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元嘉冲他微笑:“那就是我脚步太轻,没让你听见,对不住。”
“就是的。”程勉皱皱鼻子,不肯承认是自己想事情。他见瞿元嘉换了身新衣服,却没有洗头,仔细打量一番后也跟着笑了笑:“你头发上沾了灰。”
“哦?我换了衣服就来找你,没顾上。”
瞿元嘉随手一掸,没找对位置;程勉懒得再指点,伸出手拭掉他右鬓上沾到的灰:“这下好……”
最后一个字噎在了喉间,又随着呼吸藏进了舌下。程勉看了一眼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没有闪躲,而是定定看向了瞿元嘉。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跳又开始作怪,心口发烫,后背却是冷的。程勉莫名想,原来他有一双这样好看的眼睛。
这好看眼睛的主人也正看着他,目光热切而专注,甚至有一丝难解的痛苦:“之前在车上,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五郎,你是不是能想起来往事,于我的心意,并无差别,但我希望你能想起来。你的天地实则宽广得多……远胜于我,远胜于这京中的大多数人。当年你就是想要去看广阔天地,才毅然离家,我知道你看见了,可惜你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倒先忘了。”
程勉望着瞿元嘉,极低声地说,如同在坦承一个终于可以启齿的秘密:“元嘉,其实我也想过,我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事——恐怕不是好事,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我也许不愿意想起来。”
瞿元嘉笑了,他抽出和程勉握在一起的手,这让程勉一惊,下意识地避开,但下一刻,瞿元嘉的手还是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发间,停在他颅上的伤痕处:“你从来不是这样。”
这温暖的触感却刺得程勉头皮发麻。他眼睛酸痛得厉害,只能死死盯着瞿元嘉,连眨眼都不敢:“可你也只认识去连州之前的我。你对我好,是因为我们小时候要好。我在连州那么多年,总是要变的。说不定是另一个人了。”
几句话说得很慢,但也没有结巴,说完后程勉忽然再没有了迟疑,连那令他冷热交织的恐惧也一并消失了:“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不记事,身体也差,每天糊里糊涂,仿佛人人认得我,我却一个人不认得……可是……可是元嘉……”
他情不自禁地又一次牵住瞿元嘉的衣袖,喘了口气,身体跪直:“……如果我会错了意,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我记得还是不记得,我……”
心潮澎湃之下,程勉觉得自己的脸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全是汗,几乎抓不住布料。
“大人,世子通传,大内的冯阿翁到了。”
室外陡然响起的人声惊得程勉一颤,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半边身体则好巧不巧地撞在了熏笼上,痛得他立刻冒出了眼泪。
程勉捂着脑袋恨不得就地打滚,感觉到瞿元嘉抱住了他的上半身,也在手忙脚乱地找他的伤处。他指指脑袋,又指指肩膀,可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咻咻倒吸凉气。瞿元嘉搂着程勉的肩膀,程勉几乎躺在他的腿上,整张脸也埋在他衣襟里,瞿元嘉的手明明轻柔之极,程勉还是气苦到了极点,心里只想:程勉啊程勉,这普天之下,还有比你更倒霉的倒霉鬼么!
第16章 寄情千里光
瞿元嘉只来得及说上一句“待晚点只有我们了,我再和你细说”,两个人便匆忙会冯童去了。没想到见面后冯童的第一句话是:“程大人这是哭过了?”
程勉心知自己的眼睛肯定红得活像只兔子,但不愿对他细说,含糊着应付了过去。他没看见颜延的身影,而马厩的门依然合着,就问:“颜大人呢?你找到他没有?”
“奴婢已派人去找了,一找到,立刻请他来安王府。”
程勉担忧地望向马厩:“要是一时半刻找不到他,云汉也不能一直绑着。云汉的事,你都知道了么?”
冯童附和道:“来的路上已经有人告诉奴婢了。大人说得是,云汉是大人的爱马,多年来陪大人出生入死,是不能一直绑着,也不能干等颜延。所以奴婢在来的路上自作主张,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只等程大人示下。”
“那你说。”
“接到安王世子的消息后,奴婢怕云汉难以驯服,伤了旁人,就从宫里找了几个擅长驯马的侍卫来,以备不测。奴婢也曾跟随陛下去连州,和云汉算是相识,所以如果大人信得过奴婢,奴婢这就带人进去,看看能不能将云汉暂时带离王府……”
听到说要带走云汉,程勉立刻以目光询问瞿元嘉,可后者不置可否,程勉只能继续问冯童:“你要带它去哪里?”
