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行抬眼一瞥,差点没一口心头血咳出来,“咳咳……你,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些书卷偶有散开的,只随便打眼一看,里面人物露骨的动作便跃然纸上。
江屿只是笑着把那本摊开的合了起来,“这都是顾渊从民间街坊买来的杂书,虽然大部分内容不堪入目,但还是有些有趣的东西。夏大人可听说过不归山?”
他说着翻起一本书卷,指尖微动。
“只知道是那宫女的家乡。”
江屿微微摇了摇头,“其实这地方民间杂事有记载,不过准确性并不能保证。”
他说着把书卷上的一处指给夏之行看。
只见上面写着一段话
不归山,至高不寒之地,气合自然。
三百年前,百鬼横出,术士以火焚之,却唯有一例遗漏。
是为真龙所救。
第18章
月凉如水,空旷的路上走着一个人。黑色的厚重裘衣扫起一层清雪,脸上的银质面具泛着冷意的光。
他走到殿门前,室内有烛火暖光从窗中传出。他想抬手推开门,动作却停滞了一瞬。
一刻钟之前,顾渊突然到他府上求见,说江屿有事要找他。
“天色已晚,我明日再去,请七殿下早点休息吧。”他回绝。
“萧将军……殿下他说……”顾渊瞥了一眼萧向翎的表情,有些惶恐,“他说您是他的伴读,理应……随叫随到。”
萧向翎一愣,随后竟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抬手扣了扣门,等了许久,里面却并无响应。
径直推门而入,裹挟着初冬的冷风,使屋内烛火摇曳了一瞬,他又叫了一声江屿的名字。
隔间隐约传来水声。
“江屿。”萧向翎沉声道,“顾公子说你有要事找我,若不出面相见,我就要回去了。”
无人应答,却只听“扑通”一声,像是重物砸进木桶里的声音,水花四溅。
萧向翎迈出的脚步犹豫了一瞬。江屿的种种前科让人难免不怀疑,这同样是他捉弄人的一场闹剧。
只是等了许久,周遭都寂静得很,萧向翎用手背挑开帘子,朝隔间里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明显在沐浴。
屋内热得很,雾气从水中升腾出来,勾勒出里面隐约的一个人影。
但是只有一个发尖,五官都隐在水面之下。
萧向翎走了过去,又叫了人几声。
没有反应。
他干脆直接伸手把人捞了出来。
掌中的肌肤如一尾鱼一般滑腻,被热水浸没后的寒意消散,那温度却仿佛荆棘一般蜇人。
出水的一瞬,江屿陡然睁大双眼,瞳孔中还残有梦魇中恐惧的余韵。他身体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却有更多的水顺着他的动作溅出来,萧向翎的衣物瞬间湿了一大片。
江屿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萧向翎的眼神还有些迷茫。
而萧向翎的手亦在微微颤着。
掌心中湿滑的触感,苍白的皮肤,脆弱的颈部,与泛着潮气的眼角,这些都不至于扰乱他的心神。
但是顺着那肌肤的纹理,在江屿心口处的位置,有一道难以忽视的,十分明显的刀疤,在热水的浸泡中泛着狰狞的红色。
这不会是巧合。
记忆中磅礴的雨势、狰狞的血雾、令人绝望的刀刃,一股劲涌进脑海。
而江屿脖颈上的血玉,心口处的刀疤,却逐渐与那段记忆相融合,匪夷所思,却叫人不能忽视。
“你……”江屿缓过神来,才发现两人这个姿势有些局促。
萧向翎没动作,不加掩饰的目光径直打向他的胸前。
江屿略为不悦地皱眉,声音也放冷了些许,“萧向翎!”
