召见了多少亲信来着?”
江逸白闻言,沉默了片刻,正要回答,面前的人已经在门后了。
两人之间的门缝只剩下一点点,容煜看着江逸白弯了弯唇角,低声道:“祝西云王,好梦到天明。”
十分温和的语气,言罢便紧闭了大门。
江逸白的手落在门上,一双眉略略蹙了一蹙。
头一次,容煜摆了江逸白一道。
心底下的喜气溢于言表,就连坐着的苏音也察觉到了。
“陛下方才见到什么人了?”苏音问了一句。
容煜坐在榻上,脱了靴子,笑道:“没什么,一个讨厌鬼。”
言罢卸了头冠,直接躺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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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梦到天明。
容煜确确实实做到了这五个字。
早上日头刚出来,容煜便神清气爽地下了床。
几人用了些早点,收拾好东西往楼下去。
顾云几人正在楼下结账,容煜看到江逸白,问候道:“白公子睡得可好?”
江逸白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托您的福,好梦到天明。”
就怪了。
容煜和别的男人在同一间客房睡觉,他能睡着就有鬼了。
昨儿晚上顾云打了一晚上的鼾,江逸白本来就睡得浅,加上心底下有事,到天明才阖了会儿眼。
从前在宣华殿与容煜一起睡,他也睡不了多久。但看着容煜的睡颜与听一夜的鼾声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因为这个,江逸白看顾云也不大顺眼了。
江逸白神色一如往常从容,但容煜能感觉到他心底下不大痛快。因着从不爱逞嘴上的威风,容煜便也没在说话。
几人该上马的上那,该上马车的上马车。
苏音心底下是知道昨儿江逸白吃了闭门羹的,江逸白不痛快,他心底下便舒坦一些。
待容煜上马车时,苏音特地放大了些声音问道:“我一向睡的不安稳,客房里地方小,昨儿在一张榻上不知有没有冒犯您。”
江逸白闻言,看向苏音的瞳子缩了一缩。
容煜听见苏音问这个,只道了一声“不曾”。
苏音做事一向本分,便是与他同榻而眠也是睡在一角,一动不动。容煜昨儿晚上,甚至没察觉出房间里有人。
江逸白不知道这个,心底下的醋酝酿起来,整个皇城的人冬日里吃饺子都不用备醋。
马车上的气氛奇奇怪怪的,张翎最怕这个,他潜心医书,向来不会说话,也不喜欢太过复杂的事情。正打算去骑马,容煜把人叫了回来。
“你是从小学医的,昨儿骑了一天的马,今儿来歇着罢。”若论体恤人臣,容煜第二没人敢是第一。
张翎站住了脚,看着面前高大的枣红色骏马,心底下有些纠结。他好想告诉容煜,身子上的困乏,原是比心底下的劳累要舒坦多了。
奈何有些事张翎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灰溜溜地准备上马车。
苏音看容煜有骑马的意思,开口道:“臣也想学这个,陛下能教教臣么?”
这话刚一出口,江逸白眼睛里快能射出刀子了。
数九寒天的,再冷冷不过这眼刀。
容煜没有即刻回应。
马上的顾云听见这一生,走到马车旁对苏音道:“我教你罢。”
容煜看了顾云一眼,对苏音道:“他的马术是走南闯北练出来的,原是比朕要好。”
“这……”
真心想学骑马的人,是不会有所挑拣的。既然已经放了话,就不能收回。
苏音深吸了一口气,才从马车上跳下来。
人被顾云从地上一把拉到了马背上,从来都没有做过这种事的人,胳膊差点被拽掉。
江逸看白苏音揉了揉胳膊,不由得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容煜上马车之后,问了一句。
江逸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感谢“嗯哼”,“余槿是徐景熙夫人呀”的营养液~
第70章
张翎赶马车,容煜与江逸白在车内坐着,今日车上的三个人,相处大抵融洽。
容煜看江逸白不言语,也就没再说话。
马车颠簸了半日,容煜吃点心的时候才问张翎道:“张太医与那位姑娘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