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音抽了抽鼻子:“哥哥,我们快点出去吧。免得母亲脾气又起来,改变主意了。”
“你看,我就说吧。她们就是怕母亲。”瞿元嘉对程勉说,“算了,不管你饿不饿,我们还是赶快出门的好。”
因为妹妹们都在场,有些话程勉也不能细问,就依他说的整理好了衣冠,跟着似乎是一刻也不愿多待的宝音和妙音出了门。但他故意走得慢了点,和她们两人拉开一点距离,以便和瞿元嘉私下说话:“元嘉,你可不要瞒我。”
“儿子挨母亲的骂,不是天经地义?”瞿元嘉摇头,神情甚至说得上轻快,看不出一点挨骂后的沉重和不悦,“再说,能有什么事?”
程勉收回目光,也暂时收一收心中的忧虑之情:“那好吧。反正如果王妃严厉,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不要难过。”
瞿元嘉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难过:“我要是难过,那你怎么办?”
程勉一怔:“你要怎么办?”
“先分我一粒糖吃?”他继续冲程勉笑。
程勉一拍脑袋,赶快从怀里摸出下午在西市买的那袋子糖。忙不迭地捧到元嘉眼前后,他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我给忘了,怕是压碎了。”
瞿元嘉捡了两粒出来,吃完后说:“不是这个。不过现在这个就行。”
“……那是什么?”程勉更迷糊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说。”
程勉觉得这人怎么神神道道的,现在可不就是两个人了,但再看瞿元嘉,发现他依然在笑,顿时再没脾气可发了,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才嘀咕着说:“装神弄鬼。”
可一想到上次瞿元嘉说这句话时的情景,程勉的心跳又难以自抑地快了起来。
轻装的车马已经等在边门。先到一步的萧宝音见安排了两辆车,大不满意地嘟着嘴,不肯上车:“为什么是两辆,你们是不是要丢下我们,自己去玩耍?”
“这叫什么话?我要是要丢下你们,有的是办法。”瞿元嘉解释道,“既然是轻装简行,一辆车也太挤了。”
萧宝音拉着瞿元嘉的手撒娇:“怎么会挤?再说,今晚肯定人多,你不怕我们丢了呀?”
瞿元嘉逗她:“谁敢丢了你?”
萧宝音只当没听见,硬是拖着瞿元嘉一起上马车,一边拖一边说:“反正我不管,就不分开坐。”
程勉看了也笑,瞿元嘉对他说:“你看看,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一点不讲道理。”
程勉当然不可能记得萧宝音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但瞿元嘉这么说了,他便接话道:“我看也不挤,再说,南池远不远?不远的话,稍微挤一下不要紧。”
“要去南池?啊呀,哥哥,你怎么不早说?那我们赶快走,去晚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听说目的地后,萧宝音和萧妙音都雀跃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起使劲拉瞿元嘉上车。程勉知道瞿元嘉绝对拗不过两个妹妹,索性自己先上车等着了。
最后果然如程勉所想,还是遂了萧宝音的意愿。其实说是轻装出行,这驾马车里除了他们四人,还绰绰有余地多坐进了两个健壮的婢女——自然是娄氏安排来照看萧氏姐妹的。
安王府在城东,南池则在东南角,距离说远不近,但元宵没有宵禁,入夜后各坊坊门大开,人又大多聚集在东西市和朱雀大街两侧凑热闹,坊内没什么人,去南池的路反而比平时还要好走了。
程勉注意到姐妹俩和那一双婢女都穿了男装,不免多看了两眼。萧宝音和萧妙音的长相都随了父亲,穿上男装后活脱脱一对俊俏的少年郎。萧宝音察觉到程勉的目光,一边把玩着面具,一边笑着说:“我听父王说,以前的元宵夜,京中的风俗不仅是女子可以穿男装,男子也可穿女装,戴上面具后出门游乐,更无拘束。可惜先帝以为这是‘服妖’,十分不喜,即位不久就禁了。”
“女子穿男装还说得上赏心悦目,寻常男子,穿上裙子真是不像话。”程勉先是想了想自己穿裙子的尊容,又想一想瞿元嘉,觉得还是算了吧。
瞿元嘉也说:“殿下怎么和你们说这些?”
萧宝音做个鬼脸:“哥哥你真古板。这一天男人穿女人衣服,女人穿男人衣服,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少一层拘束,更好找到意中人。”
“黑漆漆的,又戴着面具,哪里能这么容易找到意中人?”瞿元嘉不以为然地反驳,语调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训诫的腔调,“很多是浪荡子为轻薄找借口。”
萧宝音的眼睛像极了娄氏,也像瞿元嘉,略一带笑意,就显得尤其幽深:“哎呀我不和你说了。和你说一点意思都没有。”
“反正你记得答应过娘的话,今晚只看灯,不会挤到人群里胡闹。”
“知道了知道了。”萧宝音胡乱答应着,撇撇嘴,又去找程勉说话,“我不跟着你,我跟着五郎总行了吧?”
