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音望着眼前的手眨了眨眼,睫毛便像黑色蝴蝶一般轻轻扑簌着,白皙的脸因着茶碗氤氲出来的热气熏出一抹淡淡的胭脂红,像是阳光下粉到透明的一朵海棠。
“谢了。”迟音低低喃道。热茶带着暖意入腹,像是流入了四肢百骸一般让人舒服。迟音深叹口气,终于觉得腿脚没那么僵硬了。微微往后靠了靠,沈明河便立马给他身后垫了两个大迎枕。
“今儿唱的是哪出儿?”沈明河等着他喝完,将茶碗收了回去。拿了帕子递给他,顿了一瞬,还是认命地自己上手将他的嘴角擦干。
迟音还是窝在披风里,披风被裹在被子里。他被层层捂着,活像一只被卷了又卷的大粽子,只露出一颗脑袋,对着沈明河讷讷道。“做梦睡不着,便闲来走走。”
“衣服都不穿?梦到什么了?”沈明河眉宇清雅,凤眸微挑,声音扬起。明明脸上波澜不惊,可迟音意外地觉得他是在取笑他。
“梦到朕的臣子,被你杀的杀,砍的砍,流放的流放。满朝哀嚎遍野,悲声震天。”迟音盯着他,贝齿咬着红唇,红唇齿白的,漾着明眸,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那你是来求本王的?”沈明河静静听他说完,从容地坐在床边,看着有几分冷淡。
“朕求你?朕求你你能心慈手软放了他们?”迟音哼了一声,在被窝里抖着肩膀不屑道。
“你说呢?”沈明河一顿,半眯着眼睛看他。“不若求一下试试?万一本王心情好,赏你个薄面就答应了呢?”
“朕才不会求你。”迟音冷冷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朕也不笨。若是求你有用,你这门槛只怕早就被踏破了。这么些天了,摄政王可放过一个人?”
“既然知道,又为何要来?”沈明河不明意味地哼一声,垂着眼皮,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若是不来,等着你作茧自缚,还是等着朕后悔莫及?”迟音咬着牙眼眶泛红,一想到沈明河上辈子尸体凉透的样子,看着沈明河波澜不惊的样子越发地气不打一处儿来。
他知道,什么都知道,可他偏偏要这么做。
“可本王若是执意如此,你做不了什么。”沈明河意有所指,抿着唇道。
“谁说朕做不了什么?”迟音突然起来掀了被子,倾着身子,一把拉住沈明河的衣领将他拉进自己。跪坐在床边,就那么望着他,眸色厉厉。“沈明河,我知道你心无顾忌且不怕死。这天下你不在乎,更没有什么东西在你眼里。所以你宁愿做一个大权在握的摄政王,也没有想要取而代之。可朕有一件事情一直不明白。”
“说吧。”沈明河沉沉望着抓住自己衣服的手,眉毛轻皱。望着迟音激动得样子,眼神一闪,深深叹了口气,露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手段了得,既在沈家如鱼得水,能袭了爵位当上这贤王,能驱使沈家军为你所用,能倾沈家之力,送你到这高位之上。你又为何偏偏要弃沈家不理,来这京城冲寒冒露?”要费劲心力将他从那宫乱中救起,要替他一力接下这破败山河,受人桎梏,举步维艰。
沈明河从没跟人说过缘由,可迟音在陈怀恒提醒他的那日隐约猜到了。江南有沈家,却没有迟音。呆在江南毁得了沈家,却救不起早已经和这江山一样风雨飘摇的云熙帝迟音。
这人锱铢必较,恩义情仇皆在心里盘算得清清楚楚。他本可以在江南徐徐图之,让沈家自食恶果。可他上辈子还是来了京城,苦心筹谋,待到帮迟音站稳脚跟,才和仇敌背水一战。
兜兜转转,剩下的答案只剩下了自己。迟音没想到,自己竟成为了沈明河最后的牵绊。
也幸好,他能成为沈明河的牵绊。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盘踞江南,不是臣的初衷。”
“那你的初衷是什么?”迟音一点点靠近沈明河,紧追不舍。长长的睫毛就停在沈明河高挺的鼻梁之上,让沈明河轻而易举地看到他清润眼睛里倒映的那个自己。
“皇上,不该问的别问。”沈明河深深望着他的眼睛,有些恍惚。
迟音长了一双和安国公相似的桃花眼。许是承自母亲,笑的时候脉脉含情,即便动怒的时候也带着些许的温软,只让人觉得灵动又精致。丝毫不像沈明河,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股凌厉气势,长虹贯日,肃杀落拓。
“沈明河,你是为了朕吗?”迟音的手紧紧抓着沈明河,只觉得鼻子酸涩,眼睛一眨,便晕出了泪。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泪宛如决堤。“若是为了朕,就好歹听听朕的话。否则,你能管朕生,你还管得住朕死吗?”
