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骁眼眸微暗,垂首略微思衬半晌,再回首时,却已不见了沈陵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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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弋阁,店如其名,专为富家子弟锻造兵器的地方,老板名唤金巧嘴,人如其名,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最擅长用舌头从别人兜里掏钱。
虽然老板黑,但这家店兵器的品质却是极佳,因此仍有大批金主捧场,这生意倒是越做越旺了。
“公子准备买些什么,我们这里刀枪叉戟应有尽有,既价格公道,又……”
“停!”沈陵渊立掌打断了金巧嘴滔滔不绝的瞎话,走上前直奔主题,“我半年前曾在你家见到了一柄正在打造的银云纹匕首,现在可打造好了?”
金巧嘴一拍大腿,握住了沈陵渊的手,如遇知音似的激动:“哎!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识货人,那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独此一份,您也是来得巧,银纹匕首昨日刚刚打造完成,不过嘛……”
沈陵渊嫌弃地甩开了金巧嘴的手,就当没瞧见这人的奸商嘴脸:“不过什么?”
金巧嘴对沈陵渊的动作毫不在意,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这匕首价格可不低,不知公子能否一次付的齐啊?”
沈陵渊不屑地甩下一钱袋子:“小爷我这次出来就是准备齐全了的,诺。这些可够?”
金巧嘴见钱眼开,急忙打开钱袋,目中一片金灿灿,瞬间喜上眉梢:“够够够,公子这边请,雅座稍等片刻,我这就派人去取来。”
沈陵渊跟着金巧嘴落座,驴唇不对马嘴的聊了几句,可算是盼到了店小二带着一个精装盒子归来。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匣子,取出匕首,只见纯黑的刀鞘上点缀着几朵泛着柔光的淡银色云纹,只一眼沈陵渊便觉得与自己那位才貌双绝的义兄十分相衬。
金巧嘴从商多年,自然瞧出了沈陵渊的喜欢,此等财大气粗的客人能多宰一笔是一笔,他挥手示意小二退下,自己则继续阿谀奉承:“公子眼光真不错,我看您气质极佳与这匕首甚是相配,不知公子还看不看看本店的其他兵刃?小人可是听说这京城最近要不太平,还是多做准备防身为好啊。”
沈陵渊将匕首收入衣襟后有些好奇:“哦?在这新厦内有禁军外有巡城司看守,还能有什么不安全的?”
“您还不知道吗?”老板见人上套,忙踮着脚凑到沈陵渊耳边轻声,“小人得到消息,长兴侯通敌叛国,谋反了!如今朝廷正四处追捕同党呢!”
沈陵渊闻言微顿,猛然转头,“放你娘的……胡说八道!”
编瞎话编到自己老子头上,这能忍?
怒气瞬间上涌,沈陵渊这还是顾及名仕之风,轻推了老板一把,“长兴侯满门忠烈,为东凛开疆扩土功勋卓著,哪有谋反一说!你这满嘴瞎话的无耻之徒,小心我告你诽谤!”
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店里的客人纷纷瞩目,窃窃私语起来。
“长兴候在关外赐死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知道?”
“八成是哪家犯了错的公子哥被长辈关了禁闭才放出来吧!”
“唉,你们不觉得这人很熟悉吗?像不像长兴候的小公子?”
“别说还真的像,都是一身红衣!”
陆骁刚进门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在地上装模作样打滚的店家,不知所措的小二还有窃窃私语的众人。
他脸色一沉,闪身滑出几步,抓起沈陵渊的肩膀夺门而出。
沈陵渊前一秒还脸红脖子粗正欲发作,后一秒只觉肩膀一紧,身体瞬间移出店门,横跨几条街,上了屋顶。
沈陵渊先是怔了两秒,忽而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找那老板算完账,他满腔怒火正在翻腾,刚想起身质问陆骁为什么不让他教训金巧嘴,抬眼却是自家叔叔那张相当凝重的俊颜。
心,似乎漏跳了一拍。
两人一时无声伏在屋顶,沈陵渊六神无主之际余光扫过屋檐下,只见一群着黑色铠甲的行兵,手执红缨长、枪,正是东凛最神秘的皇室禁卫军。
且每个人手上,都拿了一张画像。
而画中的人,正是身穿红衣的他。
沈陵渊的瞳孔似在地震:“骗人的吧。”
“谁?!”
第3章 欺骗
“谁?”
