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话,君子游猝然停步,跟在他身后的姜炎青好险扑在他身上,把他撞一个趔趄,“你这个人能不能……”
“骨灰坛?我问你,宋大人埋哪儿了?”
“宋……你在说什么?人死了当然是魂归故里,肯定有人会把他送回去的啊。”
“这种毫无根据的肯定一点意义都没有,既然现在无法确认宋大人葬于何处,无从得知他究竟是否入葬,那树下埋的人就有可能是他。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在死前砸碎家中所有的瓷器,独独留了一个被小芊阿婆带走的漏网之鱼,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嗐,许是老糊涂了呗,人上了年纪就跟小孩似的,我爹临走前也有一段日子神智不清,只不过他对砸钱听响这种事没啥兴趣,他就喜欢……就喜欢……”
想到这里,姜炎青终于说不出话了,脸色青了下来,舔舔微微发干的唇,眼中透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喜欢……撕纸。”
“……”君子游眸色一沉,“撕什么?”
“撕书……我家那一仓库的藏书,全、全都……就剩些零零散散的破书页子了。”
“老姜大夫从前也与林大人交往甚密,前相过世后他调查过这几起案子之间的联系,或许并非一无所获,只是不便告诉你。你现在就回去翻翻令尊的遗物,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如果他是把东西留给你的,那么,一定只有你能看懂他的藏在时间里的秘密。”
就如同,君思归为他留下的一个个疑团。
姜炎青点点头,转身就回了家,君子游目送他走远,抬眼看了看两侧高立的红墙,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然后缓缓抬步,走向了宫城里最肮脏破败的一隅。
辛者库,一旦踏入,此生再难有翻身之日,至死,都是最低微下贱的奴才。
君子游来的时候,这里的宫人都去忙各自的活计了,昨夜又下了场雪,为防贵人们不慎跌了跟头,各宫与过道的雪都要有人清扫,唯一留下便是在角落里刷着恭桶的老太监。
老太监察觉到他的靠近,并没有感到意外,甚至头都没抬,就低着眉眼朝人一点头,手里的活也没停,甚至搅得更起劲儿了,就想把人恶心走似的。
“您来错地方了,这里太脏,从刚才那个门出去一直往东走就到您该去的地儿了。”
“看来你很了解我,素昧平生,居然都知道我要去哪儿。”
“君少卿,得了圣宠,做了太子太傅,该去的地方,可不就只有东宫了?”
“没想到辛者库的消息也这么灵通,可我偏不,我就要来这儿,来这儿找你。”
“是吗,那我有什么能为大人效劳的吗?”
老太监在脏兮兮的衣服上蹭了蹭手,起身望着君子游。
这人长得不高,也一把岁数了,双眼浑浊,视力怕是不怎么好,能看见人影都算是不错了,脸上的皱纹很深,皮肤也晒得很黑,看来在这个鬼地方过的苦日子可不止一两天。
君子游端出礼貌的笑容,“冒昧……可能也不是很冒昧,你方才偷听到我与人的交谈,能否请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呢?别装蒜,方才我闻着味了,一墙之隔外就是你路过。”
老太监听他这话便笑了,肮脏并且散发着异味的两手摊到君子游面前,一脸的无所谓。
“耳朵听见了,您就割了我的耳朵,嘴巴可能说出去,您就切了我的舌头,如果怕我还会写字,那把我两手剁了也成……但是脑子记住了,这可抠不出来了,要不,把我的脑袋也砍了吧。”
“像你这种刺头,大理寺肯定拿你没办法,不怕死甚至还有点儿想死,用正常的法子绝对问不出东西,所以咱们这些正经当差的最怕的就是遇上你这种不要命的,牙关一咬就是不吐,没辙。只有慎刑司的手段才能让一心求死的人屈服,因为世上有些事情,是比死更可怕、更绝望的。”
老太监不怕他的恐吓,挠挠鬓边花白的头发,一脸的不在乎,简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又怎么样呢?”
“你这厌世情节谈不起生死,忍辱负重活到现在不会是为了借人之手杀死自己,让我猜猜,你一定是在等什么人,见着了,也便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对吧?”
