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垃圾场的地面上笼着一层肥腻的腥臭,叶骁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用尽全力微微侧头。
男人袖口雪白,毫无瑕疵,只有莲花刚玉的袖扣上一丝微红。
他的血。
而那只按在他颈动脉上的手,苍白、纤长,骨节分明到近乎锋利。
叶骁忽然从内而外的颤栗。
他听到沈令平淡地再次重复,叶骁,我是你的新搭档。
叶骁侧头,舔上了他的右手食指。
沈令抓着他的头发砸进了血泊里。
他感觉到男人松手,握住了他没断的那只手,非常礼貌地握了握,力度适中的摇了摇。
男人说,幸会,我叫沈令。
然后他就被再一次提起脑袋砸到地上。
叶骁放声大笑。
沈令松手,他慢慢挣扎着翻了个身,毫不在乎地躺在垃圾场里,他说,沈令。
嗯?
我饿了。
哦。
叶骁笑起来,他伸手把沈令额头上的头发拨上去,沈令看着他,突兀的开口。
“你是卧底么?”
“……嘛……”叶骁慢慢收回手,给沈令面前的本尼蛋上倒了点儿荷兰酱,给自己的加了酸梅酱。
沈令不言不动,看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自己的早餐。
叶骁把一盘早餐吃得干干净净,空盘子收好,他双手撑着下颌,人畜无害地看着沈令,“那,阿令,你是卧底么?”
沈令漆黑的眉毛轻轻动了动,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他拿出手机,划开之后往叶骁面前一滑,叶骁也把自己的手机滑过去,“你下楼之前打过来的。”
淡漠地看了一眼那串熟悉的号码,沈令沉默着慢慢戴上一副手套。
漆黑手套像是吞噬一样将雪白肌肤收纳其下,叶骁吊儿郎当一手搭在椅背上,椅子两条腿撑在地上,吱呀吱呀的响。
沈令仔仔细细戴好手套,慢慢抬眼看他,漆黑眸子毫无情绪。
他平淡地道,“叶骁,动手吧。
叶骁下流地舔了舔嘴唇,语调懒懒的长。
“阿令……”
“嗯?”
“我饿了。”
“哦。”
来验尸的人是沈令上一个搭档,十年前搭过几个月的伙,算是“家族”里他平常比较说得来的一个。
女人把车停好,“在哪儿?”
“地下车库。”
女人点了点头,走在沈令身侧,瞥了一眼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圆环,“监控?”
“你验完就走,十分钟的剪辑足够。没人会发现你来过。”
“你还真是……”
女人平凡的面孔上现出一丝奇怪的神色。
她没说完,沈令也没问。
叶骁的尸体躺在地下车库的裹尸袋里,面色青白,眼白和嘴里血红一片,伸出来的舌头惨粉色里透着点紫。
“□□?”她带上口罩,一边走向尸体,一边戴上手套。
“对,方便你们验尸。”
“你真谨慎,”女人哼了一声,“夸你呢……对了,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十年前。”和沈令平淡回答一起响起的,是“噗”的一声,几不可闻,针尖刺破皮肤的声音。
女人猛的一僵,然后她抽搐着,左右晃了晃,睁着眼睛,扑倒在裹尸袋上。
沈令俯身,拉上装着特效妆人偶的裹尸袋,拔出她颈子上的一根银针,指尖一捻,淬有箭毒蛙毒素的银针滑入手套的暗袋中。
他淡漠地看着睁大眼睛,身体时不时抽搐的女人。
“我一向谨慎。从来。”
叶骁轻巧地越过尸体,走向瘫倒在地上,不断向后缩爬的男人。
他蹲在男人面前,单手托腮,歪着头看他,男人不敢动,浑身的肥肉都僵住了。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沃根,这幢宅子里的电子设备都没法用,你知道,阿令很擅长做这些小玩意儿,小花招你就别想了。”
“你最好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保证你死得一点儿都不痛苦。”
“嘛~如果你不说的话……”
叶骁露出了一个算得上是微笑的表情,“你应该知道吧,当初哥伦比亚毒帮16个小时没有撬开我的嘴,反过来我用了79分钟就让他们招供了。挺多人很蛮好奇我怎么做到的。”
“当然,也不是说我很讨厌刑讯啦。这不能让阿令知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我啊……”他贴近男人,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其实还有点喜欢。”
叶骁站起来,墨色的阴影将男人整个笼罩在内。
他真的笑起来,“你倒真可以试试不招供,说不定你坚持够久,援兵来了呢?”
