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一生心
这位王女被诸神所爱,强大得无可比拟,但,极其暴戾残忍。
龙楼十二王家之中,永夜家本就是其中最为异常的一家。
永夜家所供奉的尊神为永夜大君,于诸神之中司掌暗夜、严冬、亡魂、疾病与破坏,永夜一族的能力为多于亡灵有关,他们就像潜伏在无尽黑暗中,嗜血而毫无人性的恶魔。
而到了永夜幽这辈,这份异常随着强大也到了顶点——她与兄长永夜皇子,以食人为生。
血液、□□、魂魄,全部被这对兄妹吞食殆尽。
永夜幽甫一出生便吞噬了母亲的魂魄,兄长食母之躯,这对异常的兄妹,以其强大,统治了整个龙楼。
然后,她死了。
怀着孕,被自己的丈夫章阳家族的皇子所杀。
塑月叶家女帝开国,中间时不时有女帝继位,血统非常复杂,其中就混有永夜一脉的遗痕。
然后经过了三百年的岁月,从叶氏的血脉中,诞生了永夜最后的御子——叶骁。
他是在三百年的时光中,桔家苦苦等待之下,被制造出来的,永夜幽那个胎死腹中、继承了章阳与永夜双重强大血脉的孩子的转世。
沈令想了一会儿,问了个问题:“……他们怎么确定……你是一个连生都没生出来的孩子的转世?”
“因为我显示了‘真名’。”
“……那是什么?”
“啊……让我想想和你怎么说哈……”叶骁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有了,你这么理解,每个人都有一个真正的‘名字’,这个名字不是你父母起的,而是跟你的血脉有直接的关系。是天生赋予,不可更改的,明白了么?”
沈令想了想,说大概明白了。
叶骁笑了一下,他说,我的真名与永夜幽那未出生的孩子一般,都是永夜万生主。
当他把这个五个字吐出来的时候,沈令非常确定,自己听到的是极其古怪甚至于难以用声音来形容的音节,但是这音节自动在脑海中化为了“永夜万生主”这五个字。
刹那之间,四周忽然安静了。
不,并不是安静,而是,死去了。
沈令感觉到自己瞬间直面了死亡本身。
那次沈行送来“泥销骨”的解药,叶骁暴怒,他被压制时候的感觉回来了,只不过那次他感觉是外物降临,而这一次,是确确实实地发自叶骁本身。
这个感觉一闪而过,他依然汗透重衣。
“那,我刚才就是用真正的方式,念出了我的真名,你听起来是一堆奇怪的音节,但是最后意识到的,是‘永夜万生主’五个字吧?”
他这次念出的名字,就没有刚才那种压迫感,而只是平平凡凡的五个字而已。
原来,这就是“真名”。
沈令试了一下,发现自己不但无法模仿刚才叶骁发出的音节,甚至于都记不得了,他暗暗有些心惊,要知道,他记忆力超群,不应该不记得就在片刻之前叶骁发出的音节。
叶骁知道他在试什么,笑着抬手按了按他眉心,下颌搁在他肩上,笑道,你别学了,这个是龙楼真语,龙楼人都几乎说不了,我也只会几句而已。
沈令斜睨他一眼,叶骁又笑着安慰了他几句,表示全是龙楼真语的错~便继续慢慢道,我的“真名”与永夜幽未出生的孩子应该拥有的“真名”是一个。
他笑了一下,我刚才不是问过你么,若一个人与他之前的一个有血缘关系的祖先样貌能力等等,连名字都完全一样,可不就是那人的转世么?
沈令捏住叶骁的指头,“……这个东西不应该完全是偶然的么,为何你说你是被制造出来的?”
“……阿令不愧是阿令,一下就问对重点了。”叶骁在他肩头靠得更舒服一点,他深灰色的眸子半阖着,看向面前的火堆,“你还记得刚才我说过,成贤皇后在大婚前喝过的桔家准备的那瓶秘药么?”
沈令不禁垂头,叶骁正好抬眼看他,那双深灰色的眸子在橘红色火光中笼上一抹鎏金一般的艳色,他忽然觉得细微的毛骨悚然,他看到叶骁形状优美的薄唇开合,道,他们给成贤皇后吃下的,是当年从永夜幽体内挖出来,“永夜万生主”的遗骨——叶骁就这么被制造出来,代价是夺走母亲的性命。
“然后我的一切都是对的,我生来残忍好杀,他们认为这是永夜血脉;我身被四神恩泽,他们认为是永夜血脉——”他忽然笑了一声,悠悠住了口。
沈令踌躇,慢慢地问道,那,如果血脉如此珍贵,塑月怎么会允许我和你……在一起呢?
