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真的有人会对自己的仇敌忠诚到这个程度吗?
他突然想到了萧北城,如果那人在他身边,或许更能看透事情之间的因果联系。可如今,他们已经“反目成仇”,再去求人,未免太丢自己的面子。
想到这里,他苦笑着摇摇头,送他出宫的小太监提灯在后跟着,心想这位大人好生奇怪,正琢磨着要不要搭句话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尴尬,就见他蓦地停下了脚步,小太监措手不及,要不是反应快,忙朝外挪了一步,差点就要撞在他身上了。
“大人,您……”
那人不知怎么,突然俯下身子,死寂的夜里,一时只听得他逐渐加快的呼吸声。
小太监有点慌,他记得他这位大人身子一直不怎么好,还听人说过他可能活不了太久了,万一他要是在自己跟前咽了气,那自己可就百口莫辩了,一时也是心急,拉住君子游的手臂来回晃着。
“大人,大人您可别吓我啊,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去找太……”
话没说完,那人踉跄几步朝旁边栽去,吓得小太监魂飞魄散。
好在他这一下是扶到了墙,没出什么大事,不然小太监就要“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他提灯照了照君子游的脸,那人面色惨白,两颊却泛着极度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大口喘着粗气,还带着暧昧的颤音。这是……
“别,别声张,过来,扶住我……”
君子游伸出手来,小太监下意识凑了过去,让他把手搭在自己肩头,走路便轻松了许多。
“大人……”
“长乐宫,那个……那个叫小芸的宫女,是什么来路?”
“小芸姑姑?她侍奉娘娘好多年了,娘娘很重用她,她对我们这些低一等的奴才也很好的。”
君子游没有否定他这话,转而又问:“你可知天牢在何处?”
“知知知……知道,可那……可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您身子不太舒服的样子,我先送您回回……回去吧?”
小太监吓得舌头打了结,话都说不利索了,君子游摇摇头,按着胸口的手愈加用力,绞着衣襟,手指都泛了白。
“回去……没用,快,送我去天牢,不然我会死!”
他都说了这话,小太监哪还敢怠慢,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把君子游背到肩上就往天牢的方向跑去。
离老远看见一个太监架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奔来,天牢的守卫都跟着心肝一颤,“干什么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赶紧滚,可别死咱们大门前,晦气!”
守卫正要一口唾沫啐上去,小太监忽然举起了方才君子游无意识交在他手里的腰牌,看清了上面的字,两个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尴尬地咽了口水,把自己呛了个半死。
“大理寺少卿……君子游。腰牌是无误,可少卿大人这么晚到天牢来提审犯人,这好说不好听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徇私枉……”
君子游听见这话,垂下的手腕艰难地抬了起来,勾动着手指,示意人上前来说话。
守卫半信半疑地凑了上来,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人额头上,力道不重,却足够震慑旁人。
他眼睛都没睁,半死不活地摊在气喘吁吁的小太监背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质问:“大理寺办案,我看谁敢拦路?”
话音不高,语气却是不容反抗,那守卫也不敢轻易得罪了这位太子的新老师,连忙赔笑,将人请了进去。
不过人这种生物总是心怀鬼胎,表面人模狗样,可你一眼根本就看不透他到底是人是狗,像给人点头哈腰装孙子这厮,把人放了进去,转头就去通风报信了,这种人虽然站着走路,实质上也是条两条腿的狗。
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进了门,紧接着走过了逼仄幽深的甬道。
他背着君子游,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自己当做什么,只是拼了命地往前跑,以至于那人突然抬手勒住他的脖子,还吓得他险些惊叫出来。
“大……”
“别吵,左边……左边这一间就是……”
君子游抬手,把方才从守卫腰上顺来的钥匙递了过去,小太监没有迟疑的机会,他将那人安置在牢房门前,靠在栏杆上以免他坐不稳倒下去,哆哆嗦嗦地接过钥匙,一个个插进锁孔里尝试。
君子游品出喉咙深处溢出了腥甜的味道,无助地将手伸向了自己唯一能看到的小太监,就像一个垂死的人抓住擦身而过的救命稻草一般。
