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认。”
“说你对我从无亲近之意,只是利用,是荒唐笑柄,是被你亵玩于股掌之间的弄臣,吾皇可认?”
“……朕认。”
“说你待我从无真情,是我满腔爱意错付了人,活该深情受折辱,真心遭践踏,吾皇可认?”
“溪辞……”
“吾皇可认?”
“朕……”羡宗无从辩驳。
“容不得你不认。”
话至此处,那人的话音与心都是冷到极点,颤巍巍起身,跌跌撞撞推开殿门。
飘雪的天,他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衣,赤脚走在覆着冰雪的砖石地上,冰冷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凉了身子,麻木了痛楚。
“假戏做到自己都动了情,也便成了真。呵……真是作的啊……”
他在漫天大雪里笑得声嘶力竭,笑到五脏肺腑的撕裂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胸中腥气泛滥。
最后一次回首,他两眼空洞无神,对紧随而来的羡宗轻声道了这辈子最温柔,亦是最残酷的话。
他问:“吾皇,您见过月光吗?”
近在咫尺的东西,往往最遥不可及,习以为常的事物,也往往隔着千山万水。
月华可以映明永寂之夜,可他自己却永远坠身黑暗,永远无法触碰炽热的日辉。
之所以光夜交替,岁月变迁,是因为即使远隔星河,玉盘仍日复一日的追逐着那赋予了它光明的希望。
只可惜,筋疲力尽的皎月已然步入终途。
他黯淡了。
他追不动了。
他陨落了。
“不,林溪辞,朕不放你走,就是死,你也要死在朕身边,死在朕眼前!你是朕的东西,朕不放你走,就是黄泉地狱,你也别想逃!!”
能逃去哪儿……
“这天下都是他的,我还能逃去哪儿……”
得知林溪辞的惨状,秦之余于心不忍,便向羡宗求情,恳请他能放过时日无多的林溪辞。
若说羡宗对那人毫无愧疚之意,似乎也并非如此,至少在秦之余面前,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悔意,就像个迷失的旅人一样失魂落魄。
他问:“朕只想他活下去,只想他活下去……而已,连这都成了奢求,该如何……”
这也是秦之余所求,即使明知苟活只是延续痛苦,他仍希望林溪辞能活着……是出于自私的强求。
他进言道:“林溪辞在世上无牵无挂,就是死了也不会遗憾,除非,有什么人能成为他的牵挂。”
羡宗眯起眼睛审视着他,是在衡量这话究竟几分是真。
虽不知对方打着什么主意,但秦之余的话,羡宗是认可的。
皎月厌倦了追逐太阳,却还有依附于他的星辰存在。只要有什么人能牵绊住他,他的脚步便会放慢,让自己也能够追上他了。
“看来,爱卿心中已有人选。”
“溪辞少时在臣府上长大,与钱大人家的千金关系甚好。如果是她的话,溪辞或许会考虑。”
“……爱卿还是唤林大人便好,他早已不再属于你。或者说,他从未属于你。”
秦之余笑笑,心道这个皇帝可真是疯魔了,从前那人追逐他时视而不见,如今那人放弃了,他却又不肯了。
这毛病可都是林溪辞一手惯出来的,现在倒是报应在自己身上了,合理吗?
说服了羡宗,离开时,黎三思已候在门前。
那人依旧是一副笑颜,眯着眼睛,看不出半分厉色,话中却带着指责的意味:“没想到侯爷竟是如此残忍,若林大人知晓他接下来的痛苦是您一手造成,会恨您的。”
“那便让他去恨,只有恨了,才能让他活下去。虽是我一厢情愿,可我不愿他死,不论如何,都不想他死。为了让他活着,我什么都能做。”
“那么这样的您,与皇上有何不同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请侯爷给林爹爹唱一首白月光……
感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鸭~
第178章 大喜
长公主出嫁那日,羡宗并没有出席,送行的只有文武群臣与一众后妃,无非是说些漂亮话,对未来与月氏的交好寄予厚望罢了。
从得知要远嫁西域和亲,萧挽情整日以泪洗面,不分昼夜跪在御书房前哀求,可羡宗还是忍痛狠下心来,将她拒之门外。
“朕不是心软,是无颜见她……”
……哪个女儿能容许父亲对心爱之人做出那种不可原谅的事呢?若有一日她得知隐情,定然不会原谅他这个做父皇的。
自然,林溪辞也没有前去送行。
事实上,有姜雾寒的悉心照料,他的病情已有起色,并非无法见人。可他却是被羡宗锁在了长明殿中,手脚都被锁链束缚,就是想告别,也是去不得的。
姜雾寒看他整日郁郁寡欢,便知那狗皇帝是彻底把医嘱抛之脑后,也不打算做人了,就是要活活逼死他才开心。
每当看见那人痛不欲生的样子,出于私心,他真恨不得配副猛药,让他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断了生念。
姜雾寒对林溪辞说:“今儿个长公主启程去往月氏,你若是想去看看,我便求黎相给你说说情。”
“我自己的事,何苦再拖相爷下水,大可不必……那个人把对女儿的亏欠都报复在了我身上,我又何苦上赶子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喝了姜雾寒递去的药,眉头都没皱一下,后者却是不忍,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塞了块糯米纸包的奶糖。
“吃块糖,就没那么苦了。”
那人苦笑着,“嘴里苦,吃颗糖便好了,心里苦,要如何是好?”
