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们有话说?那本王就走了。看到陈太傅筋骨尚好,本王就放心了。”沈明河挑着眉,说完便大方地走了出去。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屁股都没坐热。
迟音觉得这人就是专程来拆陈怀恒台的。可他这行为又让迟音摸不着头脑。
若他不来,迟音保不齐就直接让陈怀恒致仕了。他不是不愿意让陈怀恒留在这朝堂?怎么反而这个时候又来搅浑水!
“怎么?想致仕?”王小五带着一众宫人们出去了,迟音才慢悠悠坐下,猛地灌下半杯菊花茶,垂着眼问陈怀恒。
“朕登基不久,处处受人钳制。身边可用的人没有几个。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好歹也是看着朕长大的,危急关头,不帮把手,反倒想溜之大吉,您可真不是个东西。”
陈怀恒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望着迟音那委屈的样子,又叹口气,把嘴闭上了。
“怎么,还不说话?有你这么做老师的吗?”迟音越说越委屈。嘴巴一撇,那双潋滟的眼睛便想沁了水般,雾蒙蒙的。
“您,想听实话还是想听真话?”陈怀恒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抿着嘴,有些老朽粗糙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脱了水的青蛙。
“这还不一样?”迟音被气笑了。“随便捡一样先说,朕听听看。”
陈怀恒也坐了下来,斟酌了良久,才于心不忍道。“皇上,从摄政王入宫开始,到而今您已然在这位置上安稳落座。这段日子虽说有惊,却是无险,足以证明,您不需要臣,日后同样会海清河晏,国运恒昌。”
“你放屁。”迟音面色一寒,气急败坏道。“这算什么实话?”
“这是真话。”陈怀恒直直看着他,认真道。“摄政王虽然心思不定,却能够知人善用。他是有备而来,早在局势不甚清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您仰仗着他,这天下可安。”
“他要干什么?”迟音幽然出声,沉思地盯着他,眼里惊喜一闪而过。却在片刻间压下心绪,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矜傲道:“你知道他要干什么?这人欺君罔上,野心勃勃,有了他便天下可安?依朕看,有他一日,这天下便不得安宁。”
陈怀恒没有猜错,后来这天下安稳了。因为沈明河,这天下再没了藩王作乱,士族欺压。可能他只是想要做自己的事,虽然迟音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迟音不能否认,沈明河给了他一个盛世河山。
只是这一切,陈怀恒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迟音有些迷茫,却又隐隐觉得陈怀恒知道一些他不就知道的事情。
陈怀恒便不说话了。只坐在位置上颓着肩膀,脸上现出一丝复杂神色。
“臣,以为,”似是犹豫了好久,陈怀恒长长吐出一口气。才苦着脸道。“陛下,您还是让臣滚蛋吧。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臣实在是,不孚陛下期望。”
“实话呢?”迟音低沉着声音,不疾不徐问他。
“说实话,皇上,沈明河这人丧心病狂。当年前脚家破人亡,后脚能认贼作父,这等气性,臣拿捏不住他。且当年他家破人亡,或多或少有臣的责任,臣实在是害怕他。”
第25章 旧事
“哦?还有这事?”迟音挑挑眉,亲自把茶杯放在陈怀恒手边的茶几上,一屁股坐下道:“来,把这事说说。”
“也无甚可说的。”陈怀恒动了动枯槁的手,垂着眼睑,干巴巴道。“还记得那年带你出宫游玩吗?你以为是出去玩,其实是臣要奔赴应城行刑。”
“冲着的,就是沈明河的沈家。”
迟音笑容慢慢凝在脸上,静静听着陈怀恒说着,有些失神地看着沈明河方才离开的地方,阳光辗转,流泻一地金辉。
“当年沈家士族盘踞江南无法无天,臣也卯足了劲儿要去收拾他们。花了多少功夫,赔了多少人进去,才有一个扳倒它的机会。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先皇知道,沈家知道,臣也知道。这是破釜沉舟的一击,若是成功,最起码会脱了沈家三层皮。可谁又能知道,沈家狗急跳墙,使了个金蝉脱壳,活生生地指鹿为马,将诸多罪名,全部栽赃在了应城沈家头上。臣去应城的时候,已然是木已成舟,沈明河的父亲沈道寒早已伏法认罪,臣哪怕心有不甘,也只能亲去执刑。”陈怀恒说得很慢,仿佛他说的事情微不足道,不能引起自己半点波澜。只那眼神带着疲乏,流露出一丝无言的悲戚。