可他还没碰到对方,手腕突然被人握了去,温热、坚实的一只手,抓着他瘦成皮包骨的腕子,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他看清了那只手的来处,就在被栏杆阻隔的墙内,里面光线昏暗,看不清状况,可他却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疼……我要死了。”
“再胡说八道就滚出去,讨人嫌的玩意儿。”
君子游被逗得吭哧吭哧地笑,他试着缩了缩手,没能得逞,想说“您这不也不放我走嘛”,话没出口,又被咳嗽压了去。
这回他是真的忍不住了,反手拉住那人,喘得厉害,有些说不出话。
赶巧这个时候小太监终于找对了钥匙,门开的那一瞬间,君子游就被半拖半抱地拉进牢房,紧接着就是一个炽热而迷乱的吻,让他陷在了里面。
此时萧北城有些落魄,在大牢里关了几天,他身上只剩一件里搭的白衣,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蹭上了些许污渍,不过并没有拉低他的身价。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也不知装模作样给谁看。
君子游咽了口带血的唾沫,迫不及待去拉那人的领口,萧北城惊讶于他的主动,想着这家伙总不会是因为寂寞难忍了才冒着风险来这种鬼地方找干。
每当这家伙主动示好的时候,就说明将要有把控不住的大事发生,他得克制住,不能上了这家伙的当……
他对自己的自制力很有信心,大有哪怕君子游脱光了跪在他面前求-欢都不为所动的觉悟,可是接下来的那人的一句话让他所有的理智与矜持溃不成军。
君子游说:“清绝,*-我,求你……”
原来根本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套路,仅仅一句话,就能让男人沦为野兽。
君子游应该庆幸,至少这只把他连皮带骨生吞了的野兽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有的时候,男人能管住下半身这种事真的说不清是福还是祸,好在那人在某些方面的优势完全不需要质疑。
萧北城轻咬他的耳垂,轻声安抚着他躁动的身心:“放松一点,别想着疼,又不是第一次了,总是学不乖。听话……”
那人哽咽一声,稍有松懈便被趁虚而入,“严刑逼供”,撬开了嘴。
萧北城擦去他额上的汗珠,知道他被那药折磨得里外不舒坦,温热的手替他一下一下揉着心口,低声安慰:“不疼了,子游乖,这种时候可不能总想着疼,你老实承认,是不是想我了?”
君子游隐忍的话音支离破碎,他抚着仍在作痛的额头,陷在迷乱里,微微眯着眼睛,用心感受着体内炽热的消融,直到好些,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解释:“我被人下药了……”
这话引起萧北城的警觉,下意识抚着他上臂里侧的黑色印痕,那人却是摇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不,不是这个,看也知道,是什么吧……”
要不是他一本正经地说,萧北城真的很想反问他是不是认真的,有人铤而走险不顾安危给他下药,居然不是为威胁,也不是为要他的命,只是想看他痛痛快快地泻火吗?
君子游有些疲惫,合起眼来,长出一口气。
怕他一身虚汗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受了寒,萧北城替他捂了层被子,倒了水小心翼翼喂他饮下,每挪动一下,都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君子游这才发现,他的右手上居然扣着条二指粗的镣铐,铁链不长,只够他走几步,伸出手来勉强才能碰到牢门的栏杆。
由于动作幅度过大,坚硬的镣铐磨破了他的皮肉,袖口底下若隐若现能够看到他滴落的血迹,光是看看都觉着疼。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能沦落到这个地步,可不是截了皇上一车荔枝这么简单吧?”
萧北城笑了出来,连他自己都忘了这回事,君子游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他状似无奈地耸肩一笑,索性顺着那人的话说了下去,“没错,我为博美人一笑,擅作主张拿了皇上的东西,他老人家不开心了,可不就得让我吃个教训?”
“你少跟我嘻嘻哈哈,那点东西要是真能让皇上斤斤计较,也不至于等你回到京城都蹦跶一圈了他才后反劲儿。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和我……在查同一件事。”
从前君子游就算知道他睁眼说瞎话,也从来没这么直白地戳穿过,萧北城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别开目光,也没说“是”或者“不是”,又跟他兜了个圈子,“你有没有发现,君子安不见了。”
“……我以为他在你府上!”
