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后的女子有些赧然地道,“是啦,我忘了,太饿了……”说完,她有些撒娇地道,“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好好好好,我不提。”叶骁举起双手投降,他颇有趣味地看着帷幕后似乎因为害羞而缩起来的巨大身影,轻声道,“原来长大……是这个意思啊。”
“是啊,就是这个意思。”女子的声音柔和了起来,她说,我们的长大啊,就是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全心全意的爱他,然后得到他全心全意的爱。你才能在不是生死垂危的时候,凭借自己的意志,到阿娘这里来。
女子似乎在帷幕后侧了一下头,叶骁听到了乌黑长发坠地的声音。
她的声音像一个小少女一样温柔而好奇,她仿佛是一个真正的母亲,和自己情窦初开的儿子促膝长谈,“小鸟儿,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叶骁不其然地想起,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就是三岁那年,被父亲从高台上丢了下去,他的□□濒死垂危,意识到了这里,见到这个自称是他阿娘的女子。
从帷幕后伸出了怪物一样的爪子,温柔地抚摸他的头、为他治疗、哄他睡觉,教导他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理。
他心底忽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柔软情感,他柔声说,我爱的那个人啊……是个身上有白梅香气的人……
他絮絮叨叨地和女人说沈令的事,女子听得开心入神,一直说了不知多久,叶骁的意识开始不稳,他知道,自己在人间的身体要醒了。
他站起来,对女子说道,“你大概不相信,但是对我而言,你确实就跟我的阿娘一样。”说完,他的身影消失在这个漆黑的空间,而帷幕后的女子则似乎愣住了一样,静止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忽然在帷幕后,发出了长长的,嘶嚎一般的长叹。
她听到自己说,是啊,我本就是你的阿娘。
一心一意,要吃掉自己孩子的母亲。
第四十回 摇水玉(中)
叶骁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他躺在帐子里,沈令裹着裘皮,在巨石上摆放食盒,听到身后响动,他转过头来柔和一笑,“三郎醒啦,你再躺躺,我把晚饭弄好了就叫你。”
叶骁嗯了一声,从后头抱住沈令的腰,整个人靠在他背上,沈令问他魇着了?他沉默着贴着沈令的背摇摇头。
他不说,沈令就不问,两人吃好晚饭,叶骁跳下温泉,游了几个来回,刚靠岸,眼前水花一动,沈令从他面前的水中无声无息地钻出来。
叶骁吓了一跳,沈令难得孩子气的笑出声,然后他没高兴多久,就被叶骁一把捞过来,摁在温泉里办了。
俩人从温泉里折腾到岸上,沈令实在受不住,奋力往岸上去,被叶骁抓着脚踝拖下来,跌回到他怀里,溅起的水花迷了眼,他面孔绯红,只断断续续地道,受不住了、三郎,你别闹我……
叶骁看他眼角一片媚红,一双往日凝冰结雪的漆黑眸子,如今水意盈润,像是玉石化成了水,几乎要滴出泪来,不禁心驰神荡,攥了他肩膀,压在他背上,轻声在他耳边问道,“沈侯真要我住手?”
沈令最听不得他这时候唤他沈侯,回头瞪了他一眼,耳根都红透了,却兀自强撑着绵软声音,极小声地道:“……谁要你这种时候听话……”
叶骁欺身而上,终于摇落他眸子里水玉无数,滴在他肩头。
两人折腾到都没了力气,已经入了夜,即便是温泉,天黑之后也有一股凉意,沈令喘息稍定,依偎过来,他亲了亲叶骁的面孔,把他往下按了按,让温泉浸到肩上,怕他凉着。
叶骁彻底餍足,他闭着眼,把沈令捞到怀里,坐到自己膝上,一双手在水下沿着往上一路揉捏,感觉着手下紧实触感,抱怨道:“怎么这样瘦。”
“我只比你轻一点。”沈令不服气,把他捏到腰上的手拍开。
