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音便试探问道:“当日受的伤可好了?”
“好了。”
“好全了?”
“好全了。”田进嗓音有些嘶哑,可听起来却让人安心。
迟音点点头,“哦”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宫人已经把书本器具备齐了。
迟音想再说什么,可想到田进刚来第一天。若是不做做样子,只怕回去不好交差。
便收了话,掀开书本让田进给他讲学。
这一讲便是日薄西山。
晚霞熠熠,夕阳无声无息溜进门,留下一片暖黄光芒。迟音哽了一天,等到田进收拾好准备离开的时候才挥了挥手让宫人们下去。
待到关上了门,才转过头来打量他。看田进直直端坐在椅子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这才稍微放下了心来,吸了吸鼻子道:“当日之事,朕得谢你。”
“本是臣的本分。皇上没事便好。说什么谢不谢的。”田进听到又垂下了头,轻皱着眉低声道。
“舍生相救,哪里又是本分?”迟音叹了口气,眼神怔忪。脸上带着些许纠结,还是讷讷说:“与其谢你。不若说是跟你道声不是。当日若不是朕一意孤行,兴许你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舍身为朕挡下姜松的剑,可朕却不珍惜。”
“臣能斗胆问一句吗?”田进却突然道,眼睛乌沉:“皇上,为何?”
“臣舍身护驾是臣的本分,可皇上又是为何舍身拼命?您是万金之躯,又有什么东西,值得您豁出了命去争取?”田进有些激动,一只手紧紧握住椅子,身子上前倾着,眼神恳切地望着他。
迟音被他逼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嗓子里堵了一口气,哽得难受,又咽不下去。
迟音上辈子过惯了和人虚与委蛇,皮里阳秋的日子。看人下菜,巧言令色更是张口就来。当□□宫他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忽悠叛军,事后他也可以告诉任何人,他选择沈明河是早就谋划好了的英明之举。
可唯独对那天在场,差点为他赴死的田进,他说不出这样的话。
那日的凶险只有他和田进知道,他的臣为了他的孤注一掷,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份恩情太重,他又怎么能轻飘飘说出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的话来呢?
不是逢场作戏,更不是预料之中。那是□□裸的命悬一线,而他和田进,都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险些丢命。
迟音闭上眼睛,回想起当日那闪着寒光的剑,那巨剑呼啸而来的人群,姜松那气急败坏,扑过来的身影。哪怕这些事情早已经过去,可一想到曾经的他们危在旦夕,身体还是抑制不住地战栗。
田进说得对,他们那个时候都是不要命了。田进是因为自己,可自己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让沈明河从开始便走错了路。沈明河想要走的路通向地狱,自己已经看过他万劫不复一回了。再不想看这人头也不回,毫无留恋地走第二回 ,重蹈覆辙。
如果仍旧这样,那他重生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沈明河是为了什么如此行事,可这江山是他迟音的,他不允许沈明河再这样不求回报地牺牲。
“朕,并没有为谁豁出了命去争取什么。朕怕死。”迟音温温吞吞的,不敢看田进的眼睛,而是一字一句慢慢斟酌道:“只是朕曾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堕入地狱,万劫不复。朕很愧疚。朕想,若是可以,朕想要给他一个机会。虽然这个机会不易,可若是真能看到他善始善终,朕会感到宽慰的。这,你信吗?”
“臣信。”田进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是不堪重负般,有些暴躁地敲了敲椅子背。“只要皇上说的,臣便信。这件事,臣不会再问。”
“好。”迟音郑重点点头,敛下心绪说:“朕承你一个情,你可有需要朕帮忙的地方?”
“帮忙?”田进一愣,眯着眼望着迟音,眼里光芒一闪而过,突然利落跪下,对着迟音磕了头道:“皇上,臣来这里实不是巧合。家父锒铛入狱,臣奔走呼号,实在是没有办法才面圣求情。请皇上开恩,救救家父吧。”
“什么?”迟音猛地站起来,惊异道:“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田进仰着脸,果断道。
“怎么可能呢?”迟音有些恍惚,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田方时本就是沈明河的人,沈明河又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时候将人送进大牢?是他在朝堂上杀疯了?还是只是个陷阱。
无论是什么,田方时好像都已经变成了沈明河的一枚弃子了。
“田大学士除了你,膝下可还有别的儿女?”迟音皱着眉头,纠结问道。心想这不对啊。当年沈明河可是从他手里,将田方时的闺女截胡了。自言情深几许,早已私定终身。
田方时可是差点要当上沈明河老丈人的人,怎么会不明不白折戟于此?
