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东西拿给我看看吗?”
苏清河点点头,出门亲自拿了几颗回来,东西一放到手里,那人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东西不是桃核。”
君子游落了个夜盲的毛病,视觉一差,其他感官就都敏感了起来,摸上去就发现了触感的细微差别。
苏清河对着灯光凑近了看,如果不仔细检查,是看不出桃核表面的纹路有些怪异的,这东西的成色与真品相差无几,就连上面的凹痕也做得酷似实物,但东西的质感却是没办法改变的。
况且,摸过桃核之后,手上还会留下一层油脂一样滑腻的东西。
“桃核是木头雕成的,炎青,帮忙看看上面的凹点能不能连成字。”
君子游双眼昏花,只能请人代劳,苏清河也没闲下来,被他询问一通,老实交代了前因后果。
“我也觉着奇怪,以前我娘是会请人帮忙捎些东西,但都是些布鞋衣裤之类她自己做的东西,很少会带吃的过来,毕竟路遥,行程天气都没个准儿,坏在路上就糟蹋了,所以我也奇怪她为何会送这篮毛桃。那前后朝中事务繁忙,我也没抽出闲空来弄这些东西,方才一瞧,好像是不大对劲。”
“苏夫人擅长烹饪,以前很喜欢她做的一道蜜杏酿肉,就是把整颗的蜜杏从底部挖去内核,再将腌好的肉馅塞进去。夫人的手法很好,哪怕蒸酱过,嫩黄的杏子上也看不出刀痕,所以我想,这应该也是她精心为你留下的一道线索。”
提起母亲,苏清河虽知时候不对,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子游,你会……恨我娘吗?”
“苏夫人待我极好,从小把我当干儿子看,有你一口吃的就得分我半口,我就差叫她一声义母了,我怎么会恨?”
君子游说话时的神情跟他小时候躲在苏夫人身后,与苏清河玩躲猫猫时一模一样,这不免让后者心中感慨,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咬牙道:“不,我说的不是这个,那年你回姑苏,我娘差点儿……”
“差点儿,不是还没吗。”
君子游不以为然,活动一下方才冻僵的双腿,伸出一只脚来,塞在苏清河怀里,踢了踢他的胸口,一如往昔的恶劣。
“不要想太多,事情在发生之前总有挽回的余地,万幸夫人没有酿成大错,也万幸我还活着。”
“看出来了,这上面刻的是简单的数目,应该有什么可以对照的东西。”
姜炎青一语惊醒梦中人,苏清河立即回神:“那一定就是这些家书了,我发现其中有些部分时间不大对劲,好比我正月收到的信里,我娘就已经张罗问我清明要不要回乡扫墓了,先前我以为她是担心信件来得晚,会误时,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苏夫人很精明,她和我爹一样,留给儿子的讯息一定是只有儿子才能看懂的密文,劳烦你看看是否能找到头绪。”
君子游紧着把东西递到苏清河面前,后者接了,忽觉那几层薄纸重如千斤,坠得他抬不起手来。
他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才会这么急?”
那人和姜炎青对视一眼,眼神明显是要他别多嘴,然后对人点点头,“是,我府上伺候的下人都被撤走了,我担心暗鸦出事,小侯爷的势力一倒,首当其冲受到威胁的就是受他庇护的黎相,反过来说,或许是黎相回朝威胁到了什么人的利益,所以才不得不先除去小侯爷这个绊脚石,再给相爷致命一击。清河,如果你想弥补当年的过错,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
嘴上说着“明白”,苏清河心里还是一知半解,以君子游的性情,他不会以“别人的愧疚”这种随时可能溃散的情感作为计划的支撑,一定有什么是他暂未表明,却切实存在的威胁。
他三缄其口,一定是在尽他所能地保护自己。
片刻的纠结,苏清河还是没能忍住,把心底的疑惑说出了口:“子游,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那人干巴巴地回答:“没有……”
“这件事牵扯了我,对不对?这些线索即使不来问我,以你的本事想要查到并不是难事,你来找我是因为……”
苏清河已经猜到了缘由,只是他没有胆量说出口。
君子游别开目光,注视着在他眼中模糊得只剩一片光影的烛光,闭目仰首,鼓足了勇气,说出真相:“清河,苏涟的名字并没有从死亡名单上划掉,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清剿,还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牵扯了的阴谋开始浮出水面了,苏清河也要下场和稀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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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归途
言外之意,执行这场剿杀的人还没有收手,放任他们逍遥法外,苏清河的父亲苏涟将有性命之危。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君子游也不想将这个噩耗透露给苏清河,然而事到临头,他还是认为那人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事关生身父母的性命大事,他不能强行隐瞒。
苏清河握紧拳头,喉结上下滑动,微微低下了头,额发顺势垂下,挡住了他的双眼,君子游看不到他的眼神,却能猜到他此刻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伸出自己瘦得不成样子的手,在那人肩头拍了一拍,能感受到掌下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苏清河竭力克制着情绪,努力不让自己透出哭腔,他问:“我爹……不是唯一一个,对不对?”