“从吉祥寿材铺出来的那一天人就丢了,我当他是没趣到了头,不想再自贬身份,所以罢了手,可他既没有回到侯府,也没有投靠到君府,他无依无靠的一个人,能到哪里去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总不会是被人绑了吧。”君子游只是随口一说,但萧北城脸色凝重,很显然,他这话并不完全是不可能的。
那人借着给他系衣带的机会垂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我想,有人劫持了君子安,如果不是单纯看他不顺眼,想教训他,就一定会向你我提出要求赎人,不管是谁,只要露出马脚就能抓到他的狐狸尾巴,但我还是有些轻敌了。”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道:“皇上嫌我不知轻重,突然出现在露华宴上坏了他的好事,便让我下狱冷静几天,我被关在这里,得不到外界的消息,只期望沈祠能看懂我在临走前留下的消息,找到君子安的下落。”
“说起来,这些天也没有见到沈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子游摸了摸疼痛不已的额心,萧北城拉下他的手,体贴地为他按揉着太阳穴,想借此方式转移他的注意。
只可惜他的王妃并不是三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小孩,短暂的失神后,他突然发现了疑点:“等等,为什么是他?”
萧北城不自觉地挑了眉,很快君子游便坐起来,朝他摇头。
“他从头到尾都是被利用的角色,自始至终都没察觉到侯府把他推出来只是为了给我做挡箭牌,在你这儿不讨喜,在皇上面前也不讨好,充其量就是个用来布置迷魂阵的摆设,人还不怎么聪明,谁要是想利用他都得好好掂量一下得失,抓了他能有什么好处?”
他这话固然是实话,却是掀了君子安的老底,不说把人损的一文不值,也足够让后者丢尽老脸。
萧北城愣是没插进去嘴,光听着他自己分析了。
“可是现在,各方势力都迈出了第一步,君子安之于他们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没有利用的价值,却不知往后什么时候还能用上他,没必要赶尽杀绝。所以,会是什么人觊觎他?”
“也许并不是想害他,把你自己跟他联系到一起,能筛选出多少张熟悉的脸孔?”
萧北城一语点醒了君子游,看着那人瞪大双眼脸色大变,萧北城便知,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事后不说甜言蜜语来增进感情,反倒是谈些无滋无味的破事,缙王的为人真是不敢恭维,所以我都说了,选我……我可以让你欲仙欲死,哪怕发泄够了,我也愿与你缠绵到天明,可不像这个不知趣的男人。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廊道尽头传来玩世不恭的话音与缓慢的脚步声,桓一……不,是明狱抱臂走到牢门前,玩味地望着栏杆内的一双人,嘴角挂着挑衅的笑意。
君子游颇觉头疼,“别来添乱了厂公,我可没空跟你玩西门官人与潘金莲的戏码,奸夫淫夫活不长久的,珍惜生命不好吗?”
明狱十分好说话地答了一声“好”,“那就当我是来专程提醒你倒扣沙漏,提醒你的余生又少了一天吧。我听说你在长乐宫被下了药,不知是该幸灾乐祸,还是该强佯悲痛,不知不觉就找上门了,看你这副德行,我有些不忍心了,毕竟我只是想逼你妥协,而有些人却是要你死。”
君子游半晌没答话,专注于玩着萧北城的长发,编成一捋草绳般炸了毛的辫子,瞥见那人脸色不好,又用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愁容。
明狱接着说道:“如果说下药的人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或者想看你跟缙王百年好合,事情反倒简单,你连是谁做了这事都没必要深究。可要是他知道你……”
“别废话了,厂公,可以帮我个忙吗?”
君子游粗暴地打断了明狱的话,他一挑眉,对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伸出手在君子游与萧北城之间徘徊着,指了一指,“带你走不是难事,可是缙王……恐怕还得在此委屈几日。”
那人也不与他讨价还价,十分干脆地起身套上衣服,与萧北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跟着他出了牢门。
一直到天牢外,明狱才眯眼挤出笑颜,问他:“你瞒着也没用,精明如缙王,怎可能看不出异状?他不说只是顾虑了你的心情,你就不怕他从这儿走出去的时候愁白了头吗?”
“‘桓三’公公操心的事还不少,劳您记挂着,我跟王爷是知根知底,互不干涉对方的私密领域,互相都有自由的空间。爱情是该享受的下陷过程,而不是捆绑的锁链套住脖子,勒得彼此都喘不过气来,凡事都要纠清个一二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