“奴婢是想暂时将云汉带去北苑放养,再找几个长年随军的兽医,看看到底是为何发狂失控。”
“非要带走不可么?”
“也就是一时。程大人放心,云汉是大人的马,等它适应了京城的水土气候,一定再送回来。再就是……”冯童顿了顿,朝瞿元嘉略一躬身,“世子派的人找到奴婢时,池太妃和安王妃都在,两位殿下听说了云汉的事,都担心程大人有闪失,也是说还是暂时养在北苑妥当。”
瞿元嘉皱眉:“冯阿翁这一手围魏救赵的本事了得。一匹马罢了,真想要拉走,哪里值得这样多的心思。北苑是好,安王府也不是容不下一匹马吧。”
冯童一肃,却不接话,瞿元嘉见不得他这副神情,转头对程勉说:“他既然搬了太妃和我母亲两尊大佛,云汉便无法留在安王府了。现在是找不到颜延,不过冯童也说了,这是你的马,还是你拿主意。我们送到王府的别业中去,好不好?”
程勉怕瞿元嘉再和冯童起冲突,问道:“北苑在哪里?离翠屏宫近么?”
“就在大内以北,从北宫门出去就是,翠屏宫反而远了。正是因为就在京内,大人要是想探望也方便,奴婢这才斗胆提起这权宜之法。”
“那……”虽然余光已经看见瞿元嘉不以为然,程勉还是说,“既然王妃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吧。”
说完他格外看了一眼瞿元嘉,瞿元嘉面无表情之余,并没有再说一个字。
云汉被牵走时程勉和瞿元嘉都不在场——娄氏也回到了王府,将瞿元嘉召了过去。而程勉不放心他,当然是舍云汉而就瞿元嘉,陪他一起去见娄氏。
去见娄氏的路上程勉对瞿元嘉说:“元嘉,他们是暂时牵走云汉,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也骑不了它……”
“你不用说了。这是你的马,怎么处置都在你。”瞿元嘉看一眼他,“但要是为了怕我和冯童争执对我不好,你就去说违心话,那就不必了。”
没想到瞿元嘉说话这么不留情面,程勉一愣,不吭声了。
瞿元嘉大概也觉得刚才几句话说得太生硬,软了声气说:“你这个呆子。明明是你的马,凭什么他要带走就带走。北苑是不远,却也不是想去就能去。”
“云汉看起来也不喜欢我,它肯定是嫌弃我现在这个样子。反正冯童也没什么恶意,你让他吧,如果云汉真的不认我了,那交给颜延也好。它对颜延总是服帖的。”
瞿元嘉颇不以为然地说:“我是不舍得伤它,不然也给你驯服了。”
“对啊。那是因为云汉是我的马,你这是……”
察觉到程勉语气里不自然的停顿,瞿元嘉偏过目光:“什么?”
程勉摇头,心如擂鼓地将“爱屋及乌”四个字硬生生压下去了。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转开话头:“反正不要和冯童多纠缠,谁知道他长了几颗心……让他牵走就牵走吧,反正还是会要回来的。”
“那是当然。”瞿元嘉再理所当然没有地回答。
在去见娄氏之前,两个人多少都已经猜到瞿元嘉恐怕要挨训斥。果然,在娄氏的居所院门外遇见宝音妙音姐妹俩后,一打照面,萧宝音就遣开侍女,给哥哥使眼色,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母亲知道你驯马的事情了。”
瞿元嘉一撇嘴:“我就知道萧恒尽派些蠢货去找人。好,我知道了。”
“其实大哥派来的人是找冯童来着,可母亲的耳力你也知道。你之前偏和大和尚顶嘴,两件事加在一起,母亲今天怕是要发好大的火。”
瞿元嘉摸摸妹妹的头发:“可不是么。叫你们两个人来,不就是让你们陪着听训的。”
萧宝音有点紧张地抿嘴:“哥哥……等一下你就让母亲说。她说完,就过去了。特别是,特别是……”
萧宝音难得露出了扭捏迟疑之色,瞿元嘉不禁诧异:“你今天怎么回事,话不要说一半。要是母亲真的特别生气,我就不进去了,躲一躲就是了。”
“你可别躲。躲了今天明天你怎么办?我不想看你挨打。”
瞿元嘉冲程勉一笑:“五郎在家里作客,不行我请他出面,替我求个情。”
程勉听到要挨打,心里一惊,这时萧宝音愁眉苦脸地说:“哥哥,你今天是吃多了糖还是喝多了酒,母亲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哎,我和你先说了吧,池太妃要给你我说亲……”
“她这么喜欢给人说亲,怎么不给自己再说一门亲事?”萧妙音插了一句。
萧宝音和瞿元嘉不约而同地转向她,瞿元嘉旋即大笑:“妙音说得好,下次你一定问她。”
萧宝音跟着扑哧一笑,但毕竟更惧怕母亲,赶快收了:“所以,要是母亲说起,你千万就忍了。”
萧妙音不满意自己的问题没人回答,追问:“哥哥,你们怎么不理我呀。”
瞿元嘉忍笑答她:“她是太妃,儿子是信王,怎么给自己说亲?”