“宋柏伦、郑益生、吴凡、叶随风……还有章弘毅,这些都是被清剿的猎物,名册上甚至连他们的死期都已写明,至今……没有一人逃脱。”
苏清河抓住他的手,发觉那人有抗拒的意味,便将另一只欲将他推开的手一并握在掌中,轻轻晃动着他的肩膀,沙哑哀求着:“告诉我,子游,告诉我,我爹是……他被规定的死期,是什么时候。”
君子游放弃了挣扎,垂眸避开他急切的眼神,可他才刚低下头,便被人捏住了下巴,被迫扬起了脸。
“子游,告诉我!!”
“不,我不能……”
眼见形势不对,姜炎青出手阻拦,倒也没让一时失态的苏清河太丢面子,把方才用温汤融化的一碗糖水递了过去,刚好隔在二人之间,阻止了后者更进一步的举动。
“急也没用,你以为咱们在这儿忙活什么呢,就为几个死人喊冤叫屈?也不想想你这小竹马有那个好心么,他跟生他的爹一个德行,表面看上去白白嫩嫩,一掰开,里面的黑芝麻馅能流满手。死的那几个臭鱼烂虾和他有什么关系,骨头渣子都烂成泥了,狗都不乐意闻,要不是为了活人,他现在就该躺床上哼唧着等死,何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半死不活的鬼德行?”
苏清河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只是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没几个人能保持理智,过了这个劲儿,冷静下来也便什么都懂了。
他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端着糖水,舀了一勺送到君子游嘴边,算是赔罪。
后者很想接受他的好意,微微欠身,还没张口,就觉着胸中一阵刺痛,见他蹙眉一脸苦相,苏清河询问了一句什么,但君子游双耳嗡鸣,没有听清,勉强开口想劝他不必忧心,血却是比话更先冲了出来。
君子游的病从没犯得这么急,这么狠,似乎是把他这半年来压下的血气吐了出来,整个人都脱了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而苏清河端着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满目一片刺眼的红……是血,全都是血……
慌乱中,瓷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苏清河茫然望着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还是烫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耳边姜炎青焦急的呼喊逐渐远去,视线中的双手也变得更加稚嫩,同样是满手血迹的熟悉场面……记忆回到了君子游第一次毒发时。
他也是像现在这样,突然发病,吓坏了众人,得到消息的苏清河死命地赶去花楼,抱起了那个被众人忌惮着,不敢轻易靠近的羸弱少年。
他把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那人似乎是在梦魇中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至亲,明明虚弱得连哭都没了力气,却还是紧闭双眼,无助地流着泪。
苏清河看清了他的唇形,他在说:“哥哥,爹爹,我好想你们……”
出于恐惧,苏清河下意识逃避,封存了这段记忆,如今往事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当时重复了足有上百次的话。
他说:“子游,我也是你的哥哥……”
猛然回神,苏清河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拉住了那人,分明从前都是他为人暖手,如今因为心慌而两手冰凉的人成了他,反而是需要君子游滚烫的体温去暖化他心底上涌的寒凉。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他的病状已经趋于稳定,正眯着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为他施针的姜炎青。
越是到了生命的尽头,对人世的流连就越发深刻,君子游并不畏死,却有些不甘心,“我该死,但我还不想死。”
话音虚弱,只有苏清河听得真真切切。
“我在以我的方式保护你,我希望名册上所有的幸存者都能长命百岁,也包括……”
话未说尽,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寒风灌入,苏清河下意识挡在他身前,然而走进来的,却只有单枪匹马的一人。