不过他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吃着那块乳香四溢的甜糖,似乎心里的确舒坦了不少。
姜雾寒看着他如今的模样,也是于心不忍,“苦了你了,如今你是我们的希望,难为你背负了这些本不该你承受的压力。”
“呵……我是你们的希望,那谁来给我希望啊……”林溪辞顾自念叨着,眼中神采愈发黯淡。
正当他暗自伤感时,秦之余负手走了进来,“年纪轻轻就活下不去了,你还比不上那些七老八十的长寿怪物。”
林溪辞见之不语,他对此前秦之余因他受罚而感到愧疚,也忧心他听见了当日的动静,目睹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因而不敢与他对视。
“我听见了远处的锣鼓声,长公主要出嫁了。”
“她出嫁,你会伤心吗?”
“我有什么好伤心的,说她是被我亲手送走的都不为过……”
秦之余摇摇头,坐到床前,对姜雾寒使了眼色,把他打发了出去。
“皇上要下旨为你赐婚了。”
听此沉重一言,林溪辞背过脸去,闭目叹气,“他倒是关心我的终生大事,长公主前脚刚走,他就迫不及待给我床上塞个女人了,怎么,替我暖这冰冷的锁链吗?”
林溪辞抬手,扣在他腕上的锁链叮当作响,风铃一样,听得他直想笑,“一个朝不保夕,连走出这个门的力气都没有的病秧子,也得严加看管,生怕我跑了去,他的恩宠,我可受不起。为我赐婚……我娶妻做什么,整天注视我的不堪,冷嘲热讽,给我添堵吗?”
秦之余长叹一声,满心无奈。他知道林溪辞与羡宗之间已经横了道无法逾越的沟壑,不管谁想踏出一步,都要坠入深渊跌个粉身碎骨。
“不会的。信我……至少这一次不会。”
那人望着他,眼神满是质疑,他再次叹了口气,心虚的移开目光,“要嫁给你的人,是多多。”
似乎听到一声细碎的脆响,余光中,那人瞪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拼着命地挣扎起身,抓住秦之余的衣襟,声嘶力竭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溪辞……”
“不……我不能娶她,我不能……”林溪辞失魂落魄的推开那人,因着情绪激动而呼吸急促,伏在床沿剧烈的咳了起来,“我不能……我只会害了她,她与此无关,我不能让她也跟着我受苦,一旦我死了,她就……”
“溪辞,皇上已经下旨,你可知拒婚是什么后果。”
“我不管!我若娶了多多,就是害了她一辈子!”
看他咳得死去活来,白衣的胸襟都溅了血珠,他咬牙狠了狠心,一巴掌打得那人冷静了下来。
用力不大,清脆的一声,却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让他心疼。
秦之余定了定心神,拉着怔住的林溪辞,轻声道:“于情,你不肯娶她,便是坏了她的名声,往后余生你要她如何做人?被你这差点儿做了驸马爷的林大人抛弃的未婚妻,还有谁敢要?你是要逼她去死啊。于理,你抗旨拒婚,得罪了皇上,皇上不忍责罚于你,便会迁怒于钱氏一家,这样的结局是你想看到的吗?”
