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元双摇头:“以前我就是想得太少,才一点都没有觉察……我都不知道怎么忽然就……上个月,都还好好的……你心细,又一直服侍陛下,在连州时,也是这样?我以前就问过费郎,他这个木头,一问三不知。”
  “我也不知道。”冯童沉默片刻,“五郎恐怕很快要走了。”
  元双大惊:“去哪里?他……这……”
  她着急得一下子结巴起来。冯童无奈地摆摆手:“不要声张。”
  元双抹了一把突如其来的眼泪,又对冯童说:“我说心惊肉跳,也是因为不知不觉就会想到赵太后病重时……陛下年纪越长,越神似赵太后了。”
  冯童脸色一变:“你们怎么都犯糊涂了。不可胡说。”
  元双愣了愣,意识到冯童没说出来的那个名字必然是池真,当下白了脸:“我在赵太后近前服侍的年头不长。池……她也……?”
  冯童投来警惕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他才叹气道:“今年的千秋节,没有免去宵禁。”
  元双呆滞片刻,面色惨白:“可……实在没有一点要走的征兆啊。五郎要是走了,陛下怎么办?”
  “眼下这恨不能自损的境地,如何能长久?”冯童反问。
  “有没有什么转寰的余地?我去求一求安王妃?”
  冯童重重一摇头。元双思前想后半天,鼓起勇气,问:“那雒茉莉的下落,你知晓么?”
  语气中并无疑问之意,冯童先是神色凝重,而后不免感慨:“若是在以前,你是绝不会问此事的。”
  “我是想,是不是这才是五郎的心结?下落不能说也罢,死活能不能说?”元双盯着冯童,“在金州见到五郎时,我是认不出他了。但是,五郎不仅没有生褥疮,连一处冻疮也没有,没有雒茉莉的精心照顾,是绝不可能的。”
  “你这是妇人之仁。如果不是她的私心……”
  “我就是妇人。就该有妇人之仁。”元双不大客气地截下话,“雒茉莉也是妇人,她要是没妇人之仁,今日又该是什么局面?你们大可以怪她不识大体,不会拿捏分寸,可是她确实是五郎的救命恩人……”
  冯童苦笑:“只有我,哪有什么‘你们’。她还活着。陛下也没有迁怒她。”
  元双一怔:“能不能见一面?我是说我去见她一面。”
  “见不了。”冯童解释道,“她不在帝京。陛下赏她万金和万户封邑,她都不要,只想能照顾五郎,这自然是不成的。再后来,她不知从何处听说西羌可汗来求亲,竟然求陛下兑现了万户的承诺,嫁去西羌,做了西羌的可敦。”
  元双震惊地倒吸一口气:“这是为何!那……五郎知情么?”
  “她求见时,求陛下摈退左右。陛下应允了。”
  “那时我听说可能有五郎的消息,来报讯的,又是胡人女子,我还以为,是当年在正和的那个歌伎……”元双回忆了片刻,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名字,只能作罢,“论长相,雒茉莉倒是也不大像胡人,个子又小,不要说五郎这样的性子,无论是谁被这样的女子无微不至照顾数年,都难以承情。到帝京之后,她是不是再也没见过五郎?”
  冯童的沉默就是答案。自程勉回京,两人也是初次谈及他在金州的往事。元双忍不住又叹起了气:“日后五郎若是知道了她的下落,恐怕要伤心的。”
  “我对她动过杀心。她是五郎的救命恩人不假,单凭她去西羌之举,其心可诛。我原以为陛下无心关照她,但陛下专程吩咐了我。可惜。”
  元双先是脸色一变,听到冯童的评价后,一愣:“这又是从何说起?”