萧向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唐突,仓促收回了手。木桶里的水随着动作溅出来更多。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从隔间里退了出来,脚边似是踢翻了什么都没意识到。他坐在桌案旁边,转头向外看去。
月色配清雪,很美。
江屿寝殿内仿佛总要比常人多生两盆炉火,此刻便使人热得很,即使脱去了裘衣外套,仍然有薄汗从身上渗出来。
隔间里水声戛然而止。
萧向翎目光随意往桌子上一瞥,面色却在看到那些奇异纷呈的动作画本后骤然精彩。
与此同时,江屿从隔间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袍,领口袖口都系得严整。眼中的迷茫无措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若即若离的笑意,看上去温和又疏离。
但这不太对劲。
或许是江屿尚在滴水的发丝却垂落在胸前,将衣物洇上一片半干的深色;或是刚刚桌面上书卷人物的动作过于露骨,叫人有些猝不及防;又或许只是屋内的火炉烧得旺盛。
过于旺盛了。
江屿走过来的时候,萧向翎错开目光。这是完全无意识的举动,身体先于意识本身做了反应。
江屿看见桌子上的东西脚步一顿,随即快走几步将它们收好。
他目前还没有在他人面前展示春画的癖好。
江屿坐在萧向翎对面,二人之间隔着一张铺满书卷的桌案。
“抱歉。”他收起不正经的神色,轻声说道。
他给两人斟了两盏酒,素白的指尖仿佛还带有刚刚木桶中氤氲的雾气。
但二人心里却都清楚,这指尖会扼喉,会提剑,会毫不留情地取人性命。
江屿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
两人自结识以来,江屿从未以这样认真正经的语调说过话。
而心照不宣地,萧向翎知道,这句“抱歉”不是在说桌上书卷之事。
“继续说。”
江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却是笑道,“欺瞒萧将军也实属无奈之举,那夜宫宴之事情况紧急,我着实不好暴露皇子身份。”
萧向翎被面具遮盖去了大部分神情,看上去毫无波澜。
事实上,江屿的解释可以算得上是搪塞与敷衍,但两人都没戳破。
这件事的逻辑显而易见:江驰滨由于某种原因迫切想要杀死江屿,却被后者提前识破,给自己营造一个服毒却侥幸活下来的假象,以防被人识破,便谎称自己并非七皇子。
在皇上面前对峙之时,说“自己府上并无此侍卫”,也不过是为了将这个谎在众人面前圆起来。
最初隐瞒身份的时候,江屿远远没想到两人之后会有这么多机缘巧合的交集。
“其他我不多问。”萧向翎指尖扣了扣桌面,沉声道,“那日我救你之时,你说他日若有机会,必定倾力相报,此话是否还当真?”
江屿一愣,隐隐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萧将军所见。”他话语中带了几分自嘲的笑意,“我不过是在朝中挂着虚名的皇子,身子骨又虚弱得很,说不定哪天就见我母妃去了。而将军你风头正盛,战功卓著,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风头正盛?战功卓著?江屿……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萧向翎上身猝然从座位上探起,径直盯向江屿的眼睛中。
那目光有憎恨,有不甘,更多的却还是未能得偿所愿的怅然。
江屿的瞳色那么浅,每份情绪却藏得那么深,纵使将那双漂亮的瞳孔挖出来,也窥不出一星半点。
江屿抬起头,两人僵持成一个微妙的近距离姿势。
他笑意略有加深,目光却愈发冷冽,“是装糊涂,萧将军。我是笼中之鸟,但你也不过是牢中之兽,锁头钥匙都被皇上攥在手里,被剥光了衣服锁着,插翅难逃。”
萧向翎的目光仿佛要淬出火来。
“萧将军,我二哥蠢笨又自私,纵使你为他卖命他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不一样。”江屿笑着,天生含情的瞳中映着雪中月色,说不出那个更寒上一些。
“我们都算是寄人篱下,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但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他轻声说道。
温热的水汽在燥热的室温中散开,仓促炸开一片苍白。
“萧将军……为何不到我这边来。”
第19章
江屿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令人意外。
眼下形式骤变,从宫宴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当朝丞相离奇身死原因未明,江驰滨下毒谋害暴露身陷牢狱之中,太子从火场中求得一生至今卧床不起……
唯有江屿,像一把匿在暗处的剑,潜伏到几近腐蚀、钝化,却丝毫阻挡不了他在关键时机横空出鞘。
一把好剑,不出则已,出必见血光。
有些人天生适合安于高堂,有些人适合为梯,而有些人注定无法安于囹圄,非要在这浑水里搅合一番,才算放荡。
萧向翎眼睛紧紧盯着江屿。
那眼中纯粹得只剩江屿的映像,澄澈而热切。
他说:“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你想回北疆。”
“我不想。”
江屿诧异抬眼。
萧向翎在北疆立了大功,便被叫回京城拴着,但凡是谁都会替他感到不平、愤慨。
但萧向翎说他不想回去。
莫非是京城的美人太碍眼了?
