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祈。”萧慎玉执拗地盯着他,“是你先口出秽言的,是你先说自己做了绮梦,在梦中对我不轨,还欲把我绑起来,像在梦中那般对我,是你先错的。”
“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江砚祈脑子一激灵,一句话破口而出,“我酒醉后说的?我咬的人……是你?”
“是我。”萧慎玉伸出那受了伤的食指,一字一句地道,“是你先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纵使我德行有亏,孟浪下流轻薄于你,也是你自找的。”
等等!
江砚祈觉得自己和萧慎玉的思考模式之间有一道坚硬的壁垒,他盯着萧慎玉指尖那道几不可见的小伤口,干巴巴地道:“不对!是你先偷听我说话的,如果你没有偷听我说话,你就不会知道我在梦里做了坏事,你就不会被刺激,我也就不会咬你了。王爷,是你的错!”
是吗?纾俞说是我的错,江砚祈也如此说……萧慎玉一时惊疑不定,沉着脸思考了半晌才道:“不论是你我谁的错,如今站着的人是我,合该是我来判断对错。杀了你,这些事情自然迎刃而解。”
“不行!”江砚祈万分不服气,“你不讲理!你趁着我酒醉轻薄于我,按照规矩,你应该对我负责。但我们都是大男人,我也不需要你负责,此事就当是没发生,我们保持和平就好,你怎么还能杀我呢?这和采花大盗糟践了人后还杀人灭口的龌龊无耻行径有什么两样?我不服气!我死了都不服气!你今夜若敢杀我,我就化成鬼魂天天站在你床头,天天趁着你睡觉后对你这样那样,我杀不了你我也要烦死——啊啊疼!”
萧慎玉握着江砚祈的手腕将他往后一拽,咬牙切齿地道:“你威胁我?很好,很好,那我不杀你,我让你生不如死,让你成不了鬼,烦不了我,我……我……”
你快气死我,我看出来了!
江砚祈觉得再这么掰扯下去,他真的要完蛋,赶忙插嘴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说错了说错了,我再也不敢调戏您了,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吧?”
“你的话,我不信。”萧慎玉顿了顿,盯着那双在此时此刻当真无辜纯良的眼,严厉地道,“写了认罪书,下呈保证话,交予你爹江郡王盖郡王印玺,明日拿于我。”
在那一瞬间,江砚祈差点窒息而死——
“啊?!”
***
“啊切!”
江裕肩膀一抖,俯身打了个喷嚏。他搓了搓鼻子,嘟囔道:“怎么这么娇弱了?我老了吗?”
“哪能啊!”陈烨端着烫好的酒走过去坐下,笑着说,“许是谁在念叨您呢。”
“那肯定是苑儿在天上念叨我呢。”江裕抬臂,朝着深色的夜空遥遥举杯,心道:苑儿,可瞧见咱们那不孝顺的儿子了吗?他去天上陪你啦,还剩下一个迟来的儿子,留在地上陪我。
“大少爷如今懂事了,王妃在天上看着,定然欣慰。”陈烨拍了怕他的肩膀,沉声道,“郡王,大少爷都要及冠了,许多事情都让它随风散了吧,别惦记了!”
“怎么忘得了?”江裕遥望着天上的月亮,眼神眷恋,喃喃道,“那是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唯一一件不可能作对的事,忘不了,死了都忘不了。我时常在想,若是苑儿还在,易安是不是就不会长成那幅模样了。”
“郡王,夫人是巾帼,是英雄,若当日你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这些年来,你可会愧疚?夫人可会愧疚?”陈烨握住他的肩膀,使了劲儿地握着,像是击打,像是扶助——
“你或许没有作对,但你绝对没有做错,因为战场上总有取舍,郡王,你是统帅,是将军啊!夫人,亦是英雄。”
“是啊,苑儿是英雄。”江裕红着眼饮尽杯中酒,说,“易安变了,我高兴又害怕,高兴他终于能长成儿郎的模样,害怕他接了我的衣钵,将来是否也会遇见那样锥心刺骨的抉择。”
陈烨闻言一愣,“您要让少爷进煊云军?”
“他说过,他不从军,可由得他选吗?”江裕看向陈烨,笑着道,“他跟我姓,姓江,是我长陵郡王府的继承人,煊云军的继承人。以前他不成器,当纨绔,所以要一辈子都依仗我,我在,他或许在,我不在,他马上就会死;如今他长大了,难道就不能试图去掌握自己的生死吗?我护不了他一辈子,他若无自保之力,我死了都得担惊害怕,还不如在死前杀了他,杀了我的儿子,就如当初我亲手杀了爱妻一样!”
