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成了他心里一个疙瘩,此前有林溪辞横在中间,月氏和晗王都会顾及萧挽情与那人的感情而不敢动作,可现在情况却大不相同。
两边都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月氏王想着用长公主来牵制大渊,而晗王则想着把亲妹妹拱手送出去讨好西域的老头,只为给自己求个靠山,日后与慕王相争。
羡宗夹在其中进退两难,且不说他自己舍不得爱女远嫁,萧挽情一旦去了,在月氏就算吃苦受罪也是说不得的,远在大渊,他又无法横加干预,于私情,他是不愿公主和亲的。
但要是不允,晗王对他不满只是其一,月氏如果真的借此机会攻打边关,对大渊而言也是不小的损失。
南巡的日子,羡宗为此可说是伤透了脑筋,总有那不识相的到他面前来提起这事,到头来一个个都被打了出去,还自认是忠君爱国的良臣,哭天喊地的,闹得厉害。
林溪辞听闻此事也不是无动于衷,先前萧挽情救过他的命,虽然只是利用关系,可他终归还是记着这份恩情,不能不报。
于是他向羡宗进言:“月氏王是个出了名的莽夫,而且有杀妻的恶名在外,公主嫁去月氏难保不会受屈。这个老头子一把岁数了,却想着霸占貌美年轻的公主,这事可说不过去。臣以为,公主当嫁,嫁的却不一定非得是月氏王。”
“你的意思是……”
那人一抬眼,眸子里尽是狡黠,“听说月氏王老人家有三个不听话的好儿子……”
林溪辞的心机当真非常人可比,他给羡宗出了个绝妙的计策,竟是要挑起月氏王族的内乱。
“月氏王一把年纪,还尽受晗王蛊惑做些糊涂事,可见不是个靠得住的。而他三个儿子各怀心事,盯着王位都红了眼,您把长公主嫁给了谁,就说明谁是大渊未来扶持的新王,如此一来,此人在月氏也有威信。”
“哦?你就不怕月氏王那个老东西多想?”
“西域虽强,却得是诸国联合起来的实力,大费周章招兵买马跟大渊打上一架可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蠢事,月氏王要是没老糊涂,就不会跳着脚地表现出不满。毕竟大渊不愿发兵是不想劳民伤财,而月氏不想开战却是不想灭国。立场不同,做法也便不同。”
“总觉着你含沙射影,似乎是在数落朕。”
“吾皇多心了,您的儿子还不比月氏王那三个憨货,至少他们还有利用价值,而您的皇子们却只能做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不过我不喜欢利用敌人,只想赶尽杀绝,这次也不例外。”
他能随口说出骇人之语,可见的确是预知到自己时日无多,在最后的日子里还想畅所欲言。
羡宗无奈,便由了他的性子,并未追究他失言之过,“看来你是对挽挽未来夫婿的人选有了头绪,会是最优秀的三王子吗?”
“吾皇错了,您宠爱长公主,不忍将她嫁给一个离死不远的老头子是人尽皆知,月氏那边也不傻,自然猜到您会选择把长公主嫁给某位王子,最恰当的人选便是各方面素质极佳,被月氏王看好,也最有可能成为新王的三王子。可吾皇要是反其道而行之,让偏于中庸的大王子捡了这个便宜,您说别人会怎么想?”
“月氏王会认定大王子是朕有意扶持的新皇,此后多多留意大王子身上的闪光点并无限放大,便是越看越顺眼,逐渐冷落了三王子,甚至有可能顺遂朕的心意,将王位传与他。”
“不错,月氏在西域诸国中能有今天的地位,可全都是仰仗了大渊的势力,在这件事上,如果吾皇的意思与月氏王意向的好结果相差仅咫尺,那么他必定会优先于吾皇的心意。如此一来便是激化了三个各怀鬼胎的‘好’儿子之间的矛盾,大王子日渐受宠,甚至承袭父位做了新王,那么此前备受瞩目的三王子定会心怀不满,伺机而动。”
“看来你想要的并非挽挽在月氏的地位与尊重,你是要把月氏王室搅得一团乱,还想要了三个王子的命。”
林溪辞耸肩一笑,眼中充满自信的愉悦。
他手执一枚黑子,落于棋盘,困死了羡宗的白子,一手支着下巴,斜倚在桌沿边,眯着眼眸,是一副惑人的姿态,甚是迷人。
“不,我要的是公主的安全,只是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罢了。”
“你要大王子死?”