沈明河没说话,静静看着眼前的小孩刚才还神色愤懑,顷刻间便泪如雨下。被冻到发红的手死死拽着自己的衣领,仍旧离他那么近,可那双漂亮眼睛里蒙了雨,再也让他看不到自己了。
“先说说你想如何?”沈明河沉默良久才出了声,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想伸手将迟音抓住自己衣服的手拿开,可刚碰到才发觉这小孩的手那么凉。于是索性将它们留在手里,一点一点地静静捂着。
“我想如何就能如何?”迟音将唇咬出血红色,说话含含糊糊的。恨沈明河不说话,又怕沈明河一口回绝。看了又看他,还是把头垂了下去。
“那也要先说说看。”沈明河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利用陈怀恒提点下迟音,结果却被迟音要挟到说不出话来。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陈怀恒还是要早点离开的好。
“哦。”迟音点点头,想要揩把眼泪,结果发现手在沈明河手里,于是索性脸一伸,在沈明河身上狠狠蹭了个干净。这才施施然抽开了一只手,从怀里取出张纸来。
“又一张?这回怎么说?又是您的肱骨之臣,国之栋梁?”沈明河接过纸,却是没看,勾着唇揶揄他。“皇帝,上次你给本王的那页纸,纸上所列之人,现在可都在牢里了。”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可这次是真的。”迟音吸了吸鼻子,仍旧垂着头,因为刚才哭完,抽抽噎噎的,声音细弱又沙哑。
“不管你想要做什么,朕不可能永远在你羽翼之下。何况你而今受沈家钳制,身份使然,你更不敢明目张胆地护着朕。朕不愿意给你添麻烦,总有一天,朕要靠着自己站在那高处。这些人,朕以后用得着。”
“你就那么信任我?”沈明河脸上阴晴不定,沉思地盯着他。看他哭红的鼻子呼扇呼扇的,偶尔鼻子堵了,还张开嘴讷讷呼吸。
“不若试一试如何?前路艰难,你一心为朕,朕无以为报,只想陪你一起走走。”哪怕到时他拗不过沈明河,还是走到了绝境,那他也认了。沈明河曾经甘愿为他去死,他这辈子不过是试着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渊里拉他一把。
“可我姓沈。”沈明河摸摸他的头,拿着帕子替他揩了鼻涕,轻声道。“沈家占着江南,不听皇令,不理宣召,不顾黎民。他们是一群钩人爪锯人牙食人肉的猛兽。你是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注定要与他们为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若与我沾上了,你不怕日后被他们拿捏住,一着不慎,死无葬身之地?”
“你姓沈,你可曾钩爪锯牙食人肉吗?”
“不曾。”
“那朕为什么不能信你?”迟音微微扬起下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沈明河不信任自己。
“你可真是聪明。”沈明河突然笑了,眼角微微挑起,透着一点艳丽的红。
“朕不管,你不拒绝便是答应了。”迟音这才松了口气。对着沈明河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贴近,看他在发愣,索性一把拉他过来坐在了床上。
从善如流地把手放在了沈明河的怀里,待到摸到这人温热的腰,更是舒服地喟叹一声,趴在人家腿上,环着人家不动弹了。
果然还是别人的身上暖和。
“好。我答应你。”沈明河轻叹了口气,终是收了笑。由着他抱着自己,替他将被子掖好。“你敢信我,我便不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迟音小可爱又是哭又是闹,又是撒娇,终于达到了沈明河预期的效果。论智商的重要性。(苦涩)
求一下不就什么都得到了嘛。╮(╯_╰)╭(花了五个小时写本章的亲妈哔哔赖赖地走过。)
第27章 出宫(捉虫)
当王小五终于下定决心,带着迟音的衣服勇闯沈明河的寝殿的时候,迟音正睡醒回笼觉。还在半眯着眼,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一点不想动弹。
“醒了,可要起身?”
直到头顶传来沈明河清冷的声音,他才不甘不愿地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回了句“嗯”。
刚睁开眼睛,便对上了沈明河那张清俊的脸,刀削斧刻般,五官深邃又漂亮。尤其是他正垂头盯着自己的时候。
“你老望着朕干什么?”迟音脸上一红,许是刚睡醒,声音带着丝丝低哑,有些别扭道。
“睡得可好?”沈明河又望他一眼,到底收回了目光。
迟音刚想回他睡个觉有什么好不好,总不至于因为占了你的床,睡得好就给你个赏不成?