“你……你是来做他的说客……出去……出去!!”他情绪太过激动,血便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
姜雾寒听见动静忙进来查看,紧着替人擦血顺胸口,眼神示意秦之余不可再言,念叨了几句安慰的话,便按着林溪辞躺下歇息。
那人稍稍好转,视线清明时,才发觉跟着姜雾寒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人,娇小玲珑,貌美大方……是那已经出落成了大美人的钱多多。
“溪、溪辞哥哥,怎么会这样,你是怎么了啊……”钱多多一头扑进林溪辞怀里,哭得厉害。
多年不见,她还当那人自从金榜题名后就在朝中步步高升,哪成想竟会是这般光景。
而林溪辞猝不及防被她抱了去,也是一愣,只是拍了拍她的背,算是最无助的安慰。
秦之余与姜雾寒对视一眼,便知把这个女人带来是对的。
也许林溪辞对她并无情意,可少时相伴,总会让这个自小孤独的少年对玩伴产生亲情一般的保护欲,就好像多了个并无血缘的妹妹,长此以往,那份习惯与依赖便成了他唯一的弱点。
那不是爱,却比爱情更加牢不可破。
那是责任。
他一定会为了保护钱多多而活下去。
临近婚期,宫中残留着长公主远嫁和亲的喜气,林溪辞在宫中养着,时常能碰到几个不知情的宫女来对他道喜,说什么被大婚的喜气一冲,再多的伤病也能痊愈,这是皇上对他的恩赐,可得好好感激天子的大恩大德。
林溪辞向来只是听着而不答话,暗自想着如果这些姑娘看到了被子下被遮住,那束缚着自己的锁链,是否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他好面子,总归是不想被人看到如此落魄不堪的一面,痛苦与难过都憋在心里,从不会说出口。
大婚前夜,羡宗似乎是突然想起还有林溪辞这么个人来着,拨冗前来一见,那人依旧面色奇差,苦着脸,不肯喝药,也不肯吃饭。
他还笑问:“可是想到明天就要做了新郎官,今儿个兴奋的睡不着?”
那人淡然看了眼自己被铁铐勒出红痕的手腕,话音也是轻淡,“那还真是兴奋啊……就连洞房花烛都得躺在宫里,看来就是大婚的喜气也救不了我。”
“你说这话,是要故意让朕难过吗?”
“如果皇上真的会为此难过,那我就得逞了。”
“也罢,明日你大婚,朕总不能强制你留在宫里,等下便遣人将你送回府去。你身子不好,任他们下人大操大办去吧,累的话便不必参与,尽力就好。”
林溪辞一句话也不说,羡宗放他回去,他便心怀感激地应了,回到府里才刚进门,就见君思归迎了上来,两眼通红,许是猜到了他的遭遇。
“什么都不必说,能逃离那个囚笼,也算是值了……”
他如是叹道。
昏睡一夜,便连第二天敲锣打鼓的欢庆都没有唤醒他,满堂宾客在外吵嚷了一天,也没人过问林溪辞一句,可见这群心思各异的人并非诚心赴宴,只是成心看笑话罢了。
林溪辞让君思归扶起了他,看了看镜中自己苍白如纸的脸,问:“这副病态,会不会吓着多多?”
“少爷,要我说,您现在身子虚成这样,也不必强求什么洞房花烛,夫人知您懂您,是不会怪罪您什么的。”
“话虽如此,但我不能这么做。多多是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不管关起门来如何,总是要让外人看到我对这场婚事满意的样子。我虽是一身恶疾不愈,在朝中总归还是有些威信,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为难多多与钱大人。活着的时候总得能庇护他们,否则我死了,他们只能任人欺凌。”
他现在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提到死,君思归听着心里难过极了,说不出安慰他与自己的话,便只是那样悲伤的望着他。
注意到他情绪的微妙变化,林溪辞笑道:“我瞎说的,别这么一本正经地为我伤心,没必要的。”
“少爷,你若去了,我如何是好?”
“你这一身本事,远离京城后去哪儿都能谋个好差事,或是归隐宗门,做个避世的高人。你都不知,少时我有多向往闯荡江湖的生活,你要是能圆了我当年的梦也好。”
“少……”
林溪辞有些庆幸,媒婆敲门而入适时的打断了君思归的话,不然他还真是不知该怎么应付这个不计回报的对他好的男人。
“林大人,时候到了,该入洞房了!”
那人看了眼已暗的天色,被君思归伺候着更衣时低低问道:“我是不是睡得越来越久了……”
“不会,少爷身子不好,晚上总睡不踏实,多睡一会儿也是正常的,您别多想,才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