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道,叶骁在他睡着后,左右看看,放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他没醒,反而顺着叶骁的指头,往他的身边挨了挨。
叶骁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立刻捂嘴,贼溜溜地看没吵醒他,才松口气,放下手。
——从此之后,他只能在叶骁身边睡着了。
手机的震颤把沈令的思绪从十年前的往事上拉回,叶骁摸出手机,无辜地举到他面前。
上面是一串地址。
叶骁微笑,诚挚而危险。
他低头,额头抵着沈令的,从菲薄嘴唇里吐出“家族”的箴言。
——“上帝缄默,愿我等大开戒”——
沈令与叶骁的反派生涯(下)
下
雷诺在签下退休声明之后,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的财务顾问告诉他,他看中的那个岛买下来了。
那是个非常棒的小岛,没有台风,空气干净得一尘不染,四季如春,殖民地风格的白房子们保养良好,像一把珍珠随意撒在岛上。别墅旁金棕榈深绿色的叶片下藏着淡蓝色的果子,海水清澈到他那艘小艇停上去像是悬在空中。
最重要的是,整个岛和周围一小片海域只属于他一个人,没有什么度假酒店和聒噪的游客。
这是只属于颂西的天堂。
颂西改变了雷诺的一生。
那是四个月前的事。他作为“家族”的“教师”退休前最后一单生意。
他在泰国收拢了一批素质相当可以的孩子,二十四个,运到的时候,死了一个,这本来是正常的折损,但是雷诺相当不高兴。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那都是千挑万选,最好的孩子们——他们里头可能有下一个沈令、下一个叶骁。
他回了趟春蓬府,那里有个新渠道,一个收养罗兴亚孤儿的慈善机构——天可怜见,他可不是下作的跨国人口贩子,他的每一个孩子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收养的。当然,视乎情况,偶尔也会用些小手段。这样他的孩子们才会在美国有合法的公民身份,对于“家族”而言,这些孩子就是种子,他们会被撒进银行、华尔街、硅谷、议会、法院、慈善组织、智库——然后开出报效“家族”的花。那些被留下的,会成为“家族”里的精英,成为法律顾问或者指挥官。
他在那里选中了颂西。
她是个女孩子,身体健康、漂亮、敏捷、被孩子们昵称为小妈妈,十岁出头的年纪,年纪比她大的男孩子都乖乖听话。她出身在一个小商人家庭,上过学,识字,能说中文,靠着自学,可以用英语磕磕巴巴地和雷诺交流。然后大概用了两个小时,她惊人地开始模仿雷诺地口音,纠正她那口语法错漏口音浓重的英语。
——她非常优秀,她会成为杰出的“家族”成员。
雷诺决定带走她。
修女告诉颂西,她被选中了,可以跟着面前这位慈祥的雷诺爷爷去美国,她能吃饱饭,有新衣服穿,还能上学。
她深褐色的大眼睛闪动过狂喜的神采,但是她随即沉静下来,她低着头,搓着衣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最后,她有些困难地抬头,双手合什,仰望着雷诺,她磕磕巴巴地说,“先生,”她说,“我非常感激,但是……您带走芮塔、呃,芮塔、嗯,能吗?芮塔、最小的、我们这儿,女孩子,大,我很大了,去干活儿,可以……呃,明年。我,自己,得到钱,可以……请您,带走芮塔。”
雷诺愣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二十多年前,在中国,曾经有个男孩,也这么请求他,请求他,如果只能收养一个孩子,就带走他的弟弟。
那是个比颂西还要优秀的孩子,清秀,颀长,教养良好。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叫沈令。
雷诺前阵子在“家族”一个法律顾问的葬礼上又见到那个孩子,他现在完全是个成熟男人了,一套纯黑礼服,衬出他雪一般白的面孔,姿态挺拔,像是他祖国产的竹子,绝不折腰。
——他当年当然只带回沈令。何况这也是对沈令好,他这样的天才,只有被带到美国,在“家族”里才能发挥才能,才有价值。
钻石不应蒙于草莽。
雷诺从未对二十多年前的这个决定后悔过,他现在也会做一样的决定,但是颂西不一样。
看到颂西,他忽然就想起了沈令,然后想起了五十多前,因为贫穷,死在他怀里,他唯一的孩子。
那也是个小姑娘,深褐色的眼睛,丁点儿大,刚满周岁,急性肺炎,抽搐着,在他怀里死去了。
也许是要退休了,也许是他太老了,沉默了片刻,他给修女留下了一笔钱,温柔地摸摸颂西的头,说,好啊,你们两个,我都收养,好吗?