刚刚偷摸到院墙外的江砚祈陡然停住了脚步,他隔着一道院墙的距离,听着江裕沉厚的声音,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因为江裕说得对。他全靠长陵郡王府庇佑,现在的他或许尚有自保之力,但强权在上,若真有颠覆的那一日,他拼死能护住自己,那郡王府呢?合该如桅樯,在风雨中轰然倾塌吗?
里面的谈话还在继续,江砚祈却沉默地后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地。
***
翌日,江砚祈一如既往地早起练刀,他神色一如平常,好似昨夜睡得很香,完全没有被外事所扰。墨余站在廊下看着,奇迹般又理所应当地与江砚祈有了默契——
他好似未曾察觉江砚祈心中那涌动的烦绪。
“哐!”
长刀直射而来,墨余手臂一抬,让刀精准入鞘,反身随手挂于门前,说:“今日还去灵鸳楼?”
“我不去。”江砚祈擦汗,“你去,扮个富绅阔少,把清柳‘弄’死了,偷出来。”
墨余瞬间明白,领命而去。
“少爷!”
桑榆凑了过来,笑眯眯地道:“鱼池差不多修凿好了,里头要游些什么鱼儿?”
“好看的。”江砚祈看着他,“丑的不准放。”
桑榆颔首应下道:“好嘞!”
“我爹出去了吗?”
桑榆摇头道:“没呢。”
“成,我去找他。”江砚祈把帕子丢给他,回房拿了封信,直奔江裕的院子,正巧撞上刚刚踏出房门的江裕。
“爹,留步!”
江砚祈冲过去将人挡回了屋里,笑呵呵地道:“爹,把您那郡王印给我用一用,成不?”
“郡王印?那东西是什么地儿都能用的吗?”江裕推了他一下,“你先说说什么用处,我斟酌斟酌。”
江砚祈殷勤地凑上去道:“哎呀不是什么正经的事儿,就是……就是……”
“就是就是?就是个屁!”江裕踹他,“你看看你这谄媚样,不是有什么坏心眼就是在外面闯了祸,等着我去给你擦屁股是不是?”
“真不是!”江砚祈老老实地挨了踹,“其实是这样的,就是吧,我昨儿个冒犯了容王爷,他心里对我有意见,我想了想,人家对我有恩,我也不能恩将仇报啊,于是就跟他道歉。但是吧,我这名声……人家不信我,非要我写保证书,还让您过目盖章才行。”
江裕闻言又是一脚,怒道:“你又怎么冒犯人家了?”
“哎呀爹啊!”江砚祈伸手去锤他的背,一脸谄媚地讨好,“真的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我就觉得他长得忒好看了,嘴巴贱,调戏了两句,他这又羞又怕的,我也只能听话地安抚他啊!”
“调戏?”江裕冷笑一声,“你真有出息啊,什么人你都敢调戏!你当真只是说了两句?没做出更糟心的事儿?”
是……吧?
江砚祈心虚地笑了笑,求道:“真的只是两句话,您盖个章,事情就翻篇了。您行行好,帮帮我吧!”
“想让我帮你……也不是不行!”江裕走到书桌后坐下,“咱们公平往来,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也帮你这个忙。”
“好家伙,爹,您还真够贼的。”江砚祈嫌弃地收回手,跟过去说,“您说说看,我先说好啊,别趁火打劫。”
“我的条件一点都不难,只要你——”江裕伸手点了点江砚祈的肚子,“从明日起,每三日必须去一趟军营。”
好小子,开始计划着弄我进煊云军了啊!
江砚祈一眼看穿江裕的心思,嘴上却爽快地应了下来,“成,不就是对跑一趟吗?我就当城郊春游了,我应了,赶紧给我盖章!”
“好,不过在我盖章之前,”江裕趁他不备,伸手抢过信封——
“我得先看看你这信上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完了。
我完蛋了。
在江裕拆开信封的那一瞬间,江砚祈麻木地想:我要再一次见到那大臂粗的宝贝棍儿了。
“字写得不错嘛!”江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清清嗓子道,“我最尊敬的、亲爱的、宛若九天谪仙降世的容王爷,您好,我是小嘴抹了蜜的小江,江砚祈,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什么玩意儿?你这是保证书?我看是恶心人的书还差不多!”