“肉还是太少了,你得多吃点。”叶骁下了个结论,不接受一切反驳。
他睁开眼,仔仔细细看着这具吻过、拥抱过,现在就在自己怀中的身体。
沈令肌肤白皙,平日也算养尊处优,兼之习武之人正在盛年,肌理细腻,左腰上那枝苍青色梅花被热水浸润,越发苍翠欲滴。
他挺满意的点点头,嗯,我的阿令身上没有什么伤。
沈令却觉得叶骁身上的伤太多了些。他心疼地拿指尖抚过,咕哝道:“你身上的伤怎么恁般多……”
“嗨,大部分是先帝打的。他不喜欢我嘛,见着就一脚,我那时候又小,一个窝心脚就从长廊一头滚到另外一头,谁知道能撞上什么。”他说的不怎么在意,沈令听了却心疼。
他虽然从未问过,但是也隐约能察觉到叶骁和父亲的关系不睦——提到父亲,他从未听叶骁唤过一句阿爹。他从来只叫先帝。
他心里只想,叶骁小的时候该是多粉雕玉琢一个小人儿,怎么有人舍得这么对他。
一想到短手短脚,团子一样可爱的小小孩童被一脚踢开,他心里就痛不可抑,双手捧着他面孔,细细碎碎地吻过。
叶骁稚气地仰着脸让他亲,过了好一会儿,他似是下了一个决定一般,抬眼看向沈令。
他说,今日你我结发成亲,告过了天地,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看他正色,沈令也端正起来。
叶骁却没立刻说话,他出了水,裹好裘皮,递了巾帕下来,沈令上岸,两人围着巨石上点燃的火堆对坐,叶骁煮了壶紫笋茶,他看着水吊上逐渐浮起的鱼眼泡,飞快投盐舀水,点了两盏滚茶,两人饮尽,他却又沉默良久,沈令耐心等他,才慢慢地道,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塑月皇族的密辛。
沈令不语,只抬眼看着他。
叶骁笑了一下,俊美眉目在飞腾的金红火焰中显出一种异常的优雅。
他说,这是关于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怎么诞生的故事。
在述说之前,叶骁问了沈令一个问题:相不相信转世。
沈令作为一个到现在目睹了如此多怪异事情,但依旧坚定不信鬼神的人,果断摇了摇头。
“好。”叶骁点点头,继续道,“但你见过一模一样的父子和母女吧。”
“血脉相系,自然相似。”
“对,亲人相似,靠的就是血脉,那也就是说,同个血缘下,一定有某些东西,通过血脉祖祖辈辈地传下来,对吧。”
“对啊,不然为何叫血脉。”
“那,跟自己早夭的小叔相似的侄子也很正常对吧?”
沈令点头,叶骁继续说,“那假如,这个血脉在不断的流传过程中,有一个孩子,与他三百年前的某个叔叔一模一样,有可能吧。”
沈令想了想,道,虽然可能不高,但是确实有可能。
“那如果这两个人从长相性格能力等等全都一模一样,又都取了个一模一样的名字,你觉得这算不算转世呢?”
这个问题把沈令问住了,如果说转世是人重新投胎他是不信的,但是叶骁的这个说法却是有可能的。
他迟疑道,若你说的转世是这样,那确乎有可能。
叶骁不厚道地笑出声,说诶阿令你怎么这么可爱,你说你吧,说到怪力乱神就斩钉截铁的不信,你不信转世轮回但是你又信有奈何桥,你这自相矛盾。
沈令被他说得脸上微热,便瞥了他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管他,偷眼看去,看到叶骁可怜兮兮看他,心底叹了口气,却故意拖了一会儿才又抬手给他点了一盏。
叶骁喝了茶,一双凤眼眯细,样子可爱得像是偷了鸡的小狐狸,“对我们叶家来讲,转世就是这个意思,在血脉之中,某种决定性的物质,经过无数次巧合,然后诞生了与先祖一模一样的个体。”
而桔家,则是采取了另外一种方式——尽量吸纳想要的血脉进入自己的家族,然后像配种一样,不断用近亲来试图重现祖先——这是叶骁在穗舫那次事件之中接触到的桔家的真相,此时从心头掠过,但他不想让沈令知道这般不堪,便只继续说道,“而我,就是被制造出来的,我三百年前一位祖先的转世。”
第四十回 摇水玉(下)
叶骁的父亲成帝年少登基,到了要立后的年纪,呈上来门当户对的名门淑女一个不要,非要娶大了自己十岁的侍卫长为妻——这侍卫长还是个寡妇。
朝廷一下就炸了,从侍卫长夫家、娘家到七色名门,没有人同意这门婚事。成帝也不含糊,少年帝王拍桌说朕非她不娶,有本事你们把朕废了!