“他的脚伤未愈,走不了路。等到了南池,我们找一个临水的高阁,哪儿也不去,就在阁上看灯。”
萧宝音不服气地说:“哪儿也不去?那我不如在家里看灯。南池的花灯很稀罕么?比家里差远了。”
“闹着出来是你,说回家也是你。你要回家也行,等我们到了,你自己先回去就是了。”
旁观兄妹俩你来我往地拌嘴,对程勉而言是非常新奇的景象。他有过兄弟姊妹,现在又失去了,可看着眼前的这兄妹三人,他确实难以想象,在自己更年轻时是如何和手足至亲相处的。
安王府的马车载着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南池。一下车,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愣住了——一则是观灯的游人不如往年那样多,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南池竟然没有结冰,池中还有不少游船。
一看到可以泛舟,萧宝音立刻改变了主意,再不闹着要挤在人群里了,一门心思只想游湖。
南池名为“池”,其实是一片水系贯通的湖泊,虽然不属于御苑,但在附近各坊内居住的,除了京内贵胄,就是京中的大寺院和道观,所以平日里流连在此地的,也是非富即贵,寻常人家难得踏足此地。于是每逢佳节,南池沿岸的装饰都格外瑰丽,尽管远远没有东西两市的缤纷熙攘、亦不见朱雀大街的辉煌堂皇,然而在南池游乐的士人淑女之多、丝竹之盛,也是京内其他地方难望项背的。
她这么一说,瞿元嘉实则犹豫了一刻,而程勉偏偏看清楚了,就对他说:“坐船好。就去坐船吧。”
他明知瞿元嘉是在顾虑自己不会水,而且也依稀记得下午的那个梦里落水瞬间的恐惧,可还是这么做了。说完他转身看了看满眼放光的萧宝音,涩然想,也许自己当年真的有个十分亲近的姊妹,不然为什么总是难以拒绝宝音呢?
瞿元嘉起先还是没动,程勉装作没看见,对宝音和妙音说:“我不记得了,在哪里坐船?”
话音刚落,瞿元嘉出声了:“那就坐吧,来,我们去码头。”
元宵夜的游船自是价格不菲,但等他们去问时,居然也只剩下了两三艘。瞿元嘉让萧宝音拿主意,她二话不说挑了个最贵的,第二件事是将陪酒的伎乐通通撵走,连个端茶热酒的都没留下。
上船后瞿元嘉同她说笑:“年纪小小,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将来可怎么办?”
萧宝音直皱眉,一脸不胜其扰的样子:“你不嫌他们吵啊?看会子灯,总有人在你耳朵边弹唱个没完,烦也烦死了。再说了,他们能怎么我们么?还不是给你们找清净,不识好人心。”
瞿元嘉忍笑,作了个揖:“那我倒是要谢谢宝音郡主了。”
“你是该谢我。”萧宝音大度地一挥手,“今晚少教训我就行了。”
出门时安王府的下人为主人们准备了食盒,租船之后,又多点了一桌酒席,等酒席备妥、与车夫定下在对岸的码头相会后,载着一行六人的游船缓缓离开了岸边,朝湖心去了。
许是借着南池融冰的祥瑞,湖面上游船不少,从船上望去,湖心灯光点点,湖岸火树银花,各成一方天地。萧宝音心愿达成,一边赏灯一边饮酒吃点心,乐得个无拘无束,最是兴高采烈。
萧妙音自然是不准饮酒,乐呵呵地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赏灯。瞿元嘉怕她吹风着凉,解下袍子将她整个人裹起来,萧妙音不乐意,可她又哪里躲得开瞿元嘉,不由得气鼓鼓地抱怨,指着在另一侧窗边的程勉说:“我没生病,身体好得很,也暖和得很,你快去关心五郎。”
瞿元嘉回头望一眼程勉,失笑道:“这是一回事么?不要任性。”
萧妙音半张脸枕在手臂上,正色道:“是也不是。我身体好,他生病;我不逞强,他会逞强;我记得事,他不记得,所以怎么看,你都该去照顾他呀。”
这话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程勉这时也转过身,微笑着看看瞿元嘉:“我也不冷。”