把手上的战术手套慢慢脱下来,换上医用手术手套,“审讯这活儿一直都是我干,为什么呢,因为阿令是好人,我,可不是。”
男人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裆下散出一股尿骚味,叶骁拉紧手套,啪的一声脆响,溢满血味的空气猛的震颤。
“我可以求你哦,求求你啦,沃根。告诉我嘛~‘教师’在哪儿?”
叶骁微笑,背光的面孔只能看到雪白的牙齿。
十五分钟后,叶骁从办公室里出来,关好门,接起电话,一开始一具一具的翻动尸体。
“哈尼~哦,哦,我这边也好了。问到啦……沃根挺喜欢我的,特别痛快就告诉我了。”
“清理?纯爷们从不回头看身后的现场。”
“我还怕他们查?”
“啊哟阿令,这话说的就好似我把现场清理得跟债主和前妻联袂拜访过一样干净,‘家族’就不知道是我干的了?”
“阿令,我真的很饿啊……“
“嘛,一万个爱你啾啾啾……”
对着空气陶醉地亲了好几口,他刚挂掉,另外一个等待已久的电话接了进来。
熟悉的号码带来一个老人沉痛的声音。
“骁,为什么?”
叶骁绕场一周,确定现场除了猫和他没有一个活物了,他想了想,答,“因为爱?”
语罢,他也不切断电话,把耳机和手机一起轻巧一丢,双手插在口袋里,信步而去。
“……Girls with tattoos who like getting in trouble……”叶骁哼着歌,轻巧地从门口的尸体上跳过。
叶骁走进安全屋的时候,沈令正在养护他最常用的那支枪。
博莱塔F92,漂亮的银黑色小姑娘。
沈令没穿外套,只穿着威尔士亲王格的西装背心和浅灰色的衬衫,在沙发上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给枪管上油。
看到他,沈令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枪,拍了拍身边的沙发,叶骁直接跨坐在他腿上,双手勾在他脖子上,沈令把他卫衣帽子掀下来,看着他颈子上一道擦伤,眉头紧了紧。
“当时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处理。“叶骁招认,沈令拧着眉毛没说话,俯身拿出医药箱。
“不是为了早点回来陪你嘛……哎唷,我和你说,阿令,医用胶水这玩意儿致癌,你少用。“
“……胡说。”沈令专心致志地处理他地伤口,“氰基丙烯酸甲酯没有致癌性,何况我用的还不是它,是正丁酯。”
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哪舍得让你用一点不好的东西。”
叶骁笑了一声,鼓励一样捏了捏他的耳垂,“知道知道,我的阿令对我最好啦
清理完创口,敷上医用胶水,看着伤口肉眼可见的开始闭合,沈令皱着眉,定定看了那道碍眼至极的伤口片刻,揽紧叶骁,在他颈子上吻了一下。
他的吻落下的时候,一个轻柔的呼吸一般的吻也落在他的额头。
叶骁的声音温暖柔和,像是他儿时记忆里,夏日午后射过雪白餐布,蒙蒙的软光,把他包裹起来。
“我回来啦,阿令,你可以睡了。”
沈令只有在叶骁身边才睡得着。他发现这件事,是在他和叶骁第三次出任务的时候。
当时两个人被暴风雪困在西伯利亚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蜷在门边的窗户下面擦枪。叶骁四仰八叉,呼呼大睡。
沈令睡不着。
他经常一夜一夜地坐在自己没有窗户的卧室里,不开灯,四周死寂,不言不动,直到要么身体支撑不住,要么接到下一个任务。
窗外风声狂啸,像是有人在空中甩着巨大的鞭子,回音挟裹着大团的雪,狠狠砸在墙上、玻璃上,发出细小的震颤。
现在是中午,外面一色灰白,除了空中卷着的雪和铁色的树,什么都看不到。
他不知怎的,就楞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转头看向叶骁。
叶骁生得好,笑起来像个孩子,不笑的时候像把华美,但是嗜血的刀。
两人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叶骁一身宽松的纯黑外套,拉链旁边三道灰黑色的短横杠,同色高帮运动鞋。叶骁那时候还是长发,随便拿了条印象派印花发带一扎,俊美洒脱。
然后他就嚼着口香糖,哼着Come here~Rude boy,杀掉了目标和所有没逃走的人。
——叶骁杀人的时候,像是在跳舞——
每一个舞踏,值得一朵血红溅起的花。
尘埃落定,叶骁笑眯眯地凑过来,俊美面孔上有几点血,他随意抹了抹,道,“阿令,我请你吃饭……这附近有家拉面特别棒的日料店。”
“……沈令。”
淡漠地吐出两个字,沈令转身离开,叶骁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
——那家日料的拉面确实不错。大份,味香,色美,汤头醇厚,两大块梅红叉烧,晶莹肥美。
但是沈令点了杂样煎饼。
看着对面的人筷子一放,端起碗把面汤一饮而尽,沈令用平淡的开口,“叶骁。”
还吨吨吨灌汤的男人胡噜着应了一声。沈令叫来服务生,结了自己那份的单,转头继续平淡无波地说道:“我挺讨厌你的。从一开始。”
粗瓷海碗后面的脑袋侧了侧,露出一只眼睛眨了眨,然后柔和地眯起来,笑成了一弯。
叶骁开开心心的,“嗯!”