江砚祈心虚又谦逊地笑了笑。
江裕抖了抖信纸,继续道:“经过一夜的反省,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愿意拿我的终生幸福和人格尊严向您发誓……诶,这说得太严肃了,竟然上升到了人格尊严?不过态度很好,值得鼓励。”
江砚祈笑了笑,嘴皮微微轻颤。
江裕继续朗声道:“我保证——第一,我绝不会再用任何文字符号语言形式调戏您;第二,我绝不会在梦中对您这样那样并且在意图不轨后还将罪责推卸到您身——这样那样?意图不轨?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江裕瞪大了眼,尾音劈到出了一条手臂粗的无实状大棍,猛地朝江砚祈脑门打去。
江砚祈颤抖地顽强抵抗道:“爹!孩儿气血方刚,人之常情!”
江裕死死地盯着他,眼皮颤了颤,英勇又坚强地再次看向这封好似烙铁的信封,念道:“第三,我保证,下次就算您还是趁我酒醉轻薄于我,我也不会——再——咬——你?!”
“江砚祈!”江裕气沉丹田,怒喝道,“畜生,你到底背着我在外面做了什么混账事!”
这一声的威力好比猛虎出笼,震得江砚祈膝盖一软,露出一抹得体又惶恐的苦笑,“爹,喝酒误事,喝酒上头,人之常情啊!”
“人之常情个屁!”江砚祈一脚踹上去,怒气冲冲,“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锅铁包了胆,你什么人都敢上手,什么人都敢觊觎!你连容王爷都敢欺负,他……他那般凄楚可怜,那般孱弱无依,你……你,造孽啊!”
你们都被他骗了!
江砚祈捂着被踹腾的小腿,嚎道:“不就是摸了两下咬了一口吗?说得跟我把他睡了似的,犯得着吗!”
“孽畜!”江裕伸手拽着他的衣领往书桌上一摁,厉声道,“等你睡了就晚了!不对,你还想睡?”
江裕被吼得耳膜发疼,连忙道:“不不不,把天的胆子给我我都不敢睡他,求求了,爹您别吼了,再吼全府的人都知道了,我还做不做人?”
“敢做不敢认,有贼心没贼胆,孬种!”江裕啐了一声,三两下翻出印,那戳下去的力道像是要把可怜的信纸当成江砚祈给戳死,他将信丢过去,冷声道,“你真看上容王爷了?”
江砚祈美滋滋地收好信,说:“看上了该怎么办?”
“凉拌!”江裕不解气地给他一巴掌,低声道,“你要看上了别的皇子,你爹我舍弃这张老脸也会成全你,但容王爷不成,他的处境太特殊了,这是场赔命的买卖!我劝你赶紧把这些不该有的念头丢了,别作死。”
那可不一定,人家萧慎玉才是话本主角。
江砚祈撇撇嘴,敷衍地应了两声,转身道:“我出去啦!”
“……孽障玩意儿。”江裕头疼,心道要是早点出府,也不用大早上就遭受这么一出折磨,可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江裕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待看见站在院中一脸“我没偷听我就是有点好奇”的陈烨,顺势想到了正在军中兢兢业业练兵的郁霄,他才恍然大悟到底哪里不对劲——
“他娘的,那临渊呢!”
“临渊?”
隔了老远都被吼得头皮一麻的江砚祈停下脚步,“临渊?跟郁临渊有啥关——诶?”
他爹也不会也听见元都的传言,把他和郁临渊当成一对儿了吧?
“为老不尊。”江砚祈嘁了一声,快步朝府外而去。
待穿过游廊后,一道声音喊住了他——
“少爷。”
墨余疾步走来,一把扯下鼻下的假胡子,面色冷沉道:“清柳死了。”
“……还是打草惊蛇了,如此也可以确定这灵鸳楼绝对有鬼。”江砚祈蹙了蹙眉,“看见尸体了吗?”
墨余摇头道:“听说刚发现不久就一把火烧了,这可是把杀人灭口做绝了,咱们都没法验尸。”
江砚祈琢磨了片刻,说:“算了,你先继续盯着灵鸳楼,我去容王府一趟。”
***
容王府中,萧慎玉坐在院中看书,一白衣年轻男子坐在他对面,感慨道:“不愧是郡王府,家底殷实,出手阔绰,如此王爷也能过得舒坦一些了。不过这小郡王刚才送了谢礼,转眼便在马场上伤了王爷,脾气实在是怪异。”
萧慎玉看着书上的文字,温声道:“从小娇惯着长大的,也不奇怪。”
对面那人闻言低低地应了一声,好半晌才道:“我身份低微,不能助您,实在是惭愧。”
“别这样,应宁。”萧慎玉温和地看着他,“我们是朋友,不必如此。我这样的处境,你还能真心待我,已是难得了。”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难过罢了。”应宁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遮掩不住的愧疚,他闭了闭眼,静了片刻才起身道,“今日我是趁着阁中置办新琴,诸事繁多、顾不上我,才过来瞧瞧王爷,既然您一切都好,我就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