这不对劲儿。
“臣还有个妹妹待字闺中。只是她不谙世事,朝堂之事更是帮不上忙,皇上怎么会问起这个?”田进同样拧着眉毛反问他,一脸诚挚又焦急的样子,难为他今日还耐着性子给自己讲了一天的学。
“无事,朕就问问。”迟音深吸口气,只觉得蹊跷。可又不知来龙去脉,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干巴巴安慰田进道:“刚出来一个陈太傅就进去一个田大学士。沈明河若是这样,有个说法倒好,若是没有说法,朕定不会善罢甘休。爱卿放心,朕定然不会让沈明河胡作非为,玩火自焚。”
“那臣,静候您佳音。”田进又深深伏在地上给他重重磕了个头,在迟音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勾唇一笑,这才起了身。
……
干清宫,没人知道沈明河安排了多少人隐在暗处。沈明河的殿宇范围内更是戒备森严,惯常不能有人侍奉,白日便是有人随意走动都不行。
沈落那日在沈明河寝殿里久久坐了一整天。待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听到那熟悉轻巧的脚步声。
“怎么样了?”沈落这才松了口气,边活动着身子边说:“顾行知上午来找你,我连门都没让他进。下午刑部申大人问您提案的卷宗是否需要调出来,我让宫人回他暂时先别动。信王的冬奉送来了,来的是他的二公子,想见一见你。”
“这些事都往后放一放。”沈明河亲手点了灯后转身望着沈落道:“我赶着回来是要让你替我做一件紧急的事。”
“何事?”沈落这才发觉沈明河说话的呼吸声都是沉的。
“我今日装成田进入宫,田方时正好受我之命老实在家呆着,哪儿都没去。我要你现在派人偷偷将他关进刑部大牢。务必要让他府里有人觉得,他是今天一早被抓的。秘密刑讯到现在才放出来。”
“????”沈落傻了眼。“你将他抓进去做什么?他不过是个翰林,为人又胆小,连沈信都直接把他跳过去了,懒得清算他。况且他还是你藏得最深的一张底牌。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有了什么闪失,可该如何?”
“皇帝说他想给我一个机会。”沈明河神情庄重,声音低沉又微弱,却带着一股让人难耐的焦躁急切。
“什么机会?”
“一个能够善始善终的机会。”沈明河仰着头轻叹道。昏黄的宫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是一根孤寂伫立的青松。
“那跟田方时又有什么关系?”
“投桃报李。他为了我甘愿做到这个地步,那我也要给他一个来找我和解的理由。”沈明河嘴角轻轻一勾,漾了个清浅疲惫的笑。
“他被困在这干清宫里。没有咱们的允许连人都见不到。他既然答应了要救田方时,就只能硬着头皮来找我。沈落,先前我不屑于他的好意,可现在我反悔了。他那么聪明,从未误解我,一心向着我。和他合作,又未尝不可呢?”
因为,这是第一个为了他,能够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他说他很愧疚。
第24章 吐露(倒v开始)
迟音觉得自己去找沈明河谈一谈。哪怕不知道他为何要执拗于此,他也想要让他放过那些忠良。否则等沈明河清洗完毕,日后他连一点依仗都没有了。
虽然那旧朝堂上的忠良,本就为数不多。
可他不确定沈明河到底在做什么。他连田方时都送进去了。那可是未来有机会做他老丈人的人。
就这么进去了。
迟音深切地怀疑沈明河杀疯了。
可即便是杀疯了,他也得硬着头皮去劝他。
看看,事情又回到了原点。哪怕他不知道沈明河在干什么,他也得去找沈明河谈谈。
谈什么呢?迟音想。沈明河这人油盐不进,心性极为坚定。上辈子到了临死关头都还在欺瞒自己,从未泄露半分秘密,可见他从来未曾和自己敞开心扉过。
这样的沈明河,他话能说出来,可他又怎么会听?若是不听,他去谈了又有什么用?
他又不是没谈过,结果还不是被气到抓狂。恨不得擎住沈明河的肩膀猛晃着让他听话。
当然,实际上他不敢。
所以这件事情拖到第二日看到颤颤巍巍来的陈怀恒的时候,迟音都没去办。
等见到陈怀恒,他就更没心思了。看到阔别多年的人已然比记忆中更加老态龙钟,不免眼热。
“怎就拄上拐杖了?”迟音迎上去扶住他,期期艾艾地问道。
“臣老了,腿脚不便。”陈怀恒拿着拐杖敲敲地,花白的胡须没什么精神地垂着。指了指佝偻着的腰,若不是左手撑着拐杖,只怕还想咳嗽两声。
“腰也弯了?”