“因为,永夜的血脉本来就生不出来,这世上,永夜万生主的遗骨,也只有那么一瓶而已。而我本来就是被制造出来的,我的遗骨没法做药,所以我生不生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不愿意‘登位’。”
沈令本想问他什么是“登位”,但是他感觉到叶骁身上并不想说的气息,便叹了口气,把掌中他的指头又收紧了一点。
“所以呢,我的生身父母是先帝和成贤皇后,但是我真正的父母,却是三百年前的永夜幽和章阳皇子。”叶骁举起左手,给他看他腕上四个镯子,“而这个东西,呐,就是‘昆山碎’,你觉得是做什么用的?”
“……类似于对你的能力加成?”
叶骁摇头,“不,它是用来抑制我的。”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
叶骁来自血脉与四神的能力,并不是人类可以轻易使用的。
人的身体如同小溪,而他所背负的力量则是澎湃江海,一旦完全开放,就仿佛江海灌入溪流,他会瞬间死亡。
而“昆山碎”就是蓬莱君造的,阻挡着江海决堤的水坝。一点一点儿,以叶骁的身体能够承受的程度,释放力量。
沈令想起叶骁几次强行使用“昆山碎”的后果,心有余悸。
他说,他身上算是“昆山碎”四层在内,一共有六道禁制压抑着来自血脉的力量,之前去青阳栈道,被蓬莱君解开了一道,如今还剩五道。
第四十一回 一生心(中)
叶骁拈着腕上那只漆黑的镯子,摇了摇头,“我是永夜御子,永夜的力量我自是得心应手一些。但是,万物有价,我使用永夜的力量,最终的代价就是,我会被永夜幽吃掉。永夜幽会利用我的身体,再次降临到此世。”
“吃……掉……?”沈令惊愕看他,“她不是你的母亲么?母亲怎么会吃掉孩——”他猛的想起叶骁所言永夜幽吃掉自己生母魂魄的事,不禁眉心紧皱,闭紧了嘴唇。
“对……这个世界上有我这样吸干母亲精血而生的孩子,就自然有对自己孩子磨牙吮血的母亲。”叶骁了无笑意地笑了一声,他看向沈令,摸了摸他的面孔,柔声道,“说了这么多,终于到了我真正想说的话了。”
沈令不语,漆黑的眸子看他。
已是半夜,到了一日里最冷的时候,温泉上的白雾散了些,现出森林独特的幽暗沉郁,四野如晦,唯独两人面前的火堆是唯一的光亮,然后沈令听到叶骁说,阿令,这个世界上,能杀死永夜万生主的,只有你了。
叶骁自他肩头起身,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胸口,露出了一个少年一般纯净的笑容。
他轻声道,叶骁是个凡人,容易死得很,但是永夜万生主不是,阿令,你答应过若我堕落成只知杀戮的疯子你要杀我,今日你要再答应我一桩,我若堕魔,阿令,你也杀我。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被我赋予了这个能力。”说罢,他长指微动,挑开沈令衣带,在他心口一吻,沈令只觉得他的嘴唇透过肌肤,直接触到了自己骨头上一般,浑身一酸,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叶骁没有扶他,他只是用一种非常温柔的表情看着沈令,沈令过了良久才能撑身而起,他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冷,垂头一看,只见一个漆黑的诡秘印记正慢慢从被叶骁吻过的地方,渗入肌理,消失不见。
“……这是……?”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被赋予了一个权力。”叶骁平静的回答,“还记得吧,永夜幽是被她的丈夫杀掉的。”
指尖点上沈令心口下的那根肋骨,“用它,就能杀了我,永夜幽就是这么被杀掉的,怀着孕,被她心爱的丈夫,用自己心口上这根肋骨磨出的箭,刺中眉心而亡。”
他微笑着看向沈令,“阿令,我爱你,所以只有你能杀了我。”
沈令定定看他,看了不知多久,他冷声道,“……发生什么了?”
