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他从小到大除了在骑射场上练过几次,也没什么骑马的机会。
“缰绳要握紧,在马面前不能露怯。”萧向翎看出江屿的生疏,提醒道,“路程远时间紧,如果殿下不习惯骑马,大可……”
“留在京城”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江屿已经猛地一夹马肚子,身-下白马瞬间撒蹄奔了起来。
说是撒蹄狂奔都不为过。
按理说顾渊为江屿备的马定不会太疯,大概只是江屿操作不当,在马背上颠簸得像一把碎石头。
按这个架势别说到不归山,走不到一半,马会脱力,人会震吐。
萧向翎瞳孔微缩,紧跟了上去。
江屿紧握着缰绳,却觉得马总像跟他作对一般,每一下都想把他颠下去。
而记忆中,骑射场里的骑马经历也从未如此狼狈。
距离京城越来越远,周遭景色愈发荒凉,杂草高得过了腰,扑面而来的冷风凌厉得像刀锋。
江屿气息开始不稳,他感受到缰绳与手心摩擦处传来的剧痛,以及用力到几乎麻到失去知觉的腿部。
他觉得这马是真的有点疯。
“殿下不仅人疯,马也有点疯。”萧向翎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从耳边刮过,让人感觉他下一句准不是好话。
果真
“要不然七殿下坐过来,我带你过去。”
江屿没应,却是又加速了些许。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京城。
周遭凄凉而荒诞的风景、身-下白马疯狂而剧烈的扬蹄,都激起了他久违的胜负欲。
他要冲出去。
他要母妃的案子沉冤昭雪,他要助自己最欣赏的大哥走上皇位,他要让全天下再也没有敢阻拦自己的人,要只手提软剑,开出一条无人经过的路来。
要冲出去。
萧向翎注意到江屿的反常,快骑几步与他并行,隔着风声唤了他一声。
江屿像是没听到,而他身-下的马却骤然加速,迸发出一种比刚才更猛烈的狂劲来,甚至高高弓起身体,箭一般朝前方射过去。
不详的预感让萧向翎浑身一紧,转头向前一看。
前方是一架平坦而宽厚的桥梁,而两侧则是深且湍急的河水,两侧栏杆不过有人腰高。
而江屿身-下那匹马,竟是往偏了跑,高高蹬起发力,随后径直跳进了河里。
真相昭然若揭,不是江屿骑术不精。
而是他那匹马真的疯。
江屿随着马落入水的一瞬间,萧向翎心跳停滞了一拍,久违的无力与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人让他感受到如此熟悉的感觉,不止一次。
他猛地拉紧缰绳,快速翻身-下马。而此时河面上已经恢复了激流的水势,半点人影都看不见。
他并未犹豫,随后便跳了进去。
这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还要冷,还要急。
几乎难以在一个位置固定住,若是不眼疾手快地找到支持物,瞬间就会被水流卷走,而对于不谙水性的人来说,几乎是绝无生还的可能。
萧向翎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下。只是急流令能见度变得极低,连睁开眼睛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江屿在哪?