颂西笑开的脸,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而现在,他退休了,小岛也买好了,他还能再活个一二十年,那时候颂西也长大了,他会让她念个藤校,有个清白身家,为她备好嫁妆,送她幸福一生。
雷诺满足地放下手机,向后仰身,松快地靠在椅背上,然后,枪响,他半个头颅飞了出去,身体被带飞,扑上对面收妥文件,正要起身离开的秘书——
对面大厦的楼顶,一身深蓝色西服的沈令,收好□□,从容下楼,逆着由远而近,尖锐的警笛声而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如你所料。”叶骁坐在车里,看着面前几块人影闪动的显示屏,他们堪堪在“家族”的警戒线外,能隐约看到“家族”大宅宏伟的黑铁大门,“雷诺一死,‘先生’终于坐不住了,他几乎把所有的指挥官都招回来了。”
2个指挥官和12个精英军团去追杀他们了,7个指挥官带着54个军团,铜墙铁壁一般把大宅包在中间,一千余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分散在周围十几幢建筑物里。
窗外雨声潺潺,时不时有几道闪电落下,在视网膜里炸出一片诡白,叶骁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盯着沈令制定的闯入和撤退路线,“可惜没法包围他们了啊……”
沈令没理他,兀自在键盘上敲打。
叶骁盯着他利落黑发下雪白的一段颈子。
他到现在都觉得,沈令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沈令几乎没有欲望。最开始的相处,他每次碰到沈令底线,被揍的满地找牙的时候,沈令都不带一点情绪。
沈令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揍他,而是因为叶骁触犯了他划下的底线而揍他,而触犯底线这件事,并不会让沈令生气——有点像是规则就是规则,虽然我不会生气,但是碰了就得挨揍。
两人一起做第四个任务的时候,沈令难得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进家族的时候,最开始并不是杀手,我记得。”
“嗯哼~”叶骁矜持点头,“我被‘教师’买回来的时候,是被当做‘乌鸦’训练的。”当时他们在布拉格的一家高级餐厅,十八世纪风格的吊灯在两人头顶洒下一片昏黄,叶骁浮起一个毫无瑕疵的俊美微笑,暧昧中浮动着色情,“你懂的,就是那种‘乌鸦’。“
沈令一丁点儿动摇都没有,他只是点点头,仔细叉起一片烤鸭,细细咀嚼之后,咽下去,喝了口当地饮料Kofola,抬头看他,“那为什么做了杀手?”
“因为我喜欢杀人啊。”叶骁大大方方地说,他侧头,右手比了个枪的手势,顶在自己太阳穴上,“Biu……天生的,没办法,改不了。”
沈令这回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
叶骁都有点儿期待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他每一任搭档都搭不长,沈令已经是最长的了。
因为这行里,搭档可以是个毒虫酒鬼人渣性虐狂,最多防备背后黑枪,但是,杀人狂就不一样了。就算是这个行业,也没人愿意和一个笑眯眯享受杀人的变态搭档。
过了一会儿,沈令开口,语气平淡,他说,这么多年,你过得很辛苦吧。
叶骁愣住了。
笑容第一次从他脸上完全消失,他有点儿发愣地看着沈令。
沈令皱眉,嫌他很蠢的样子,他似乎忍耐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桌面,“我和你搭档之前调过你的纪录。你是所有‘士兵’里数据最诡异的一个。你搭档换的非常多,但是全部不是因为伤亡,你的目标击杀率是百分之百,是最高的,而将无关人士卷入数字……是零。我判断……你竭尽全力地避免误杀。这本来就非常难,如果你是个天生杀人狂,那么,这就更难了……”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完沈令微微摇了摇头,一口把Kofola灌了下去。
“……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
“……”沈令沉默了一会儿,他斟酌了片刻,慢慢开口,“以后……”
“嗯?”
“我会看着你。”
“……嗯?”