叶骁莞尔,心里想,他的沈侯真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他上前,拥住了沈令,伏在他肩上,像个怕冷的孩子一样缩了缩,他呢喃着道,“我怕永夜幽……要出来了。”
“决不能让她现世。她主掌死黯,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她降临。”
“……”沈令闭上眼睛,双手攀上他的脊背,长久之后才抖着声音,答了他一个简短的“好”字。
然后千里之外,苍茫草原上,一堆幽蓝篝火虚虚而燃,带着无眼面具的男子与银发男子、红发女子相对而坐。
“弥王啊。”
“邪祟将醒。”
弥兰陀缄默不语,他身边稚邪娇艳一笑,抚着腰间金刀,美丽面容上闪过一丝狠厉,“管它什么邪祟,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男人绿色的眸子冰冷地看着篝火,然后看向了侍奉自己红发的萨满。
他慢慢地道:“阿古,我说过,我对天命毫无兴趣,若不合我的意,天命无用,废物而已。”
他站起来,一头银发被苍冷夜风浮动,在残月之下显出一种冰冷的银子的光芒。
他抬头望向塑月的方向,沉沉一笑。
风乍起,北疆的土地,要下雪了。
叶骁和沈令相拥睡倒,直到第二天日头高升,有小松鼠好奇地跑到帐子里,蹲在叶骁身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他,叶骁勉强抬了一下眼,瞥了小东西一眼,伸手一通摸,从旁边食盒里摸出了一把干果,小家伙立刻跳到他掌上,把瓜子胡桃仁塞进嗉囊,吱吱叫着跑走了。
“……一大早就被松鼠打劫……”叶骁咕咕哝哝,重又用毯子把自己裹回去,靠回沈令怀里。
沈令早就醒了,含笑看他,吻了一下他耳尖,“小心一会儿它带着亲戚来吃穷你。”
“松鼠怕人,才不……”他话说到一半,听到有动静,转头一看,便看见帐篷纱幕外头齐刷刷立着十来只兴奋搓手手等投喂的松鼠,后面半句再说不出来,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叶骁认输,推出去一盘果子,郑重道,“没了,不许再来了。”
沈令伏在他肩上笑出声,叶骁有点儿恼羞成怒,在他耳廓上咬了一口,身子往下一压,含糊道,你还有精神笑我!
沈令睡了一夜,被他精精神神的一压,面上潮红,一双漆黑水润眸子强看着他,攀着他颈子蹭了蹭,道,我看你也挺精神。
叶骁刚要说话,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声,沈令笑出声,旖旎全消,他起身道:“罢了罢了,我先给殿下做饭吧。”
叶骁为了找回面子,歪缠他,说,那看起来沈侯昨晚倒是被我喂得饱。
沈令听不得他说荤话,面上本来稍褪的红意起来,他在叶骁唇上啄了一下,看了他沐浴在清亮晨光中的俊美面容,想起昨晚缠绵,心神荡驰,又吻了一下。
两人吃了早饭,又下去泡了一遭,起来日头极好,便收了帐篷,只穿着单衣,并排躺在巨石上晒太阳。
在泉水里沈令被他欺负得狠,起来的时候浑身都在抖,难得的没空理两人头发,只能由得叶骁玩心大起,摊饼一样把两人头发全数摊开来晒。
沈令浑身无力,随他折腾,只一只手搭在他腕上,从四只镯子的缝隙里穿过去,一点一点儿,摩挲着他的肌肤。
叶骁横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别乱摸啊,你管摸不管埋,撩起火就跑,也不管别人支棱不支棱……”
“……你这一嘴荤话跟谁学的?”沈令忍无可忍,本以为他会答在军营里学的,哪知叶骁还真仔细想了想,认真地道,听阿父和先帝床角学的。
沈令一抖,差点滑下去,“……你别埋汰人啊……”
第四十一回 一生心(下)
“没有啊。”他无辜看他,深灰色的眼睛眨了眨,他说我小时候搁蓬莱君身边养大的嘛,虽说一直躲着先帝,但是也撞上过几次,什么哭得很好看啦……
沈令当机立断捂上他的嘴,然后被叶骁得意洋洋地在掌心舔了一口。
风暖日晴,叶骁在他掌下笑得眉眼弯弯,他坐起来,小狗一样甩了甩头发,沈令看他一头乌发干透,便爬起来给他梳头。
光若流金,感觉着沈令的指头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发间穿梭,叶骁舒服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其实先帝待蓬莱君很坏。他只拿阿父当个逃避自己丧妻的道具,阿父啊,明知错付,一腔孤勇不改……”他叹息了一声,“……若我不曾喜欢你,阿令,你就和阿父一样了。”
沈令叼着簪子,给他系好头发,才拿金簪一挽,到他对面,动手给自己挽头,却对他笑了笑,“你不会的,你不是先帝,若你对我无意,你不会向我索取,自然谈不上错付。”
他想,你这样的人,若一点都不喜欢我,自会躲得远远的,让我碰都碰不着你,若你有一点喜欢,就会待我如珠如宝,怎样也不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