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牢房外传来了脚步声,停在外头。
容呈隐约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良久定焦在面前的人脸上。是潘太医。
潘太医脸色难看,望着容呈的眼中有几分不敢相信,心头无端跳了跳。
只不过几日未见,他竟成了这幅模样,消瘦脆弱,如洪涝里浸泡过的朱顶红,像是被折磨狠了,只剩下皮肉苟活着。容呈扶着墙,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勉强笑道∶"原来是潘太医来了。"潘太医见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心脏莫名的疼了一下。容呈沙哑着嗓子问∶"你怎么进来的?"
潘太医压低声音说∶"我贿赂了牢头,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不等容呈开口,看了看四周,面色苍白,低声斥道∶"你疯了,居然行刺皇后!"容呈衣裳还沾着皇后娘娘的血,给素白的衣裳添了鲜活生动的颜色,好看极了。容呈闻言,抬头盯着潘太医,眼珠子转也不转,"她死了么?"潘太医不知如何回答,脸上露出为难神色,"很不好。"
只这三个字,容呈便了然了。
他昨日并未将皇后一刀毙命,而是专挑了不那么快死的地方。他也要让皇后尝尝,死而不得的滋味。容呈又问∶"关鸿风回来没有?"
潘太医面色凝重摇头,即便消息传出去了,当今天子赶回来,至少也要几日的路程。可如今,宫里有不少人想要容呈的命。
皇后娘娘宫里的人首当其冲,加上这些年皇帝独独让容呈侍寝,其他嫔妃们早已心生怨恨,都想借机除掉他。而且不仅是宫里,就连宫外皇后的母家,今早也收到了皇后遇刺的消息。等皇帝回来,外头那些人是断断不会放过除去容呈的好机会的。潘太医痛心道∶"你怎能如此冲动,你不想活命了吗?"容呈笑,如冰山融化,笑得开怀。他若不杀皇后,死的便是自己。
容呈想活命,只能杀了皇后,可若杀了皇后,他也活不成,就如同陷入了个死局,无解。潘太医看着容呈这幅模样,不知是何滋味。恐怕这次连皇上也保不住容呈了。
他按下心中复杂,安抚道∶"若是皇后娘娘没死,这事兴许还有转机,我一定尽心救治,为你争得活路。"容呈却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潘太医的手,"潘太医,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潘太医原以为容呈要自己替他求情,却听到他说∶"等我死了,你便将我的尸首带出宫吧。"潘太医愣在原地。
容呈笑了,笑容里有几分复杂,"我不想死了,还要待在这个鬼地方,恶心。"潘太医忽然间有些鼻酸,他安慰道∶"你别这么灰心,皇上不一定会杀你。"
可二人心照不宣,就算皇后没死,容呈也绝对没有好日子过。更何况,皇后如今生死未卜。
雨点砸在屋檐上,天色暗了下来,吞噬了整间牢房。风呼呼地刮进来,像是有人在哭,凄厉又伤心。
容呈躺在干草上,冷得蜷缩成一团,隐约听见外面的狱卒说话。"恐怕这回连皇上也救不了他了。""怎么了?"③"皇后薨了!"
容呈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瞳孔不见一丝光亮,睡意全无。这夜,雷电像要剖开天空,大雨下了一夜,天地一片茫茫。
容呈做了个梦,他梦见关鸿风冒着雨来到牢房,红着眼,像头发狂的野兽,冲进来将他扑在地上。"为什么杀了皇后?"关鸿风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么想死么?"关鸿风手背青筋冒起,死死掐住了容呈脖颈,逼得他一点空气都不剩。
那真实的窒息感令容呈猛地睁开眼,浑身冷汗,急促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牢房里回响。他坐起身,看了看四周,没有关鸿风,黑暗的牢房只有他一个人。
窗外一道紫电劈了下来,轰隆作响,容呈心里忽然有些不安,许是因为这个梦的原因,他靠在墙上,再也睡不着了。又是一日过去。
是夜,容呈躺在干草上歇息,隐约间感觉有什么湿滑软腻的东西爬上了他的身体,异样的冰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看见一条暗褐色的五步蛇缠上他的脚踝,吐着信子往上爬。
容呈脸色变了,他猛地站起身,甩开脚上的蛇,背脊紧贴着在墙,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大大小小的五步蛇在地上窜动,竟有十多条。
容呈来不及多想为何牢房里会出现毒蛇,他一动,那些蛇便吐着血红的信子朝他爬来。蛇潮—一般。
容呈朝牢房外大喊,可无人回应,风簌簌从窗子扑进来,浑身发凉。看来还是有人故意将蛇放进来的。有人想要他的命。
容呈深吸一口气,贴着墙面小心地往旁边走,猛地往牢房门口跑去。