“只有公主的夫婿死了,公主才能顺理成章回到大渊。也许是要委屈两年吧,可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您身边,比起余生困在干旱荒芜的沙漠里,不知好了多少。”
羡宗不置可否,不得不说,这个人的心思还真不是一般的毒,生死就挂在嘴边,总归是看不见摸不着,说的便是轻描淡写。
但他承认,林溪辞会变成今天这般阴鸷狠戾都是他一手造成,想当年那个天真无瑕,会满怀期许说着“我想到您身边去”的状元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林溪辞,是一个只知以狠毒手段扫清前路障碍,被他玩坏了的工具。
最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对这把利刃着了迷,彻底依赖并习惯了那人在身边。
羡宗不由发问:“为何会想到这个法子,挽挽若是死了夫君,就算回到大渊也不会幸福,相比之下,朕更愿她留在京城,从未涉世。”
“因为这两年里,我会死。”林溪辞轻描淡写的说道,捧起茶盏,看着杯底被茶汤映成碧色的暗纹,眼波平静如幽潭,深邃而不起波澜。“我这一辈子做了许多伤害她,利用她的恶事,到最后唯一能弥补的仁慈,便是不让她为我肝肠寸断吧。”
羡宗虽不认同他的提议,却明白这是唯一的两全之法。他想将爱女留在身边,就势必要付出代价,取舍之下,他还是选择了这种伤害最低的方式。
他很快便回信月氏,表明愿将长公主嫁与月氏王膝下长子,以求两国和平。
似是老天在谴责林溪辞出了这么个伤人害己的幺蛾子,那天之后,姑苏连下了三天的暴雨,气温骤降,湿气入体,他便又一病不起了。
当时随行的宫人们都以为他这下是要不成了,都谨慎着去求问羡宗要不要先置办了寿材,无一不是被打了回来。
看着那人日渐虚弱,人们心中都有猜测,明白那不过是羡宗一厢情愿的相信罢了。
不过三天之后,暴雨停息,转机也便随之来了,一个江湖游医到了姑苏,在街市吹嘘自己有能医死人活白骨的灵丹妙药,就是死人也能给救活了,还当场表演了给奄奄一息的老汉服下神药,老汉片刻之后便下地行走了的绝活。
固然是有演戏的成分,但羡宗也是病急乱投医的心思,宫里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不管是民间大夫还是方士术士,只要能让那人恢复,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肯摘回来。
游医被请到驿馆,号了林溪辞的脉,当场便开了副药方,信誓旦旦向羡宗保证必是药到病除。
他亲自煎药给林溪辞喂了下去,半天之后,那人转醒,果然病痛减轻了不少,当真是灵丹妙药。
羡宗大喜,重赏了游医,并命他继续留在林溪辞身边照料,不得有失。
奇怪的是,林溪辞的病虽然有了起色,食欲稍好了些,也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可他的脸色还是一如往常,甚至可说更差了些。
羡宗只看到他病愈的表象,并未深究其中的缘由,也没再让随行的太医为他诊脉,就这么一天天的等着他好起来。
然而秦之余却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照理说大病初愈,人是由虚弱逐渐恢复体力的,就算林溪辞是久病,也不该半个月过去了,人还是这么病恹恹的,一点精神头都没有。
而且那游医为他送药的次数越来越勤,药量也是越发的多了,怎么瞧着都不像他病愈了的样子。
最令他担心的是,那人似乎睡的越来越久了……从前浅眠,甚至是难眠的他总要点上一盏明烛,有人陪着才能慢慢入睡,而现在他总是一脸倦容,才刚躺下,宫人还未熄灯,他便已经睡了过去,叫都叫不醒,根本是……
昏睡。
从前总是天未亮便没了睡意的他,如今就算睡到日头高升也难醒,秦之余曾去看过他的状况,就连触碰他的额头,手掌,甚至是脚趾,身子也不会有半点儿反应。
这样不对!
“那游医给他服的究竟是什么药?”