皇家禁卫军统领高湛武艺高强,听觉也要比旁人敏锐得多,他听到了房顶传来细微的声响,抬头时却什么都没发现。
狐疑之际,高湛正准备派人搜查,哪料前方是事儿不管贵人却突然发了话。
“应是风声带动瓦片,将军不必紧张,还是快些前往长兴侯府,莫要当误圣谕。”
说话的男子回过头,仅露出左半面,皮肤如白玉凝脂,狭长的双眸随着笑容微微下弯,眼角一颗泪痣,貌美却不食烟火气。
任谁看了都不禁生出想要再多看两眼的欲望。
如此尤物应揽在怀中宠幸才是,可偏偏是这明眸皓齿的绝色即将成为东凛最年轻的侯爵,栖身贵族之列。
还是通过弑亲这种血腥残忍的方法得来。
美人皮相,蛇蝎心肠,不得不防。
统领不过在心中惊叹片刻,便识趣的低下了头,铁面遮挡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恭敬的行了礼。
“是。”
言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巷口,向着目的地前进,街上的行人大多会被那黑漆漆中一抹亮眼的白所吸引。
美景如斯,却成了压倒少年的最后一根稻草。
胸前的匕首这一刻滚烫异常。
纤长的身形,如泉水般清冽的声音。
那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长兴侯府沈家的养子,沈陵渊的义兄沈晏清。
这大概是说书人口中才有的戏剧性转折,亦或是街头巷陌茶余饭后的消遣逗趣,古往今来大有争议的灭亲之举,骨肉相残,实打实地发生在了他身上。
沈陵渊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切肤之痛,仿佛长针扎入心脏,永不停歇地抽搐。
马蹄声逐渐远去,陆骁这才缓缓放开怀中颤抖的人,若不是刚刚他眼疾手的快捂住了沈陵渊的嘴巴,这孩子怕是会直接叫喊出声来。
这迎头一棒的打击来的太过突然,少年此刻拼命的甩着头,身体控制不住的痉挛干呕,显然是不愿意相信事实。
无错之际,沈陵渊如抓起救命稻草一般抓着陆骁的手臂使劲的摇晃,“骁哥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我爹晚间便会回来的,他晚上就会回来的对不对?”
陆骁却未至一言,只是静静的伫立着,任他摇晃,一双眼眸黯然低垂。
这样的举动与默认无异,沈陵渊如坠冰窖,他松开手,后退数步,跌坐在身后茅草堆,语无伦次:“我父亲死了?我义兄要抓我?……不,不是的,是你!是你!你一直在骗我!”
沈陵渊伸出一指,指向陆晓,指尖却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陆骁半跪在地:“侯爷临行前的嘱托让我瞒着你,护你周全,属下也只能听命行事。”
沈陵渊泪流满面,甚至已经有些眩晕,可头脑却愈发清晰,他抬了肿胀的双眼:“好一个听命办事,你们还要把我当小孩子到什么时候!”
这一声是吼出来的,却也掩盖不了少年的哭腔,沈陵渊踉跄着起身,勉强捉住陆晓领口衣襟,“骁哥你告诉我这是谁做的,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诬陷我爹谋反,我爹那么中心,怎么可能会谋反!到底是谁,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杀了他为我爹报仇!”
陆骁望着眼前已经有些疯癫的人,双眸隐下一抹伤悲。
他也没想到侯爷还未出关事情便以败露,而且身在京都的密探全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就像是早就预谋好的一般,消息偏偏在今早全面爆发,没有给他们一点缓冲时间。
陆晓上前一步抓住了少年的手臂,仅轻轻发力,就将人扯至怀中,禁锢到不能行动。
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大片,陆骁的心都在发颤。
但事已至此,犹豫就会败北,陆骁再如何不舍,仍是用他最为冰冷的声音在沈陵渊耳边道:“你就用这副不堪的模样去报仇?”
话音未落,少年布满血丝的双眼骤然大睁,全身用劲之际上齿将下唇生生咬出了血来。
沈陵渊奋力的挣扎有了效果,本如牢笼般坚固的臂膀倒真有了一丝松动。
希冀却在下一秒被陆骁无情的打破。
男人将沈陵渊毫不留情的摔在地面。
沈陵渊半张脸着地,火辣辣的疼。
陆骁却毫不手软,将人整个掀了过来,掐起沈陵渊的两腮,“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说完他将一颗药丸塞进了沈陵渊口中,并点了穴道强制其吞咽。
沈陵渊一双凤目撑得滚圆,不可置信的望着陆骁,“你给我!”