牢门锁住了,任由他怎么去扯,也无法打开,他用力拍门,外头始终没有动静。已无退路。
那些蛇飞快游了过来,就在容呈认命之际,一个火把突然出现在面前,照亮了整间牢房。容呈猛地回头,只见潘太医在身后手持火把,用力朝牢房里挥舞着,驱赶这些蛇。蛇群们怕火,不敢再靠近容呈,却嘶嘶地吐着红信子。
潘太医余光瞥见什么,他把火把交给容呈,拿起一旁的木凳,狠狠砸向牢房的门。
一下又一下,容呈死死盯着面前的蛇群,耳边突然响起"砰"地一声,牢房门打开,潘太医飞快将容呈拉了出去。蛇群一涌而出,躲在暗处的狱卒们这才着急了,赶紧冲进来杀蛇。一盏茶的功夫,地上全是蛇的尸体,血流成河。
狱卒斥了几句潘太医,潘太医只好又用银子贿赂,说了不少好话。容呈则死死盯着这狱卒。
蛇的尸体被清干净了,容呈又被狱卒关了进去,两人隔着门说话。潘太医后怕地问∶"是谁做的?"容呈盯着地上的血迹,没说话。可想而知,只可能是皇后的母家人做的。除了他们,没人这么想他死。
容呈轻吸一口气,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个时辰,若是没有要事,潘太医断断不会冒雨前来。潘太医面色复杂,欲言又止,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容呈盯着他,"有话直说吧。"他寻思着,应该是关鸿风回来了。他只盼着关鸿风杀了他,能给他个痛快。他这辈子已经疼够了。
潘太医小心地看了眼容呈,抿紧嘴唇,迟疑道∶"皇上出事了。"
第62章 朕保不了你了
关鸿风出事了。
据说他去了南边一带,皇后薨了那日突然下起大暴雨,洪水爆发,关鸿风被卷入了大水中,虽然及时被救了上来,却昏迷不醒。
如今皇帝已回了宫,昨夜经过太医院全力救治,皇上终于醒了过来。可当今天子正在养病,皇后的事迟迟无人敢提,生怕影响皇帝的病情。容呈听完这番话,"所以关鸿风还不知情?"潘太医点头,面色凝重。
关鸿风的病一日未好,容呈便要在这牢狱之中待多一日,可如今皇后母家已经对他动手,今日是毒蛇,说不准明日还会不会有阴谋。潘太医走后,容呈背靠着墙滑坐在地上,鼻尖充斥着蛇尸的血腥味。这一夜,大雨依旧,震耳欲聋的雷声远远传来。
容呈靠着墙昏昏欲睡,天气冷,他又病了,单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无用的取暖。寂静的黑夜里突然响起细微的吱吱声。
容呈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牢房外一个黑影立刻消失不见,密集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窜进了牢房。上百只硕鼠被投入牢房,吱吱喳喳的叫。容呈扶着墙从地上站了起来。果然,那伙人又动手了。
硕鼠虽无毒,但若被咬伤,没有及时救治,能不能活命还说不准。
硕鼠们直奔容呈而来,仿佛看见了生肉,眼是红的,牙是尖的,来势之猛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下一刻,一道寒光闪过,容呈从袖口里亮出匕首,狠狠扎进来到脚边的一只肥大硕鼠,几息之间,鲜血溅出,鼠毙,睁着眼没了气。容呈重重喘了口粗气。
匕首是他托潘太医带的,他知道皇后母家不会轻易放过他,潘太医也不可能次次救他于水火,他只能靠自己。死了一只硕鼠,还有无数鼠群冲来,踏着软臭的同类尸体朝他扑来。
容呈站在墙角,刀子如雨点般落下,一下又一下,眼睛红了,模糊不清,耳边充斥着狂风暴雨声、鼠叫声,如百鬼夜行,要将他烧成灰烬。不知过了多久,牢房里终于静了。
硕鼠的尸体躺得到处都是,密密麻麻,惨不忍睹。一股子血腥臭气扑面而来。
容呈跌坐在干草上,匕首哐当砸向地面,他闭上眼,头靠着墙壁,长长舒了口气。第三日,是蝎子第四日,是蜈蚣。
第五日清晨,狱卒悄悄来了牢房外头,打算看看容呈活没活着。这么多日过去,总该死了吧。
可狱卒探头往牢房里一瞧,遍地动物的尸体,容呈安然无恙靠着墙,脸色惨白,嘴唇也是白的,白竹似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沾血的匕首,衬得妖冶又诡异。
狱卒的心狠狠跳了一下,急忙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这夜,什么也没有出现。
容呈依旧睁着眼,匕首在手里握得紧紧,一刻也不松手。他睁的眼酸了,眼眶发红,漂亮的眼睛布满血丝,眼泪将掉不掉。外头终于天亮了。
容呈始终悬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他闭上眼,眼睛酸得厉害,却不让眼泪掉出来,仰头憋了回去。约一刻钟后,狱卒来了。
他将两个破旧的碗扔进牢房,居高临下瞧了眼容呈,嗤之以鼻,抬腿走了。
容呈挪动着发麻的四肢来到牢门前,低头一瞧,两个碗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怔怔看着,一动不动,仿佛定住了一般。
直到狱卒经过,他沙着嗓子问∶"为何我的碗是空的?"