只是迟音知道这件事情的份量。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陈怀恒当年呕心沥血,日夜剔厉,带着雷霆万钧的力度压着整个江山的那点残山剩水去想要撼动沈家。可惜最后却落得个败不旋踵的结局。沈家仍旧在,这河山却再也救不起来了。一朝败北,有如风吹叶落,他父皇失去了最后的热情从此破罐破摔。陈怀恒从此被压垮了脊梁,再没了曾经从容按节,欲力挽狂澜的气势。
他们只能抱残守缺,眼睁睁看着藩王作乱,看着士族横行霸道,却没有一点办法。
“气吗?”迟音眨眨眼,眼珠都是沉的。
“气啊。”陈怀恒低头看着自己衰老干枯的手微微发抖,深吸口气,声音浑浊:“当年臣去应城抄家的时候,只恨不得生啖那沈道寒。死他一个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这次放过了那江南沈家,这江山……”
“既然是抄家,为何沈明河能安然无恙?”迟音眸间一暗,惶然然地怔忪道。脑中的印象迷迷蒙蒙,让他似有所觉,却又不甚清晰。
“因为你。”陈怀恒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当日带上你不过是找个借口,可你到了应城,虽不清楚始末,却让我们秉公执法。臣虽然迁怒沈道寒,可若是说秉公执法,却罪不及稚子。况且沈明河那时候年纪轻轻,却是出了名的文采博长。臣想着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便放了他一马。可谁能想到他有这样的造化!沈家与他有杀父之仇,他却眼睛眨也不眨地靠着他们一步步往上爬,而今和沈家相辅相成。你说这等心性的人,他若是想做什么,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朕怎么不记得?”迟音瞪大眼睛,蓦地怔住。他竟然早早见过沈明河,可前世今生,却从未听沈明河提起过这件事。怪不得,这人苦心孤诣地为他筹谋。
“许是年纪小吧。无论记不记得,都已经发生过了。皇上,你要心里有数,哪怕他现在和沈家一起狼狈为奸,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沈家人。最起码曾经不是。而今他再厉害,当年你救他一命,他总会记得的。”
迟音心想记得又有什么用?沈明河这人城府太深,他一日不放弃必死的决心,迟音也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倒是多少理解了他为何势必要同偌大沈家同归于尽。沈家与他有杀父之仇。他扛着这份恨,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在乎了。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难道便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留恋的吗?
迟音还是放了陈怀恒致仕。一把年纪,再有雄心壮志,也实在是撑不起这一片天了。他既然想,迟音自然不会强求。
只是,不知道陈怀恒想要致仕这件事,这其中有多少沈明河的手笔。既然沈明河希望,那便由他去吧。
不知不觉天气越来越冷,干清宫的地龙烧得格外暖,迟音把陈怀恒送走后倦倦地躺了几日,可一闭上眼睛却总是想到那个淡漠疏离的沈明河。
他做梦梦到沈明河站在那高台之上,身着白衣,墨发如缎。无视那对着他寒光闪闪的刀剑,唯望着那渺远无际的山河,嘴角挂着和平日一样蔑视一切的冷笑。
笑指着他的士兵们中了计,沈家花了那么多兵力过来和他鱼死网破,却不知道,这殿宇高台上,等着万千兵马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早已经部署了一切,以身诱敌,就是为了调虎离山,然后釜底抽薪,屠尽那个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沈家。
或许他的目的就是让整个沈家土崩瓦解,来给他的父亲报仇。
这件事情他上辈子做到了。所以一切都结束得那么猝不及防。
迟音想了好久,都没想象出过沈明河惨死时的画面。
那样的一个人,他算尽一切。他无所不能,他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迟音还记得沈明河出事那日,自己和吕谦在殿里烫了壶酒。吕谦喝着酒问自己,沈明河与沈家内斗,此役该会如何。
那个时候自己自信满满,跟吕谦笑说咱们好歹当了回渔翁,只需要坐在这里等沈明河回来。沈明河破甲又如何,沈家图穷匕见又如何,此役如何又如何?他们窝里斗,占了便宜的总是咱们自己。
他想到了那么多的可能性,但没有一个是沈明河死去的结局。因为这事不可能,不存在,所以他不敢想。
可沈明河偏偏就那么死了,死得让人猝不及防。死后就那么平躺在殿里,等着自己去见他。