“日子难过,这脊梁到底撑不住啊。臣拜见皇上。”陈怀恒说着就要慢腾腾跪下去。
“无妨无妨。朕免了您的礼。”迟音哪能让他行礼,慌忙扶住他坐下,殷殷道:“您若是不便,让田进跟朕说就行了,何必亲自来。”
“皇上登基大喜,臣还未恭贺,怎敢怠慢。再者,臣当日生逢变故,哪怕身在牢狱之间也能听说皇上为臣破釜沉舟,不惜代价也要救臣出来。士为知己者死,臣再没良心,也要为皇上鞠躬尽瘁。只是,臣老了,不中用喽。昨日听闻您宣臣,可臣实在是爬不起来,无奈叫了田进来替代臣。谁知田进父亲田翰林昨日也入狱了,他也无暇分身。这天,变得太快了。”陈怀恒叹口气,灰扑扑的眼珠激动地翻动着,有些干枯的手紧紧捏着迟音的,久久不放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救您是应该的。再者您本就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朕,这就下旨准您致仕。”迟音看着陈怀恒的样子,吸了吸鼻子,到底是咬咬牙把心里的一二三条想法咽在了肚子里。
陈怀恒变成这样,可不能再折腾了。哪怕迟音在见到他之前是什么打算,见到他之后这些打算也烟消云散了。
谁会忍心让一个站都站不稳的老叟去干嘛呢?
“如此。臣,谢过皇上。”陈怀恒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颤,微微鼓出的眼睛霎间睁大了,抖着胡子道。
“田翰林他可还好?”迟音想到田进央他的事,担心问道。
“摄政王到。”陈怀恒还没回答,门外太监突然传声而来,打断了迟音的问话。
迟音刚抬起头便看到沈明河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仍旧是一身白衣,只那白衣外披了个灰鼠披风,衣摆上缂丝暗纹的金色梅花随着他雷厉风行的动作不时一闪,给人一种低调的精致奢华。
沈明河来得风尘仆仆。进了屋,利索解了披风交给一旁的太监。然后便施施然坐了下来,敲了敲手指,抬着下巴,只差哼一声出来以显威严。
王小五是个麻利的,果断给周围宫人递了个眼色,示意上茶。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若不是迟音确定这是自己的屋子,他还以为这是沈明河的寝殿。
只是这么多天都没见到他过来。这回招呼不打直直闯进来倒是不知道干什么。
迟音还记得自己在生气,于是鼓着脸,瞪着眼地等沈明河说话。
谁知沈明河并不望他,反而刚坐下便对着陈太傅道:“昨日棋盘街上相遇,太傅还在春熙阁里和人品藻时事,言辞激烈,恨不得大杀四方。怎么就隔了一天,太傅已然柱上拐杖了?这拐杖也是春熙阁旁边买的?”
春熙阁是棋盘街里出了名的茶楼。不少达官贵人下了朝都喜欢在那儿消遣。旁边商铺林立,多的是这群人喜欢的珍惜古玩。
沈明河刚坐下一句话来势汹汹。
打破了方才渲染出来的一屋的师徒深情。
“臣,臣老了耳朵背了。摄政王说什么?”陈怀恒手一僵,默了一瞬,沙哑着嗓音,含含糊糊道。
只那眼神躲躲藏藏,此刻再无方才真挚的样子。
“是吗?昨天挽起袖子骂架的时候,本王倒是觉得太傅气势非凡,毫无颓态。”沈明河说这话的时候看的却是迟音,一双凤眸轻挑着,带着一股戏谑。
“陈!怀!恒!”迟音再傻也明白了什么,深吸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吼了出来。
“在在在。”陈怀恒一颤,手里拐杖都吓掉了,瞬间直起脊背,拽了拽迟音衣角。脸上瞬间换上了迟音记忆里为老不尊的欠揍神情。“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臣不过是开开玩笑。”
“什么开玩笑。你欺君,你还骗朕准你致仕!你,你,你,你简直。”迟音声音尖利道,气得脸都红了。抖着蠢,只觉得气血上涌,说不出话来。
他就说,陈怀恒这人在他跟前一辈子都没正经过。怎就突然如此情深义重?
“哎哎哎,皇上别急。”陈怀恒慌张极了,四下看一眼周围,还是站起来,捏住迟音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