“侯、侯爷,平日里抓药煎药都是大夫一个人做的,我、我们也……”
宫人们一个个摇头否认自己与此有关,实则也是察觉到林溪辞状况有异,担心此事会牵扯到自己,一个个避之不及。
秦之余无奈,取了些药渣送回京城,托黎三思查验其中可有异常,还没等回结果,途中又生了变故,他担忧着那人的身子,忍不住去见了他,赶巧碰到他用膳后吐血的一幕,心中更是焦急。
他劝道:“溪辞,回家吧,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家……我的家,在哪儿呢?”林溪辞苦笑着擦去嘴角的血迹,黯然垂眸,“侯爷,我无处可去,到哪儿都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病鬼,不如就这么死了。”
“溪辞……”
“现在受的苦,都是我前半辈子攒的业障,侯爷,这是我该还的。”他说这话时语气轻飘飘的,就似在说旁人的事,惹得秦之余更加心疼。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根弦搭错了,居然拉着他的手,便把人扯到怀里,抱着他已经瘦成皮包骨的身子,追悔莫及。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在他踏进侯府大门的一刻就……
可他做不到。
当年做不到的事,现在依旧做不到。
他怎么舍得……
突然,他感到怀里那人不安分起来,慌慌张张推开了他,看向他身后的眼神溢着惊恐。
不必明说,他也知道是羡宗站在他身后。
秦之余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回过头来,屈膝下跪。
然而不等他说出自己的请求,羡宗就先开了口:“出去。”
“皇……”
“滚出去。”
天子之威不可触。
秦之余知道,若想谈什么,便只有等到羡宗消了这口气,可在此期间,林溪辞会怎样……
他不敢想。
他咬着牙硬是跪在原处没动,而羡宗则是缓缓上前,拉住林溪辞的手,冷声质问:“方才他碰了你哪里。”
那人脸都吓白了去,哪里还说得出话,愣怔的一瞬,忽然就被扯着头发拖到了地上,额头撞在青石砖上,是头晕目眩的疼。
“朕问你,他碰了你哪里!”再次质问,羡宗的语气更差了些,捏着林溪辞的下巴,力道都快碾碎了他的骨头,“朕一直把你捧在手心爱着护着,连朕自己都舍不得碰你,你却敢让他抱你,林溪辞,你究竟在想什么!”
“放手。”面对暴跳如雷,几欲爆发的羡宗,林溪辞只有简短一句。
僵持许久未得回应,林溪辞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冷淡,只是这次却多了怒意在其中:“放开我,萧鹤延。我才该问,你一个被野女人玩烂了的老男人,凭什么碰我。”
作者有话要说:林爹爹真是一鸣惊人啊,平时被欺负得不声不响好像只小兔子,结果咬起人来要人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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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罂粟
“凭什么?就凭你这条命都是朕给的!”
羡宗掐着林溪辞的脖颈,或许有一瞬间是想杀了他的,至少那紧绷的力道与下手的狠劲儿都让后者觉着,这个极少动怒的男人是动了真格的在生气。
为什么,因为自己被人触碰,还是说了那句大逆不道的恶语?
他从来就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所以若说是前者,林溪辞死都不信。可要是单纯为了一句不中听的实话而雷霆震怒,林溪辞也看不起这样的他。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腔敬爱也化为乌有了呢?
君思归曾说过,敬意与爱意并存方为敬爱,而如今,敬已没了,只剩下变了质,发了狂,疯魔了的爱。
烧吧……就让这妖火烧得他们骨肉都销成了灰,自此之后将恨意深深烙入灵魂,结束这荒唐又可笑的一生。
裂帛之音响在耳畔,无措的秦之余只有俯身,稽首……跪的是天子,求的是施舍。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单纯为了逃避而移开目光,还是明知无济于事,也想尽力一试的哀求,但结果都是相同。
“你还在那里跪着做什么?想看到什么时候!”
待秦之余恍然回神,他已然跪在寝房外,茫然地望着面前紧闭的大门。
他脸色苍白,抬手想去触碰隔在他与那人之间的屏障,然而还未触及,便听其中传来一声极低而隐忍的哭吟。
为何会成这样……他明明是想帮他的……
“看来侯爷也陷了进去,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能善用这一颗好棋,看来是我想多了。”
桓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秦之余没有回应,缓缓起身,回过神来冷眼瞪着那人。
下一刻,气氛骤变。
有侯府侍卫一左一右同时押住桓一,令他动弹不得,而后狠狠一脚踢在他膝弯,使他整个人向前栽去,跪倒在地,被压制着再难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