——就好像沈令在说喜欢他一样。
现在叶骁是短发,越发显出他线条凌厉,鼻梁刀削一般,高、挺,而且直。但是他睡着的样子又是柔软的,像个孩子。
像是知道沈令在看他一样,叶骁翻了个身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朝他的方向软软地拍了拍,似乎在找什么,没摸到,怕冷地缩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卷着被子往沈令的方向蠕了蠕。
沈令看得有了种幼稚的趣味,叶骁蠕一蠕,睡一会儿,终于慢慢蠕到了沈令身边。
他从被子里伸出一点点爪子尖,摸索着挠到沈令的领子,他暖呼呼的,身上的热气若有若无地搔着沈令的颈子。
不知怎的,沈令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困。
叶骁迷迷瞪瞪地睁眼。
沈令发现,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这个角度下看去,边缘里混着一点点蓝,像是深湖的暗面。
然后叶骁瞳孔猛地收缩,然后放大,一把按下他,就地一滚——
轰然巨响,竖着挡在窗前的弹簧床垫尖啸着崩散,火光瞬间吞噬了小屋。
沈令被爆照的冲击掀了出去,他在断木茬和雪地上翻滚着爬起来,奔向屋后停的指挥官,爬上驾驶座,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耳朵嗡嗡的响,他感觉到车门开阖,车身微微向后一沉,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一脚油门到底,车猛地一推,雪地迷彩色的车咆哮着沿着事先挖好的雪道奔腾而下——
开了快两个小时,才彻底甩脱追兵,右边的后窗被打烂了,叶骁拿飞机维修胶带封好,抓了件皮毛大衣费劲儿地爬到副驾驶位,拍了拍沈令,“换手。”
“你受伤了。”沈令瞅了一眼他的手。
“包扎好了。”叶骁在副驾驶的位置摸来摸去,摸出一罐口香糖,丢了一把进嘴里,“你两宿没睡,旁边补一觉。”
沈令皱眉,刚想说话,叶骁俯身去解他身上的安全带,“疲劳驾驶不安全,咱们刚躲开一发RPG,死在路上未免有点儿掉价。”
叶骁横过来的身上有硝烟、变了掉的男士香水、雪、泥土、枯叶、最后是一股浅淡的血气。
不是杀人后残留的血味,而是从这个男人身体内部向上蒸腾而出的血气。
甜,带着一线并不让人讨厌的铁锈的涩——微妙的让他有安全感。
沈令沉默良久,终于挪动身体,和他换了位置。
车里没开空调,叶骁把抓着的大衣盖在他身上,“等再跑出一段我下去加油,现在车里冷,你忍着点,看能不能睡会儿,别着凉。”
沈令把大衣盖在身上,淡淡地道:“……我睡不着。”
“闭眼养会儿神也好,嗐,可惜只抢出枪械那个袋子,我另外个袋子里有蒸汽眼罩,我和你说可好用了……”
叶骁絮絮叨叨,沈令闭了眼,把大衣往下颌下面拉了拉。
然后他感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叶骁低声道,“休息一下吧,你太累了。”
沈令没说话,缩了缩身体,闭上了眼睛。
——其实他说谎了。
他并不讨厌叶骁。他只是……只是……叶骁对于他而言,太古怪了。
他们这行,什么样的人渣变态都有,但是叶骁不一样。
叶骁,太古怪了,他其实,是有点儿怕的。
那种怕非常微妙,怕什么其实不知道。在心底微微地泛着,但又有点儿期待,期待着什么也不知道。
思维飘远,沈令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