那日他带着酒气倚在沈明河发凉的尸体旁,迷迷糊糊的,死活想不通,这人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这样。身体发硬,面目青灰,再没了平日盛气凌人的神气。
所有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运筹帷幄,都变成了一个笑话。沈明河像一片轻盈落下的雪花,带着凛冬而来,涤荡一切。却在别人以为他就是凛冬的时候默然湮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曾经发生的一切,又即将重演。因为这是沈明河早早为自己埋下的伏笔,设好的结局。
不,不行。迟音突然从梦中惊醒,摸一把头上的汗,长嘘口气。
他不能由着沈明河再胡来。沈明河既然无辜,那便不能容他这样。这命沈明河不珍惜,那么他来珍惜。
天还没亮,迟音自己披着衣服光着脚下了地,惊了一宫值夜的宫人们。
“皇上,外边冷,好歹穿戴好了再出去。”
迟音却是充耳不闻,像是魔怔搬亲自打开门,直直朝着沈明河的寝殿里跑。
外边风吹,寒冷彻骨,冻得迟音全身都疼,唯有心里钝得麻木,软得一塌糊涂。
“皇上,这是怎么?”沈落衣服都没穿好就闻声跑来,望着这样的迟音大惊失色,意识到迟音在不管不顾地往沈明河寝宫里进,忙不迭喊道:“皇上,摄政王不在里边。您还是请回吧。”
迟音脚下一顿,刚吸一口气那凉意便扫过五脏六腑,直冲脑门。倒是冷静了些许,望了眼跑过来的沈落,狠狠咬下唇,毅然决然地推开了沈明河的寝殿。
熹微的光透进陈设简洁的屋子,为那空空如也的床覆上一层晦暗静谧。那屋里冷冷清清,恰似身姿落拓的沈明河,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
迟音看了良久才确认沈明河确实不在这里。身体像是从里到外被冻了个透,哆嗦着,再不听使唤。
迟音扁了扁嘴,只觉得眼睛酸涩,鼻子生疼。一股热流汇在眼里,还没落下,就被冻得收了回去。
怎么会这样呢?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来找他。
只想让他改变心意,不要再那么一味往着南墙直撞,不死不休。
沈落已经奔到了迟音身边,看了眼失魂落魄的迟音,想要上前,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明白迟音唱得是哪出儿戏,只能气急败坏地一个一个怒指着岿然不动,对迟音视而不见的侍卫们。
怎么能把他就这么放进来呢?
“皇,皇上。这天儿怪冷的。”沈落抖了抖,打个哈欠后才挤了个得体的笑,站在迟音身后委婉道。
“朕……朕……,”迟音低垂着头,动了动早已经冻僵的脚趾,心里如堕冰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死心地再望一眼那空无一人的屋子,还是死心般闭上了眼睛。心里一片凄惶,平复良久,终是低声轻叹一声。“朕,只是做噩梦了。”
“做什么噩梦了,让你就这么跑来找我。”一如既往清泠淡漠的语气,在这凉彻心扉的早晨莫名带了几分起伏。
迟音还没回过神来,下一刻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便将他从头到脚罩住。迟音只觉得身子一轻,沈明河将他连人带着披风往屋里抱。
“寒冬腊月的,也不怕把自己冻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撒糖模式
第26章 合作
“沈落,去端几个火盆进来。”沈明河将迟音放在自己床上,低声交代着随后进来的沈落。眼望着迟音,看着他可怜缩在披风里的样子,轻抿着嘴唇,终究是叹了口气,将自己床上的被子展开,亲自给迟音盖上。
覆上的被子没有一点热气,还是硬邦邦的冷。迟音又被冻得一个哆嗦,这才后知后觉沈明河殿里没烧地龙。刚想问出声,沈落带着人端着火盆热茶进了门。
沈明河便坐在床边将热茶接过来递给他。迟音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作势来接,可手一触到外边,便宛如碰到了针尖,下意识“嘶……”的一声,从善如流地把手又缩了回去。
仍旧端着茶杯,等着他来接的沈明河:“……”
迟音尴尬笑笑,吸了吸鼻子,将脖子一缩,当没看到。
“现在知道冷了?”沈明河似笑非笑扫他一眼。随后低下头,将手里的茶杯盖揭开轻吹了吹,小心撇开浮沫。这才又望向迟音。
“喝吗?”
“喝。”迟音灼灼望着他,微微抖着声音,愈发的可怜。
沈明河便将茶递到他嘴边,等他启口。沈明河的手骨节分明,端着茶杯的时候手掌微微张开,一丝不动。一双手跟那骨瓷杯子一样的白。唯有无名指侧边一颗浅淡的小黑点,许是经常被小拇指遮挡的缘故,乍一露出来,恰似宣纸上刚行笔时候的一点落墨,明晰又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