“母亲嫁给父王的时候,也有你了啊。不能给自己说亲,别人替她说就行了喽?”
瞿元嘉没想到萧妙音竟有这样的奇思妙想,顿住了。萧宝音不满自己被妹妹打岔,快言快语地说:“她是先帝的妃子,不能再嫁人了。皇帝就是这样,凡是他的东西和人,旁人都不能再碰了。”
“可先帝死了。”
“那也是皇帝。皇帝是没有生死的。”
萧妙音颇失望地说:“哎呀,那太妃和……”
“妙音!”萧宝音脸色一沉,抢过了话,“你年纪小小,都是什么馊主意,池太妃对母亲和我们都不薄,又是长辈,你怎么妄议起她来了?”
瞿元嘉神色一动,视线落在萧宝音身上,萧宝音似乎是完全没看见兄长的目光,转头先进了院子。萧妙音平白挨了姐姐一顿数落,脸色也不好看了,委屈地对瞿元嘉说:“她脾气好大。”
瞿元嘉冲她微笑,温柔道:“对,她就是脾气大。”
程勉见瞿元嘉再迈动了脚步,也跟了上去。可没走几步,又被拦住了。为首的侍女含笑说:“程大人请止步吧。王妃说了,大人要是同来,肯定是给瞿大人求情,王妃不能驳大人的情面,只能请程大人在别处歇息歇息。”
程勉愣住了,望向瞿元嘉。这时瞿元嘉也回过身,轻轻摇头:“你就听母亲的吧。也给我留点面子。”
“可是……”
可是程勉满脸担忧,瞿元嘉只好折回来,又说:“放心,她肯定不会打我的。我晚上还要陪你们去看灯,打伤了我,谁陪?”
听瞿元嘉竟然自嘲起来,程勉不大乐意地瞪他,复又忧虑地说:“那你听宝音郡主的。”
瞿元嘉还是笑:“她还得听我的呢。我是最知道母亲的脾气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去书房等我?要是乏了,就睡个午觉,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程勉又叮嘱了一遍,两个人这才道别。程勉目送着瞿元嘉带着两个妹妹进了正堂,然后才按彼此间约定好的,又回了瞿元嘉的住处,在书房里心不在焉地等他回来。
瞿元嘉规矩大,所以下人们不仅听不到声音,连人影都看不到。不过程勉乐得清静,没等多久,他果然乏了,本来想只在窄榻上眯一会儿,但到底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结果这一次,他真做了一个关于水的梦。
梦里不是湖,而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河水如练,两岸青山连绵,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独自一人涉江而过,行到一半时发现河面上既无舟亦无桥,心里一空,下一刻就落进了水里。
程勉登时醒了,心口沉甸甸的,但手脚更重,半天动弹不得。他不敢乱动,等鬼压床似的重负过去,这时扭头一看窗外,天色已然暗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瞿元嘉总归是没在边上。程勉挣扎着坐起来,总觉得梦里的那条河十分眼熟,抱膝想了好久,还是想不起是何处见过了。
就在他独自沉思之时,房门轻轻开了,程勉一惊之下回神,当即就问:“元嘉,是你吗?”
“怎么不开灯?”
听到瞿元嘉的声音后,程勉跳下榻,这时瞿元嘉也点亮了灯:“你睡着了?”
程勉恍惚答:“嗯,一直等不到你,不小心睡着了……安王妃那里怎么样?”
说完发现萧宝音和萧妙音也跟来了,姐妹两个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哭过了,越是衬得瞿元嘉的平和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瞿元嘉只笑:“就是对大和尚出言不逊的事,挨了一顿骂。骂累了,自然不骂了。天也黑了,你饿不饿?饿的话吃点东西再出门,要是不饿,看灯的时候再吃。”
程勉凑到瞿元嘉身边,仔细打量他,生怕他挨了打。看了一圈觉得不像,心里不放心,指了指萧家姐妹:“那两位郡主哭什么?”
瞿元嘉摊手笑说:“她们为什么哭,你怎么问我了?母亲严厉,她们年纪小,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