萧向翎松开手,任由水流裹挟着自己漂了一会,随即继续向下沉去。
这几乎是一个足以致命的深度,即使是从小在河边长大的人,也难以保证在这种水下将人救出来,全身而退。
但若此刻水下有旁人,定会注意到一点极为诡异的事情。
——萧向翎一直没向外吐气,潜水的时间甚至超过了正常人能忍受的范围。
好似不用呼吸一般。
萧向翎还想继续往下游搜寻,但在黑暗冰冷的河底,他却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猝然抬头向上看。
余光瞥见白衣一角向上飘去,只在眼前一闪而过。
像是江屿。
第20章
萧向翎顺着那闪过的白痕向上探着,身体快速上升。纵使是常年于冰天雪地中征战的将军,却对水性熟悉得不正常。
可直到他探出水面,都没再瞥见一丝江屿的影子。
人潜在水下这些时间,已经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时长。
萧向翎又在水面上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无人回应,正打算再次潜进水中,却骤然察觉到身后有人。
他凭借本能转身,而对方的手却探到他的脑后。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江屿一开始根本没想到马会跳进水中,尚未来得及深吸气,便被寒凉的水打了个劈头盖脸。
他其实是善水性的,但却在被寒意包裹的一瞬间身体发僵。
他想到了那个经常出现的梦境。
雨水、鲜血、窒息般的疼痛。
他只是晃神了一瞬,就立刻被湍急的河水卷出了十米开外,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黑暗与恐惧彻底将他笼罩。
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江屿在雨水中逐渐失去生机,连说出的话也没什么语调与温度。
“江屿,你个懦夫。”
河水灌进耳中,整个头都在轰然闷响,而这句话却像一道惊雷般瞬间在颅内炸起,拉回了江屿已经不复清明的神智。
眼前似乎有一道黑色布料一闪而过。
自己的身体似乎在逐渐上升。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在快浮上水面时猛地划动水流,将头胸部位探出水面之上。
呼吸到空气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肺部几乎要炸开,劫后余生的刺-激感尚未传至脑海,耳边却仍然一遍遍回荡着那句话。
“你个懦夫。”
在梦里只觉这句话冰冷而缺少怜悯情感,但此刻略加回忆,江屿却罕见地听出一丝异样的感情在里面。
导致这句话都在微微颤着。
恍惚之中,他看见一道黑色身影在面前不远处露出水面,背对着自己。
是你说的吗?
江屿有一瞬间的怅然。
那句话,是你说的吗?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伸手探向对方脑后耳侧的一截细线。
细线浸了水,并不难挣脱开。几乎是在用力的瞬间,对方脸上的面具顺势脱落。
而萧向翎在此刻猛然回头。
与此同时,还有狠厉出鞘的长剑,末端距离江屿脖颈只余毫厘。
江屿骤然从梦中的景象中清醒过来,却在看见萧向翎回头后少见地一愣。
第一次摘下面具四目相对,相比于猝不及防,更多的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按着传闻中的人想象,萧向翎大概是一个长相凶狠,面上贯有狰狞刀疤的糙汉。
却不想是个极为俊朗的年轻人,眉宇间透露着重剑入鞘一般的决然与刚毅,却并不显得薄凉或苛刻。
视线宛如实质,沉默逐渐缠绕,从发间淌下来的水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垂下,随便一瞥便叫人挪不开眼。
江屿开了开口,没说话。
萧向翎却是含着怒气猛地收回剑身,足下发力跳到一旁的河堤上。河水被他剧烈的动作溅得极高,周遭的空地都被洒了一层水迹。
江屿也跟了上去。
不过转眼时间,萧向翎已经戴好那副银色的面具,剑也已经入鞘,看上去与往常无异。
但江屿却十分敏感地感受到,对方对于这件事异常敏感。
能让一个容貌清俊的人日夜不分地戴着面具,能是什么原因?
由于自小的生活环境使然,江屿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知道审时度势。他见萧向翎没说话,便坐在了他身后几米处的位置,没出声。
天气已经转凉,这温度从河里捞出来若是等衣服自然风干,非要褪去一层皮不可。
最好的办法不过是找个地方生一团火,把湿得滴水的外衫置于火边烤烤。
江屿往萧向翎那边凑了凑,见对方没反应,便先开了口。
“萧将军?”
对方没应声。
冷风吹透湿淋淋的衣,入骨只余寒意。江屿没忍住低咳了几声。
萧向翎却突然起身。
“想要你命的人不少。”
江屿不置可否。
在皇宫里生活十七年,笑里藏刀,人心险恶这八个字他是再熟悉不过。
江驰滨和他座下的门生、死去的丞相以及党羽、当年与若杨冤案相关的人、对皇位虎视眈眈而将他视为眼中钉的人……哪个不想要他的命?