“本性嗜血,但是人性不允许,这就是你……叶骁,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会看着你,你不想把心里那只野兽放出来,我就给它勒上链子。只要我活着,你变成真正的杀人狂,天涯海角……”
沈令顿了顿,他看向叶骁,叶骁笔直看他,一瞬不瞬。
“我杀你。”
他说完这句,叶骁眨眨眼,笑了起来。
叶骁本就生得极好,他这个笑容异常纯净,就像是清澈月光下,什么巨大而美丽的洁白花朵徐徐绽放。
叶骁知道,沈令从来守诺。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然后叶骁说,既然这样,那咱们结婚吧。
沈令只看了他一眼,就垂下眼,又叉起了一片烤鸭。
然后他们出第六次任务的时候,沈令把他从一片火海里一瘸一拐地拖出来的时候,沈令忽然说,“我答应你。”
这句话听起来没头没脑,但是叶骁明白,他答应了什么。
他用扎满玻璃碎片,鲜血淋漓的手,压下了沈令的脖子。
那时候的自己啊,真是啧啧……怪不得沈令把持不住,真是太可爱了啊~叶骁笑出声,沈令瞥他一眼,他解释,“就是我被以前的自己可爱到了。”
沈令转过头,仔细地戴上手套,“你现在也经常可爱到我。”
“必须的,好吃不过饺子~可爱不过老子……”
叶骁看沈令转了转脖子,似乎工作告一段落,他好奇地凑过去,“你干了什么?”
“我租了颗前苏联卫星。”
叶骁吹了声口哨。
沈令给车子输入自动行驶程序,提起身边的箱子下车,外面一片漆黑,他一身纯黑丧服一般的西装隐没在无限浓重的阴影里。
叶骁也下车,他和沈令穿着一样的西装,猫眼袖扣,半长的头发束起,一声清响,手中装置涡流□□的□□上膛。
沈令打开后备箱,检查了一遍□□,全部启动。
“一分钟后车子启动,两分钟后进入六点钟方向爆炸,三分钟后卫星会投下电磁脉冲束,废掉所有电磁设备。我九点钟方向,你三点钟方向。无论如何,一小时后约定地点集合,无论谁没有来,立刻按照B方案逃离。”
沈令平淡地说完,检查了一下手中卡利科上的减速器。
“阿骁?”
“嗯?”
“还饿么?”
“饥肠辘辘,从未饱腹。”
车子滑动,沈令笑起来。
他极少笑,但一笑起来,就十足的凶戾好看。
“走吧,去大快朵颐。”
——“我等一手毒药,一手匕首”——
——0分——
——开始——
1分05秒
叶骁登上三点钟方向标记为A的大楼,中间他放倒了四五个“士兵”,登上顶楼
1分25秒
发射枪把特殊材料制成的滑行索无声地架在了对面b楼的四层,楼下就是第三指挥官的指挥中心。
1分35秒
大宅的正面响起了零星的枪声。
2分
爆炸
爆炸的同时,叶骁已经潜入B楼。嘴里咬着小工具箱,他贴着墙壁站在滴水兽的阴影里,飞快地布置好一个钢丝陷阱,脚下一群人在爆炸声中跑进跑出,他用钻石刀在窗户上切开一条缝,丢了一个□□进去,刹那楼里火警装置被触发,尖锐的报警声此起彼伏,他脚下的窗户被一把推开,一个指挥官探头出来一边大骂一边要求“士兵”保持冷静,坚守阵地,不要中调虎离山计。
就在这一瞬间,叶骁手腕一动,悬在窗外的钢丝飞快收紧,一下勒断男人的脖子——同时他像条鱼一样贴着尸体的背部滑入房间,几声微弱的枪响,房间里三个士兵应声倒地!
轻轻在工具箱上一抹,磁吸附的四角掉落,叶骁随手一甩,四块包在模块化启动装置里的□□落在房间四角。
换了把幽灵,他把门推开一条缝,数着自己的脉搏,从从容容地塞上了耳塞。
当他数到二十的时候,窗外落下一道格外明亮的闪电,正落在大宅上,一道近似于高频电流的噪音巨浪一般涌来,B楼里所有的电子设备发出了尖啸,一切光亮消失,整个世界彻底堕入黑暗。
——三分——
叶骁闪出门,装模作样地用新泽西口音大吼了一声指挥官!
一群本来就被变故搞得疑神疑鬼的“士兵”捂着耳朵隐隐约约听到这句嘶吼,慌乱的冲上楼。一片漆黑里,叶骁往楼下冲,一边冲一边吼,指挥官让大家回去!去三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