  冯童还是面无表情,冷冷道:“她是痴情人。因情生恨,恨不了五郎,就寄望于五郎对她生怜,进而对他人心怀芥蒂。怀有这般心思之人,无论男女,都是祸害。圣人一言九鼎,我不过一介奴婢,明知有后患却不能除之,是我的恨事。”
  “……费郎去过西羌,告诉过我那里民风与国朝殊异,比昆连更加艰苦。更何况,女子嫁给不属意的男子,其中种种痛苦,难以凭恨意补偿。”元双略一犹豫,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冯童很轻地动了动嘴角,却看不出任何笑意:“如人饮水。元双,你和我们都不同了。”
  无论旁人如何猜测乃至焦心,萧曜和程勉一如故我,哪怕有一次当着一群人的面,被姿容无心问出“五郎,你是不是在屋子里偷偷养了小猫”,两个人连在当天都没有收敛之意,镇定自若地答了个“不是”,便以“要去看看是不是有小猫藏在五郎屋中”为由离席,等到了晚上再出现在众人眼前时,衣服和头发又是都重新收拾过了。
  这样的场面一再重演,所有亲近他们的人,都能感觉到两个人越来越“明亮”——不可解的光芒因他们而生发,起先有人会为这样的气相而迷惑,最终都无一例外地感到畏惧,继而情不自禁地避让。可烈焰不觉其热,暴雨不觉其渴,散发出光和热的人无所觉察。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再圆,三月十五如同帝京每一个美好的春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又因为天子的诞辰而散发出欢庆的喜悦。
  萧曜先去了池真的居所,而后才前往永寿坊,一早上吃了两顿寿面,到了中午都不饿。趁着天光好,两个人一起睡了个很短暂的午觉,醒来之后还是没有出门的打算,赖在屋子里做些可有可无的闲事打发时间。
  从几天前开始,元双清晰地觉得这两个人又变了,她本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好意识直视他们,连小孩子都微妙地体会到无时无地环绕在他们身旁的、焦灼而渴望的气息,可是,又仿佛是一夕之间,那爱欲的光辉消退得无影无踪。小孩子最是敏锐诚实,一旦不再觉得害怕,又开始自然地与他们亲近,看到萧曜拨弄琵琶,更是壮起胆子,求萧曜给她们弹曲子。
  阿彤比女孩子们年长,少年时的记忆还在,在姿容丽质对萧曜撒娇时,他有些犹豫地望向程勉,说:“我好久好久没听过五郎弹琵琶了。”
  听说程勉也会,少女们更是坐不住了,围着程勉问这问那。程勉指向萧曜:“我都忘了。你们找他去。”
  萧曜从善如流地拨响琴弦,一时间,每个人的神情都随着走珠般的乐声起了变化。萧曜弹完一支简短的曲子后,丽质跃跃欲试地去摸琵琶腹部的纹样,姿容则央求:“三郎弹得好!再弹一支吧!”
  “阿媛想听什么?”
  姿容哪里说得上来,眼巴巴地扭头去看程勉。程勉一笑,又很快摆出正经神色,说:“乐府诸曲,当推《凉州》第一。”
  闻言,萧曜调弦的动作一慢,乐声再起,并非程勉点的《凉州》,而是一支乐府曲。听萧曜以胡琵琶奏南曲,程勉不由莞尔,萧曜也看着他笑,手下却分毫不见懈怠,气定神闲地弹完了这支情歌。
  听众里程勉始终是神态自若,丽质实在太小,满脸懵懂地歪在程勉身旁,阿彤则不自在地左顾右盼,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姿容,虽然一点都没有听懂其中的绵长绮思,倒是大大方方地拍手叫好,又跑到萧曜身旁,问:“这叫《凉州》?真好听啊。”
  萧曜放下琵琶,耐心地解释:“这不是《凉州》。是一支五郎故乡那边传来的曲子。他今天过生日,我没有别的礼物送给他,好在阿媛的面子大,借你的面子送他一支家乡的曲子,他也不能不收。”
  姿容直笑,笑完了问:“这曲子没有词,怎么知道就是五郎故乡的曲子啊?”
  “有词。”萧曜含笑望向程勉,“词里提到一种树,五郎的家乡常见,帝京没有。所以一定是那一带的曲子。”
  他以手指沾了茶水,在茶几上写下两个字,姿容念出个“乌”字后再不认得,为难地咬住嘴唇,萧曜又写了两句,刚一写完,姿容立刻念了出来:“……杏子。哎呀,好酸好酸。”
  她笑得一派烂漫,指着之前没认出来的字,追问:“这个字怎么念?”
  萧曜说:“让五郎教你吧。这是南方的树。”
  姿容跑到程勉身旁,拉着他到几案旁,阿彤和丽质也都凑过来,齐齐望着程勉。程勉扫了一眼已经半干的字迹,轻声说:“乌臼。是一种树,像枫树,秋天一到,叶子就红了……帝京确实不常见。金州恐怕也活不了。”
  “你看,五郎什么都知道。”
  萧曜又笑,继续以指代笔。姿容多认了一个字,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跟着萧曜的笔画一字一句往下读:“……日暮伯劳飞……伯劳我知道!我阿娘教过我一首诗……”
  不等别人发问,她先背了起来:“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唔,东飞伯劳西飞燕……东飞……呀,我不记得了!”
  姿容下意识地以目光向程勉和萧曜求助,程勉一笑,没有提醒她,萧曜从未听过这首诗,只能用别的话打圆场:“阿媛见过伯劳鸟?”
  “没见过,但我见过燕子,知道劳燕分飞的意思!”一时间,姿容就将记不得诗的事情抛在了脑后,颇自豪地回答萧曜。
  萧曜顿了顿,轻抚她的头顶,轻声说:“阿媛真是聪明。”
  阿彤这时忽然说:“伯劳小小的,可真凶。这样的鸟,怎么会被认作贞鸟?”