他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他们三人,几乎忘记了初衷是来看灯,以及寻找可能与此地相关的记忆,只觉得眼前所见比窗外的灯火好看千百倍——萧妙音最终没有拧过瞿元嘉,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裹成了一只灰扑扑的粽子;萧宝音酒足饭饱之后拿起船舱里不知道何人留下的一把琵琶,时断时续地弹了个曲子,弹了一半觉得弹得不好,对自己发了一通脾气,摔下琵琶跑到程勉面前,对他说:“五郎,他们说,就在你动身去连州的前一年的秋天,你们去翠屏山赏枫叶,你带着琵琶,坐在溪边弹奏时,将山里的鹿都引出来了。”
程勉吃了一惊,老实摇头:“哪有这样的事。鹿不怕人的么?肯定是巧合。就算是真的鹿,一定是它们渴了,出来喝水。正好撞上了。”
可少女的眼中全是崇拜和憧憬,皎白圆润的面孔仿佛天然发光:“这是陆槿告诉我的,所以一定是真的。”
过了好一阵子,程勉才意识到她说起的名字属于自己的亡妻,陌生感让他一时接不上话,犹豫了许久,慢慢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以前了。”
生怕她不信,程勉将受冻后变形的十指伸到萧宝音的眼前:“前一阵子有人重新教我,我没学好,反而害了她。所以不管以前怎么样,以后都不弹了。”
萧宝音难过地说:“那个时候我太小,不记得你弹琵琶是什么样子了。”
“也没关系。当我不会就好了。”
“可是你会啊!”萧宝音忽然提高了声音,认真反驳,“你会的。你就是想不起来了。等你想起来,你就什么都会了。”
这时,瞿元嘉意识到萧宝音可能过了量,走上前扶住她一边肩膀,柔声道:“总要想起来的。他都不急,你更不要急了。”
说完这句,他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搀扶着双腿发软的萧宝音走到萧妙音身边,安置她坐下:“是你说要游船、看灯,桩桩都依你了,你倒好,净偷偷喝酒去了。”
“没有偷偷。”萧宝音直着眼睛反驳,“我也在看灯的。只有你们不看。五郎在看我们,你在看五郎。”
“我也在看你们。”瞿元嘉的神色柔和得不像话,对萧宝音也是十足耐心,“你们是我的妹妹,我当然要顾全你们。”
萧宝音听到这句话,也趴在栏杆上,有点得意又有点狡黠地说:“你拿我们没办法。”
瞿元嘉继续笑:“是是是。谁拿你们有办法。”
他捡起被萧宝音扔在一旁的琵琶,调了调弦,又放回她手边,可这时萧宝音的闹腾劲头已经过去了,半睡半醒地倚在窗边,搂着妹妹的肩膀看远处岸上那汇成光海的各色花灯。
察觉到瞿元嘉坐在了自己身旁,程勉下意识地让了让,想腾出一点位置给他坐。刚一动,手反而被拉住了,瞿元嘉冲他摇头:“没事。”
不同于程勉始终暖和不起来的手,瞿元嘉的手很暖,仗着衣袖做遮掩,手按在一处后也没分开。程勉有点诧异地看着瞿元嘉,又惊恐地打量了一圈四周,可人人都在看灯,再没人看他们了。
程勉一阵耳热,心里却说不出的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简直是提心吊胆地看着微笑的瞿元嘉,只等他开口。
瞿元嘉轻声说:“你只看她们么?”
“什么……?”
“你看不看我?”声音低得几乎像是个幻觉了。
程勉后颈一麻,差点跳起来,这时瞿元嘉拉住了他,站起来和他一起出了船舱,往后舷去。船夫在船头摇橹,那两名侍女要照顾宝音和妙音,于是大半个晚上过去后,两个人才第一次“单独待着”。程勉一开始有些迟迟的,走出来后冷风一吹,浮云弥散,他终于醒了。
后舷的甲板不过方寸之地,但他们站在船舱外的避风处,倒不十分冷。程勉以为瞿元嘉有话说,可等了好一阵子,瞿元嘉什么也没说,只是和他手拉手站在黑暗里,默然地望着他。
这样的沉默教程勉心慌气短,可内心深处,又有一线微弱的、难以与人道的期待。他低下头,踢了一下瞿元嘉:“现在算只我们两个人了么?”
瞿元嘉似乎思考了一下,点头:“算的。”
程勉觉得自己的心高到了嗓子眼,不得不重重咽下一口气,才能发出声音:“那……”
“五郎,程勉……阿眠,你真是天底下最糊涂的人。我的心意是不是同你一样,还要说吗?”
在饱含着全然的欢喜的语调中,程勉只觉得眼前一黑,下一瞬,就陷入了一个极有力而温暖的怀抱里。他一颤,似乎真是傻了,片刻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你倒是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