最后出来打圆场的是塑月名门第二,司掌祭祀的桔家族长,当时整个帝国的大祭长,华盖夫人的父亲,他表态支持皇帝的决定,说在神前求卜,皇后娶之大吉。
一旦有分化,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总之成帝娶到了老婆,代价是,他的皇后在大婚之前,喝下了桔家准备的一壶秘药。
一年之后,楚国王姬叶柔降生。没有任何异样。
又过了几年,显仁帝叶蔼出生,也没有任何异样。
然后十年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去,成帝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成帝觉得一辈子就是这样了的时候,皇后三十八岁这一年,再度怀孕了。
命运终于在此刻决定索回代价,露出了獠牙。
这次的孩子,就是叶骁,他夺走了母亲的生命。
他与其说像个胎儿,不如说更像一个附着在子宫内,不断吮吸母亲血肉的怪物。他的母亲飞快而惊人的干涸,到了孕期最后,他曾经是个武人的母亲消瘦到只剩一把骨头,而肚子却惊人的巨大,像是里面装了四五个孩子一般。
成帝让御医堕掉他,一碗碗堕胎药灌下去,皇后怀着的孩子不仅没有被打掉,反而越来越壮大,而母亲则一步步走向死亡。
第三个孩子足足怀了十二个月,最后,像是被肚子里的孩子榨干了最后一点儿精力,女人死去,而御医剖开皇后巨大得异于常人的肚腹,落到接生婆手上的,是一个长出了牙齿和胎发的孩子。
叶骁出生的时候完全不似其他婴孩那般浑身发红皱巴巴地像个猴子,他生得粉雕玉琢,然后,他无辜地看着御医,笑了一声——叶骁来到这个世界上发出的第一个声音,并非啼鸣,而是笑。
皇后体内的内脏已然被胎儿挤碎,有些部分甚至发出了类似于腐烂的气味,就像是其实母体早已死了,而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了自己的生存,操纵了这具活尸,直到他认为自己安全的时候,才放这个可怜的女人咽气,自己施施然呱呱坠地。
而当成帝终于挣开侍从禁锢,冲进屋内,看到的就是肠开肚破、凄惨死去的妻子,和御医怀中咯咯笑着,露出乳牙的婴儿。男人倒抽一口气,沉默了大概一瞬,随即发了狂一样夺过孩子就要摔死,却被一直守在外面的桔家族长拦住。
刚出生的婴儿被他与亡妻生得一模一样,最疼爱的长女一把抢走。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妻子抱着他们最小的孩子,泪眼盈盈地看着他。
皇帝颓然倒地,从此开始缠绵病榻。
最小的皇子留住了性命,但不被允许出现在父亲的视线内、没有名字,是塑月宫殿里一抹小小的幽魂。
成帝非常憎恶这个夺走他妻子性命的孩子,即便有王姬和阖宫上下的保护,小小的无名皇子在三岁之前也数度险些死去,直到三岁那年,他被父亲从高台上扔下来,重伤濒死,震惊了整个王庭,他才被姐姐带走,后来又被带到蓬莱君身边教养。
而这时候,他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叶枭。
叶骁拿起火堆里一根烧到一半的木枝,在巨石上写了个“枭”字,“我的第一个名字,是这个枭,先帝给取的。意思是,枭鸟食母。”然后他就顶着这个名字,直到十岁那年,先帝驾崩,显仁帝登基,玉牒中才改成了现在的“骁”字。
“字也是,阿姐的字是孟平,阿兄是仲平,我原来的字,是破獍。枭鸟食母,獍鸟食父,也是到了阿兄登基才改成叔靖的。”他笑了一下,“……先帝就是这么讨厌我。”
他沉默了片刻,闭了一下眼睛,“我这辈子啊,只对蓬莱君叫过阿父。”
沈令没说话,他只是坐过去,把他搂在怀里,两人一起看着面前架着水吊的火堆。
火焰是温暖的橘和红,微微有一抹黄,跳跃着、追逐着,劈啪作响。
叶骁的声音继续慢慢道来,“阿兄疼我,也替先帝觉得对不起我,于是赐我太子仪仗和待遇,事事纵容,我也就这么长大了。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我是个什么东西。”
“我啊,是被制造出来的,三百年前,龙楼神子永夜幽的孩子。”
沈令对龙楼历史一窍不通,露出茫然神色,叶骁笑道,“是啦,当年前朝大赵灭亡的时候,龙楼也经历了永章之乱,从此彻底闭关锁国了,现在东陆上还跟他们有来往的只有我们跟白玉京了。”
沈令努力想了想,“我只记得……今上的元后似乎是龙楼王女?”
“不算王女啦,分家的女子而已,龙楼现在哪有什么王女,昔年永章之乱死了个干干净净,现在就剩点分家撑场面了。”说罢叶骁一挥手表示咱们今天主题不是这个,是三百年前的事。
三百年前,龙楼十二王家之一的永夜家诞生了一个史无前例,几乎被所有众神宠爱的孩子,永夜幽。
第四十一回 一生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