  “人不可貌相。鸟也一样。”程勉又问阿彤,“阿彤知道伯劳的来历么?”
  见阿彤摇头,眼神又在自己和萧曜身上游移不定,甚至有些躲闪,程勉略一思索,道:“古时有一个名叫尹吉甫的贤臣,他有两个儿子,长子伯奇,次子伯封,伯奇的生母早早去世,伯封的母亲不喜欢伯奇,就对尹吉甫进谗言,离间了他们父子。做父亲的将儿子赶出了家门,伯奇没有辩解,遵从了父命。过了很久,有一次尹吉甫伴随国君出游,国君听到一只鸟发出奇异的鸣叫,说,这是孝子之音。尹吉甫听到鸟鸣声凄切,忽然心中一动,对鸟说,‘伯劳乎?是吾子,栖吾舆;非吾子,飞勿居。’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如果是伯奇的化身,就停在我的车上,如果不是,就不要停留赶快飞走。结果那只鸟停在了车盖上,没有离开。尹吉甫派人去打听伯奇的下落,才知道,伯奇离家不久,就投水自尽以示清白。那只哀哀鸣叫的小鸟,正是他的儿子。所以伯劳鸟并非夫妻之鸟,是为人子的冤屈所化。”
  室内静得能分辨出每一个人的呼吸声,程勉继续说:“曹子建也曾经写过伯奇的故事。他说,伯封虽然和伯奇不是一母所生,但兄弟感情很好,兄长被驱除后他曾四处寻找,寻之不得,便写了一首诗,这首诗你一定背过,就是《黍离》。”
  阿彤低低惊呼:“原来是这首……五郎,伯奇明明受了冤屈,为什么不向他的父亲说明呢?为什么要投水呢?活着说不清楚的事情,死了不是就更百口莫辩了么?”
  面对少年人的疑惑,程勉又思索了片刻,缓缓答:“因为儿子为父亲赴死是人伦。不孝的儿子让父亲伤心,至不孝的儿子让父亲为他而死。”
  “可是……父亲知道了真相,也是会伤心的呀。人的性命只有一条,即便化作了伯劳鸟,也和人很不一样了。”
  说完这句,阿彤继续陷入了思索,很久没有说话的丽质忽然发问:“曹子建是谁?他怎么知道伯奇的弟弟给他写诗?”
  “曹子建是古人。他活着的时候,是当时天下最有才华的人。”
  “哦……”丽质并不关心才华,心思全在之前的故事里,她用力抱住程勉,“伯奇好可怜。”
  “南方是不是有一种鸟,也叫乌臼?”萧曜若有所思地看着程勉问。
  程勉慢了一拍才点头:“是有。像乌鸦。也和乌鸦一样吵。但是它比乌鸦还可恨,早上叫。”
  萧曜忍不住一笑,又拿起琵琶,再拨了首曲子。程勉听完,终是问:“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南曲?”
  “北曲也勉强弹得。只是弹了伤心,听也伤心,就不弹了。”
  “三郎为什么伤心?你不要伤心。”姿容安慰道。
  “现在不伤心了。”萧曜点了一下姿容的肩头,又弹起了北曲。
  乐音一落,阿彤和姿容眼睛都一亮——这是北地流行的曲调,许多父母都用这支曲子教孩童们识物。不用萧曜鼓励,姿容先拍着手唱了起来:“这个我会!我真的会!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对不对?是不是这个?”
  在姿容欢快的歌声中,萧曜看着程勉的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无声地念出了另外四句。
  元双来送点心时,也惊讶于眼前所见的欢快气氛。趁着元双给孩子们分点心,程勉终是不免好奇地悄声问萧曜:“你从哪里学的这首歌?”
  萧曜被问得直笑,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也压低声音,老实回道:“在易海学的。那时候颜延以为我求爱不得,特意教了我几首情歌,这首最短,不知为什么始终记着。但自从学会,好像也没派上过用场……”
  这回答全然出乎程勉的意料之外,瞪大眼睛盯着萧曜;萧曜笑而不语,亲自端点心送到程勉面前,和他分吃干净,又捧起了琵琶,断断续续地拨响琴弦,倒像是在自得其乐了。
  承天门的暮鼓响起时,萧曜的奏乐也没有中止,在鼓声的衬托下,琵琶声仿佛变得激越了起来,又有了几分旁若无人之态。他一个下午都言笑晏晏,此时笑容收敛,除了程勉还是一如平时,小孩子们都感觉到了“三郎”的不同,不知不觉地屏气凝神,年纪最大的阿彤更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逃离之意,求救般望向程勉,程勉冲他点点头,阿彤如蒙大赦,一手牵住一个,根本不等萧曜弹完,三个人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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