只是,自己与萧向翎一同出行这件事,按理说除了两个当事人,只有皇上、顾渊、夏之行几人知道。
而此马疯癫,明显是有人提前做了手脚。
此人需对自己行程极为熟悉,不仅要提前知道他要出行一事,还需确保自己骑的马是下过药的那匹,甚至要对药性发作的时间有一个大概的预估。
这范围已经小到只剩两个人。
萧向翎拧了一把潮湿的袖口,“天色不早了,先找个山洞生火,明早……”
“我不知道是谁。”江屿突然回应。
这话接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并不妨碍彼此瞬间明白对方的意思。
“临走前为你备马的,是……”萧向翎问了一句。
“一定不是顾渊。”对方话音未落,立刻便被江屿打断。
“那排除一轮,岂不是又只剩下我了?”萧向翎并未对江屿的回答感到意外,讽道,“顾渊与你从小结实,定不会有害你之心;夏之行一直是你心腹,你自是信任得很;而皇上正为若杨一案愁眉不展,对你心存愧疚,不会在此时对你下手。便只剩下我,来历不明,意图不善,又在开始时候……”
“萧将军。”江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也是信你的。”
萧向翎步子不易察觉地一顿。
“第一次是在那宫道上,第二次是在火场中,第三次,是刚刚在急流里。”江屿跟在萧向翎身后,缓慢说道,“从小,算命先生便说我天生命途多舛,凶多吉少,这三次萧将军为了救我也是以身犯险,想必现在,你是不想让我死的。”
江屿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却又叫人令人听不出什么破绽来。
“你知道就好。”萧向翎没回头。
江屿挑了挑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瞥见身侧不远处一块丛林掩映处。
看上去是个许久无人踏足的石洞,洞口自由生长的杂草几乎将洞口遮挡得严严实实。
“那边有山洞。”江屿一边说着,脚步未停,径直朝那边拐了过去。
“别去!”萧向翎猛地攥住江屿的手腕,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堪称仓促。手腕攥紧后却又像触电一般,立刻松开。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江屿低头一扫,却发现自己手腕已经被攥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红痕。
萧向翎的反应大到有些反常。
“那边人迹稀少,荒置久了,里面会潮湿,不适合生火。”萧向翎转过身解释。
转瞬即逝的仓促,被他完美地藏进不见喜怒的面具里,“往前走,大概会有更加适合的。”
江屿垂了垂眸子,并未多问。
算着路程,这里应该已经是不归山范围内。
不归山,山如其名,是谓来者不去,离者不归。
周遭的景色荒野而放纵,像是生于天地间肆意的灵气,毫无规则,毫无章法,却美得不可方物。
江屿胸腔中却忽然升起一种近乎诡异的感觉,这种矛盾而熟悉的感觉从刚刚坠入河中的瞬间开始,愈发强烈。
树林宛若迷宫一般繁乱茂密,两人却几乎没走弯路地到了目的地——萧向翎刚刚提到的那个山洞。
但那洞口却塌陷下来,将入口死死堵住。
江屿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
虽然不知萧向翎为何对第一个山洞有着明显的排斥感,但他敏锐地感受到,自从来到这不归山上后,对方有些一反常态。
即使已经被刻意地压制着,仍然从举手投足的缝隙间钻出来。
这也正是江屿同行的主要目的。
不归山一路艰难险远,萧向翎主动领下这波苦差事,定是另有隐情。
而这不归山的名字,又是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自己诡异的梦中。
“我们刚刚见到的那个山洞,或许可以去看一看。”江屿圆滑地试探着。
萧向翎背对着江屿,肩膀轻微地起伏一下,随即转过头来。
刚要开口,眼神却凝滞在了江屿半开的领口处。
火场上的皮外伤本身就没好利索,又在河水里泡了许久,包扎的白布条已经彻底湿透,伤处泛白的皮肉外翻出来,将布条染上了丝丝缕缕的血红。
或许是周遭的风过于冷了,江屿忽然被那含着热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拉了拉领口。
“好。”萧向翎错开目光。
石洞中出乎江屿的想象。
本以为里面会是曲径通幽,一片狼藉,却不想是一片整洁的空地,甚至还有石床一类基本的摆设。
而各处都盖上了一层浓重的灰,显然是主人很久没回来了。
萧向翎出去捡拾木柴,江屿便在洞内小范围走动起来。
他脱掉湿透的外衫挂在一旁。身上的伤口被水泡开,稍微一牵动便摩擦得痛极。但江屿却仿佛并不在意一般,一手拂去石床-上厚重的灰,另一只手又拢了拢领口。
身-下不一会就坠出一小滩深色的水迹。
石洞内光线昏暗,而江屿的指尖已经几乎没了血色,如纸般的苍白拂过石床喑哑而厚重的黑,石床的纹理一寸寸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