萧向翎眼尾微弯,含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刻意压低了声音开口,喑哑回荡在江屿耳侧。
“我如果想回去,一开始根本就不会过来。”
江屿无声攥起了拳。
“皇上还没有那么大面子,能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萧向翎眼中笑意尽消,只余下深不可测,“而我,也不喜欢站在任何一边。”
“既不喜站明立场,那萧将军那日又何必在朝堂之上,非要做七皇子伴读呢?”江屿嘲道。
“那我奉旨将宫女兄妹二人骨灰送回不归山,七殿下又为何执意要跟过来呢?”
江屿语气一顿,没吭声。
萧向翎走上前一步,继续逼问,“那宫女的兄长不是无缘无故死在牢中的,他在里面好好呆了几十天,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自尽身亡了?”
江屿嘴角紧紧抿在一起,似乎还微微颤着。
“七殿下为了达到目的,还真是不择手段。”
在堂上面对宫女时略带愧疚的眼神,主动提出要跟萧向翎一齐将骨灰送回不归山……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并非毫无预谋,而这些微末的动作完全逃不过萧向翎的眼睛。
“江屿,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一些事情。”萧向翎垂着眸子,话语中没有什么温度,“我来京城不是被强迫,是为了一些私事,而我没有任何兴趣参与到你们的内斗当中,不会私结党派,也不希望任何人来拉拢我。”
这段话完全出于江屿意料之外,他永远圆滑的表情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裂缝,愣了半秒钟,像是没从萧向翎的话中缓过神来。
“私事……”江屿缓慢重复着,低声问道,“是你之前提到的故人吗?”
江屿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没听到对方的任何答复。
他平日里一向是冷漠的、决然的、游刃有余的,此刻却十分反常地有些迟钝。
不知为何,似乎在他潜意识里面,萧向翎一直是站在他这一方的,两次于生死困境搭手救了他一命。像顾渊、夏之行一样,都会始终站在他身后。
而在这场计划里面,萧向翎是最大的不确定性。
而此刻,江屿的一切神情都隐藏在浓密而颤动的睫毛下,连少见的迷茫都克制得恰到好处。
萧向翎蓦然没了继续嘲下去的欲望。
似乎很久,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江屿抬起头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指的是去不归山。
“明日一早?”
“可以。”
京城离不归山的路程并不算近,而此时京城内部尚乱,皇帝气到咳血精神不振,太子伤势未愈,江驰滨在牢中未被处置。
的确不是适合离开过久的时机。
为了赶路程,江屿没乘车驾,只是与萧向翎二人二马径直出发。顾渊被留在京城中盯着江驰滨,两人没带任何随从。
昨天夜里萧向翎走后,夏之行又到江屿寝宫中语重心长了一番。
“这太冒险了。”他说道,“你一不知萧向翎来历,二不知他立场。他之前被你摆了一道,在那荒山野岭若是他想对你动手,我们连骨灰都讨不回来。”
“不会。”江屿在屏障内换了一身衣,及腰的墨色长发被放下来。
他顿了顿,又继续解释道,“这个时间点,伤害我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又何必要冒这个险?”夏之行气极,“又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你非要跟那沙场舔血的野狼同行,你从火场中的重伤还没好全。而且一个人也不带,好歹你让顾渊跟你……”
“夏大人。”江屿从屏障内走出来,打断对方的话。
夏之行一愣。
或许是室内烛光有些昏暗,或许是江屿的脸色过于苍白,夏之行总觉得现在的江屿有些反常的憔悴。
——由于一直没休息好,江屿的眼底有些乌青,就寝时穿的衣服并不如白天里那样紧密,稍一动作,领口便露出泛红的包扎布条。
是火场中的旧伤。
按着日子本该快好了,却耐不住江屿整天瞎折腾,愣是反反复复拖到了现在。
“不太会骑马?”室外,萧向翎含着几分笑意的声音把江屿的神智拽了回来。
江屿倒是好好跨坐在马上,只是那马却像不服气一般,在缰绳可控的范围内左右迈着小碎步。
江屿的确不大会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