还没说出口,突然发觉自己头下的枕头有些不一样。迟音猛地瞪大眼睛,慌忙坐了起来。装模作样又打了个哈欠,却是仰着脸半点不敢看沈明河被枕过的大腿,佯装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朕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沈明河似无所觉迟音的尴尬,维持了好一会儿原状小幅度动了动腿。然后兀自站了起来,朝着王小五道:“伺候皇帝起身。”
“是,是是……”王小五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地给迟音更了衣。神色肃穆,眼睛盯住迟音衣服上的花纹,半分都不敢看别处儿。
关于为什么皇上能和摄政王突然关系好到躺一块的二三事,那更是不能感兴趣。
“今天的事情……”迟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吸了口气,挤着眉咬着牙斟酌着措辞。望着沈明河又望向王小五,结果发现一个真正经,一个装正经,个个都不接他的话。
唯有一旁倚着柱子抱着胳膊的沈落朝他挤了挤眼睛。“皇上放心,咱们王爷天没亮就出去了。您日上三竿才起。没人看见王公公进了王爷的殿,您枕了王爷的腿酣眠。”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迟音瞪了他一眼,倒也不尴尬了,立马反驳他:“那可不?摄政王日日将朕困在这干清宫里,朕还能跑来这儿撒泼不成?不过是个被幽禁的落魄君主罢了,谁还能真当一回事儿。”
一番话含沙射影,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吓得沈落连忙闭上了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再不敢接话了。心里倒是寻思着:“就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躺着都有人当枕头的日子。还是幽禁生活?这位可真是不好伺候还事儿多。”
“若是真想出去,不若明日出宫去看看。”沈明河早已经坐回了椅子上看书,听到迟音的话,连头都不抬地应他。
“那敢情好。”迟音挑了挑眉,倒没想到沈明河答应的这么干脆。但并不妨碍咱们见识满满的云熙帝打蛇随棍上。跟沈明河自顾自地熟络道:“朕甚少出宫,倒是不知道出去能做什么。不若明日你带着朕去看看?”
“恩。”沈明河点点头,瞥他一眼才缓缓道:“明日陈太傅致仕回乡。”
迟音一愣,这才明白沈明河安排的意思。瞬时觉得今天的沈明河实在是太好说话了,简直体贴又周到。一点不像平时的样子。
想到这里又有些心虚,于是对着沈明河语重心长道:“你能不像以前那般刚愎自用,这很好,朕也很满意。不过也得先说清楚,咱们暗地里虽然同舟共济,可明面上还是要泾渭分明的。你是沈家人,朕是天子。像你说的,你一日承了沈家的爵,坐在摄政王的位子上,你就一日是朕要防备警惕的大敌。在外人面前可要注意着点,可别对着朕百依百顺的,这样容易露馅。”
迟音觉得沈明河私底下的性子也没有平日在外人面前表现的那么恶劣。最起码今日在这里,这人沉稳温文又恭谨,事事滴水不漏,妥帖周到简直到了迟音心坎里。
也不知他是怎么突然开了窍,就这么愿意接纳自己了。迟音猜这事大抵与陈怀恒有关系。前几日他突然在自己面前拆穿陈怀恒定是有意为之,这中间,沈明河知道了什么,开始承他当年的情也说不定。
“噗嗤”一声,沈落在旁边突然笑了起来,捂着肚子弯着腰,恨不得趴在地上捶捶地。
他觉得这位小皇帝实在是太好玩了。
气得迟音狠狠瞪着他,瞪完还不解气,冷冷甩了他个大白眼,只想把他撵出去。
“好。这等事情,臣自当谨慎。皇上放心。”沈明河郑重点点头。连著书都不看了,抬目望着迟音,以示尊重。
迟音这才志得意满地带着王小五回去。
沈落待到他没了影儿才收了笑。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望着沈明河,濡沐道:“恭喜了。我就说我没有看错,这位小皇帝唯对你是不同的。只要你愿意……”
“不过是选择了一条适合他的路。又何谈恭喜我?殊途同归,有些事情,总是避免不了的。”沈明河打断他的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地将被迟音压皱了的衣摆细细抹平。
沈落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可到底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强行换个话题,问他道:“你试探的如何了?你前几日装作田进去逼他来找你,现在他来了。可跟你说了田方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