话没说完,舌头却已发麻再吐不出一个字。
无力感涌上全身,四肢僵劲,沈陵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任凭陆骁如何摆弄,被脱下红袍,摘下腰间刻名玉坠,塞进角落的茅草堆中。
“对不起,世子。侯爷他终究也是为了你。”
陆骁的言语中难得地多了些情绪,是发自内心的伤感,换作平时沈陵渊肯定会惊叹上一番,原来木头人陆侍卫也是有感情的。
可如今他的心早已被恨占据,再放不进其他,眸中写满了不甘,不信任,还有无穷无尽的绝望。
沈陵渊看着陆骁脱下他那身即为珍惜的黑袍盖在自己身上,又笨拙的套上明显小了一圈的红杉,做完这些后在他耳边轻声道:“渊儿,对不起……”
这是沈陵渊听见陆晓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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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喘息声与脚步声在耳畔交织,后知后觉沈陵渊才发现正在奔跑的人是他自己。
反应过来的刹那间火光冲天,白烟在暗夜中弥漫,沈陵渊蓦地停下脚步,眼前出现一片火海,燃烧的匾额上正是长兴侯府四个字。
沈陵渊急上心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字,他不敢再耽搁,当即推门而入。
入目是在一片火光中染血的白衣。
身穿白衣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动静,缓慢回过头,错开一步身位,只见倒在地上的长兴候胸前还在涓涓的渗出鲜血。
沈陵渊额角脖颈青筋暴起,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爹!”
可实际上他却发不出来一点声音。
沈晏清回过身与崩溃的沈陵渊对视,一双浅色桃花明眸却没有了往日和善,只剩下冷漠与杀意。
他握着剑一步步向沈陵渊走去,长剑尖端正流淌着一滴滴滚烫的热血。
长夜渐去,东方既白,黎明的曙光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少年倏地睁开了双眼。
细密的汗珠爬满了沈陵渊的额头,他的胸口正剧烈地起伏着,额角青筋若隐若现,眼神空洞,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空气中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仿佛刚才梦中的一幕幕真的就发生在他眼前一般。
“是他,害死了了父亲……”
沈陵渊嘴里不住的喃喃着,脑海中闪过长兴候的死状,他下意识的抓向胸口,并没有洞,反而抓住了一块硬物。
他沈陵渊猛然低头,目中渐渐清明,一块质地通透的圆形玉环瘫在他手心,上面还拴着一条带有血字的布条。
“这是,骁哥留给我的?”沈陵渊一边说着一边急切的将布条摊开,只见上面有九个血字。
“用此物,沐春阁,寻花楼。”
沐春阁?骁哥?
沈陵渊的双眸频频闪动,他从没见过陆骁出门或者有什么朋友,那这沐春阁又是何地?花楼又是何人?
可还没等沈陵渊思考出结果,一声犬吠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声音听起来极近,沈陵渊吞咽一口,望向四周,这条暗巷却是一条死路,没有地方可逃。
怎么办,他还不能被发现!
手中布条被沈陵渊攥成一团,情况紧急之下,少年瞥见了那把掉落在身侧的匕首。
他目中一凛,一手抓起匕首,而后闭上了双眼,没有丝毫犹豫,刀刃自额头划过眼尾。
鲜血淋漓。
沈陵渊一点都没觉得痛,只不过是鲜血模糊了眼前的视线,看不清楚罢了。
他反而觉得这样更好,反正他也根本不愿看清。
自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起,这个京城就变了天,再无长兴侯,也再无世子沈陵渊,他注定是一个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孤魂野鬼,除了仇恨再不记得其他。
鲜血顺着沈陵渊完美的下颚线流淌,浸透了陆骁留下的白布,将陆骁留给他的话尽数湮灭。
做完这一切不过半刻,一只黄色的大型犬类出现在了巷口,想来是被血腥的气味吸引,狂叫不止。
跟在它身后的还有一个不大的小男孩,气喘吁吁的喊着大黄,见到沈陵渊的时候明显受到了惊吓,却还是大着胆子轻手轻脚的上前。
沈陵渊感受到了小孩子怀疑的目光,缓缓抬起了头。
男孩见人还能动,上前抓住自家兴奋的大黄轻声细气的问道:“你是谁?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沈陵渊动了动嗓子,却发现咽喉干涩,发不出声音,只能伸手无力地指指匕首,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小娃娃天真无邪,虽有戒备,但还是心地善良,犹豫了一下,说:“那你在这里等等,我去找个郎中来。”
沈陵渊露在外面的左瞳孔骤然紧缩,用宛如猪皮磨蹭地面一般的嗓音唤回了男孩,比划了半天才让人明白自己不想找郎中,只需要一口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