面前的狱卒和另一名狱卒对视一眼,嗤道∶"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你吃完了,还敢睁眼说瞎话!"
容呈抬头看他,那冷漠带着肃杀的眼神令狱卒十分不快,挥起的鞭子狠狠弹在牢门上,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他抓着鞭柄指了指容呈,威胁说∶"别给我闹事,否则有你好果子吃!"说罢,便转身离开。
临走前,狱卒嘴里还嘀咕了一句,"活该你不早些死,外头的人不会放过你的。"容呈回到墙边,靠着墙坐下。
看来是外头的人见杀不死他,收买的狱卒索性断了他的水粮,打算将他活活饿死。容呈仰头,长长吁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他倒异常想念予安。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
容呈只恨没在死前将予安救出去,可他身不由己,唯一会帮他的潘太医也没本事从王府救人,他更不想牵连潘太医。巳时,潘太医来了。
这回他来得艰难,许是狱卒知道容呈能脱身是拖了潘太医的福,故意为难他,不肯放行。这回潘太医比以往使多了两倍的银子,才得以进了牢狱。他来到牢房,见容呈还好好的,忍不住松了口气。潘太医面露忧愁,"我听说,前几日.你这里不太平。"他满眼担忧,说话真心实意,不是作假。从以前到现在,只有潘太医待他如人一般。容呈平静道∶"你来这,是关鸿风有消息了么?"潘太医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清晰捕捉到。容呈轻轻吐了口气,"你说吧。"
潘太医迟疑道∶"皇上醒了,已经从宫人那里知道了皇后薨了的消息。"容呈没什么意外神色。
关鸿风迟早要知道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容呈轻声道∶"他怎么说?"
潘太医摇头,眼里化不开的浓郁,"皇上将宫人驱了出去,一个人在养心殿里头,至今还没出来。"容呈点点头,"我知道了。"
潘太医欲言又止,可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次死的乃是一国之母,恐怕皇帝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留情。容呈这回凶多吉少。
二人静默无言,直到狱卒来驱赶,潘太医才起身离开。这一夜,宫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容呈饿了一日,滴水未进,浑身无力趴在干草上,模糊的视线盯着前头,什么也看不清。翌日,碗里依旧什么也没有。第三日,依旧没有水粮。
容呈的嘴唇干裂开了口子,他喉咙是干的,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一开口说话,就能撕裂出血腥气。容呈几次想着,该死了,却如何都不甘心。他才不要为皇后去自尽。
惊雷砸向地面,狂风撞倒了树干,徒留一地泼湿的枯叶。
容呈夜里睡不着,梦里是带着血腥气的,各种有毒的玩意儿盘旋在身边,活活将他惊醒。他心想,原以为龙乐府手段足够吓人,可如今看来,这里头才是真的人间炼狱。
故意不叫他死了,吊着半口气,从身上到心里慢慢折磨,直到五脏六腑俱裂,腐烂才罢休。第八日,牢房的门终于从外头打开。
脚步声传进了耳朵里,容呈努力睁开眼,视野里一个高大人影走了进来,失焦的视线定格了很久,终于看清眼前的人。他的双手微微发抖起来,然而还没开口,关鸿风狠狠一脚踢向他腹部。
"朕就出宫几日,你便惹出这么大的祸事,你是存心不让朕好过?"关鸿风双眼猩红,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眼神却阴暗凶狠,透着一股子狠绝的杀意。
这么当胸一脚,容呈面色死白,久久喘不上气,心跳快得犹如从胸腔里撕裂而出,他歪着头,头发散落在脸颊,眼泪疼得从眼眶里滚出来,砸在地上。
关鸿风单膝跪在地上,抓着容呈领子将他拖起来,牙关紧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皇后?"容呈抬眼,与关鸿风四目相对,他漆黑的瞳孔满是恨意和杀意,流不出一丝的温情。容呈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