说着,君子游拍了拍手,“看起来,那个人就是我呢。”
老太监退后一步,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似乎因为没能骗到对方而感到失落,不过这样的结局也是意料之中,对他而言并不意外。
“你跟你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脑子好使,性子也不差,就是有时候太偏执,那不是好事,可别学他。他要是还活着,肯定也不想你被牵扯到当年的破事里,最后那段日子,他最常念叨的话就是死他一个就够了,你说你,何苦呢。”
“即使血脉相连,即使身体发肤皆是传承于他,我也从未感觉自己与他有什么实质性的关联,直到你方才说了这话,我才愿意承认他真是我爹。因为我也觉着,死我一个就够了。”
老太监的眼睛睁大了些,复又闭了起来,好似最后一点火光也被熄灭了,心也随之死了。
片刻之后,他听到一阵窸窣声响,出于好奇还是睁一丝缝隙,只见君子游的手摊开在他面前,掌中还握着什么。
他眼神不好,费了好半天才看清,那是一个只有拇指那般长的小沙漏。
里面的沙粒较粗,流沙的过处却很细,得眯紧了眼去看才能注意到时间的流动。
老太监舔了舔嘴唇,说不出话来。他已经猜到了君子游此举的意思,只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老前辈,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沙漏每流尽一次,就过去了一天,我只剩下二十多个日夜去找出当年的真相了,我不想抱憾而死。”
老太监一口唾沫咽了下去,很快意识到他这话所指何意,慌慌张张伸出手来,想挽起君子游的袖子,触碰他的身体,可他看见自己脏兮兮的双手,还是犹豫了。
君子游闭目叹息,将袖口卷至上臂,露出了他手臂内侧被毒物染黑的血管,并扯开了领口,让对方看到了他颈窝锁骨一带类似的痕迹。
他说:“沙漏转动第二十八次的时候,我就会死。一个命不久矣的废人,是死不足惜,可我得在活着的时候,让我在意的人活下来。再贪婪的人都会有无私的一面,当年你成全了林……我父亲,如今可以成全我吗?”
老太监的眼睛有些泛红,血丝一根根绞了上来,他知道……他明知道那不可能的。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
老太监揉揉眼睛,将泪水藏在脏污的指间,道了一声“请稍等”,便回了简陋的下房。
许是君子游对自己欺骗了老人家感到了一丝内疚,他忙将衣领合了起来,盖住脖子上的印子。
他承认,胳膊上的痕迹是真的,但脖子却是假的,如果真的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他连喘气都是难事,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四处蹦跶?
老太监回房洗干净了手,换了件整洁无异味的旧衣,这才蹒跚着走到君子游身前,掀起下摆,给他跪了下来。
君子游还没被人行过这种大礼,有些慌张,想把人扶起来,对方却先他一步,俯首磕了头。
“我是个奴才,这一辈子被人欺侮,跪了无数达官显贵,可只有林大人一人是我心甘情愿跪的。他走的时候,我对着天牢的方向给他跪了三天,皇上不准宫人祭奠,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远远陪着他,给他守灵了。生前,他不让我跪,死后,就算跪了,他也瞧不着了,算是我一点私心,跪了你,我也算是把他的恩情报答在你们父子身上了,你就别再推辞了。”
“可我受不起……”
“不,我说你受得起,你就是受得起。”老太监卯起倔劲儿,瞪着眼睛瞅他,“你要是不肯,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你还是杀了我,让我带着秘密到地下去跪林大人吧!”
怎么撞上了这么头老倔驴……
君子游心想,他只能妥协了。
作者有话要说:连蒙带骗,演技爆棚,点名批评少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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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灭门
“我本叫丁生,刚入宫那会儿就改了名,别人都叫我小生子。做太监的都是走投无路,不然谁家生了男丁不传宗接代,舍得扔出去做不男不女的鬼啊,所以刚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到这辛者库做事,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吃不饱睡不够,很多人都落了病,没多久就死了,能留下来的都是有些心机,会使套路的,得个机会就攀个主子,命好的话能到死都风风光光。”
小生子没什么野心,他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吃饱、穿暖、活着,卑微而可怜。
他知道长久在辛者库干下去必死无疑,所以他趁着一次给御花园填土的机会,接近了当时最得宠的妃子,那个女人,就是悦妃。
然而悦妃只是慕王拉拢皇上的工具,脑子又不大聪明,倔强倨傲又不肯听劝,以至于每次跌得鼻青脸肿都要哭闹一番,属实让人心烦。
她不遗余力地作死,长此以往,必会牵连手下的人,就在小生子的心思最动摇,最想离开悦妃的时候,一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就是林大人。他知道我很害怕,而且,我想活着,所以他帮了我。”
“代价呢?出卖悦妃?”