君子安抖了抖衣衫下摆的褶皱,昂首挺胸地阔步迈近,并没有多看他那苦命的弟弟一眼。
“病恹恹的弱秧子,逞英雄给谁看,你以为你这身板子能挡下什么刀枪?自作多情。”
苏清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是希望到了这个份儿上,他多少说些好听的让人心里好过些。
可惜对方看透了他的心思,却并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顶着与君子游一模一样,却富有生机与神采的脸,居高临下地命令:“活下去。”
连他自己都为之一震,不是“滚到我身后去”的恶言,也不是“别夺走我弟弟”的哀求,短短三个字,将他多年来处心积虑的谋划付之一炬,他功亏一篑,可他并不失落。
活下去……既是初衷,也是归途。
“我不能与你同餐爱情,但至少,可以与你分食痛苦。”
“我看过那张名册,幸存的猎物不止苏涟,还有……林风迟。”
君子安倏地抬手,看到他手中明光一闪,姜炎青便知他是拿出了凶器,还当他是要对那人出手,然而在他赶去阻拦以前,君子安的刀已经落了下来……
落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血珠顺着伤口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他并没有浪费自己用痛楚换来的代价,指尖沾了血,蹭在了君子游的下唇。
那人非常抗拒,身子明显后撤,但君子安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扯着领口把人又拖了回来,按在床边,强行迫他张口,将血一滴不剩地吞下去。
“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蛊毒只有血脉相连的至亲才能缓解。”
“蛊毒?”姜炎青摸了摸脑袋,表情似乎是有点不大相信,不过如果真如他所说,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包括君子游久治不愈的哮病,伤后难以凝血的自愈能力,以及此刻愈发难以遏制的病情。
“你一直把我当傻子,但在某些方面,我知道的确实比你多那么一点点。至少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销骨’就是一种阴毒至极的蛊术,否则没有什么病能将人的血污染成一滩脓水,在余生最后的日子,生不如死。”
似乎是由君子游此刻的病状联想到了父亲死前最后那段日子的痛苦,君子安有些哽咽。
他注视着君子游,便仿佛看着痛不欲生的自己,一念之差……躺在这里的人,就会是他。
他想知道,想问问,作为自己的弟弟,一个本不该被卷进这些的无辜人,君子游,可曾悔过?
这小子跟他一样,倔强又固执,命里似乎就没有“悔”这个字。
君子安不禁叹了口气,“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呢……”
人将近生命的尽头,所需的早已不再是什么金钱权势,如果说他现在有什么的能做的,大抵便是替君子游完成父亲终生没能如愿的遗憾吧。
“我能做什么?”
君子游微微愣怔,很快明白自己这个哥哥永远都是嘴硬心软,于是他想了想,“是呢,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不能便宜了你……不如我们交换一下,圆你进京的夙愿,由你来做‘君子游’吧?”
他现在病成这副鬼德行,谁见了都觉着他是个活不了几天的短命鬼,不踩上一脚就算大发慈悲了,还妄想能治住那一群乌合之众不成?君子安肯帮忙,至少在对外这一方面,君子游就找回了优势。
他的目光从君子安、苏清河、姜炎青身上一一略过,最后落在了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黑色血管。
“看来实际情况并不比‘桓三’公公想得乐观,恐怕我余下的半个月也缩了水,在那之前,必须先给他来一炮大的。”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想不明白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君子游勾了勾手指,三个脑袋不约而同凑了上来,他顺势在姜炎青的狗头上摸了一摸。
“查案,就要解决事情的根源。摆平不了案子,至少,可以摆平追究案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