丁生摇头道:“不,他不是那么卑劣的人,他只是不想牵连我们罢了。”
“你答应了,在那之后甚至也为他所用了。”
面对君子游的猜测,丁生再次摇头,“不,出了悦妃的事以后,他担心我们被牵连,托了总管把那时伺候悦妃娘娘的人都安排到别处去做事了,当时我糊里糊涂就……就进了东厂,上面的人让我去监视林大人,我就……我那时年轻,鬼迷心窍,只想活下去,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上面把我安插在御书房做事,我经常能够看到他。”
老太监没读过书,故事讲起来有些语无伦次。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似乎当年的事已经记不大清了,而望着君子游那张与他父亲极其相似的脸,从前林溪辞的一举一动又都浮上了心头。
他说:“宋大人是我杀的,你杀了我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君子游有些无奈,“别总把杀不杀、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你的生死不应由我决定,况且我父亲让你活了下来,你就这样回报他吗?”
他注意到了丁生方才话里的细节,“你说你为东厂做过事,当时是谁命你接近他的?”
“我每天按时向接头的人报告林大人的一举一动,我一直以为,他们肯定会有一天让我下毒杀了他,可是没有……只是监视,在后来那段日子变本加厉,我甚至得贴在窗边,去听先皇和大人……连次数都要如实上禀,记录林大人的身子状况,还要偷他每天的药渣。林大人很聪明的,没多久就察觉到我的小动作,但他并没有声张,而是在我给他送药的时候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丁生缓了口气,回忆这段过往,对他而言也是痛不欲生的撕裂,“他发现我背叛了他,可他没有苛责我,他没有强求我继续为他做事,或是干脆杀了我,要求也很简单……就仅仅是,仅仅是在那些报告上动手脚。”
君子游当然不会认为他那老谋深算的父亲能有救人的好心,只不过是反向利用了一把双刃刀,甚至从一开始,丁生的倒戈就在他的算计内,只不过这个老太监还被迷在局里,一辈子都没想透其中的玄机。
他突然可怜起这个苦命人来,不忍问下去了,但丁生显然还没有讲完他的故事,回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宋大人一直在宫外东奔西走,求人救林大人,迫不得已,他找到了厂公,不知用什么交换了林大人三个月的命。他想着能争取一天是一天,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想放弃,可没多久他突然撤了手。”
“他收手不再救人并没有妨碍到你,反之,他纠缠不休才会让你感到为难,你并没有理由杀害他,所以在这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脑子果然好使,对,的确是发生了一件事。林大人入狱后,我感到自责和愧疚,那是我第一次害人,我良心不安,所以我偷偷去见了林大人,他刚是受刑之后,奄奄一息地躺着,我给他喂了些水,他睁开眼睛,对我道了谢,还说对不起,让我为难了。”
君子游总算是知道他哥哥在人前会来事那一套是跟谁学的了……原来这也是祖传的?
“我不敢受,也很害怕,怕他死了之后怨恨我,做了鬼也不放过我,所以我求他别、别来找我,他说不会,以前受我照顾,感谢还来不及,不会恨我。”
“他还说,之前他害怕我被卷进这些事会受牵连,担心我的家人会被害,所以先一步把他们送走了,还嘱咐我有空一定要回家看看,我的老母亲生了病,治了许久都不见好,可能见一面少一面了。”
“我半信半疑,总觉着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就向上面告假,去了他说的地方看了,发现我的家人的确在那里被安置了一阵子,可没多久就……就……”
谈及伤心之处,丁生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