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祈说:“今日你因为落水而病危,陈院首告知你身体情况,再着重说上一句‘容王爷无求生之欲望’,皇帝便会想起你这许多年来遭受的折辱都是在他的默许之下,换句话说——是他这个父皇亲手逼死了你。他默许你受欺多年,但他绝对不会允许这些不堪的皇家之事被摆在明面上,更遑论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是在打他的脸,是在若有若无地嘲讽他,他一定恼怒极了,甚至还会难堪。”
“不错。”萧慎玉咳了两声,苍白的脸色衬得那双黝黑的眼睛更为摄人,“这是原因,也是递过去给皇帝敲打姚氏的棍子,更甚至,还可以卖皇后和太子、她的母族一个面子。一石两鸟,皇帝还得感谢我。”
在那一瞬间,江砚祈想起了建宁帝那几幅不太如常的神色,他将满含怀疑的话含在齿间,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好久,还是没有提及,只道:“陈院首虽是你的人,但你不能笃定会不会有其他的太医为你诊脉,所以为了万全,你一定做了别的准备,让你看起来真的像半截身子入了黄泉,对吗?”
“对。”萧慎玉无所谓地道,“我吃了陈院首配的药,气若游丝,有难以回天之状。可惜了,没用上。”
“萧怀川。”江砚祈唤他,提醒道,“你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这样才好玩啊!”萧慎玉无辜又平静地辩驳,“没有这次的事情做铺垫,我怎么弄死萧瑛啊?”
江砚祈心里一凛,下意识地道:“你抓住萧瑛的把柄了?”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火光一现,一个名字破口而出——
“灵鸳楼?”
萧慎玉没有回答他,只是道:“你把我的算计拆穿得明明白白,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进入正题了?”
难怪萧慎玉会莫名其妙地大半夜去逛窑|子,灵鸳楼果然是有大问题……江砚祈思索之间听他这么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道:“什么正题?”
什么正题?萧慎玉被他气得心口一颤,一字一句地道:“方才那在我边上说的话,不记得了?”
江砚祈反应过来,顿时怒道:“嘿!我救了你,你不感激我便罢,怎么还秋后算账呢?”
“你救我?”萧慎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奔着气死我来的。”
“哎呀,哪有?明明是你自个儿小心眼。”江砚祈心虚地移开眼神,努力辩驳道,“那气人也是为了救你嘛!虽说法子用错了,可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啊,你不能只看见我虚情假意的坏,你要看见我真心实意的好!”
“闭——嘴。”
这两个字是从萧慎玉齿间蹦出来的,叫江砚祈一愣,连忙哄道:“好了好了,就当是我错了不成吗?这次真的是事出紧急,权宜之计,非常之法!我保证真的没有下次了。”
“把我绑起来……要让我哭……要让我喘……”萧慎玉苍白的嘴唇颤抖不已,他掀开被子,身形踉跄着勉强站稳,一步步地将江砚祈往后逼去,声音气得发涩,“江易安,你好娴熟的本事,你好大胆的想法,你……你——”
“别你你你了!”江砚祈生怕他借机发疯,忙伸出两只手左右摆动,“我这是心口不一!我嘴上说着要这样那样你,其实……其实我是想你这样那样我——不对!不对,不是,也不是这样,我我……我真的没这个大胆的想法,我发誓我——”
“你想我这样那样你?!”萧慎玉瞳孔一缩,猛地拽住他的手腕,哑声道,“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绑你?你想在我怀里哭?还喘——”
“不!我不想!”江砚祈崩溃,在那一瞬间彻底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心里无语又好笑,脸皮却莫名得有些发热,反驳的声音都低了下来。
“王爷,怀川,我真没想不该想的,我……我就是因为……因为你在我心里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是朵不怕死不怕疼的坚强之花,我猜想可能只有这样才能刺激你,于是才大胆尝试,我真的是为了救醒你啊!我绝对不是借机轻薄占便宜,以此来满足我的私心!”江砚祈举起另一只手做发誓状,虚弱地道,“我真的是正人君子。”
萧慎玉死死地盯着他,急促地喘气,那模样叫江砚祈觉得他好像立马就要被气得真的升天,他正欲再次补救,便听萧慎玉阴沉地道:“我警告你,江易安!不许再轻薄我,不许再说那些孟浪话,不许污蔑我对你有不轨之心,否则,否则……”
江砚祈管不住自己那嘴贱的毛病,更觉得萧慎玉此时有些怪异的纯良,下意识地道:“否则?否则就杀了我啊?”
“不,我不能如你所愿。”萧慎玉眼神阴鸷,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才狠绝道——
“若再有下次,我就如你求的这般,用了你。”
啊?
啥?
用了谁?我?谁用我?
不是——
江砚祈怒极,低吼道:“爷什么时候求你睡|我?!还有——”
他一把甩开萧慎玉的手,口不择言道:“放你祖宗的升天屁!也不看看你这孱弱身子,还用我?真到了那时候,谁用谁还不一定呢!别他娘把罪全部怪在我头上,我看明明就是你自个儿六根不净,心里对我有绮念,否则你怎会如此生气?因为那根本不是生气,是心虚!你被戳中了心思,因为你心里有鬼,因为你——对老子有企图之心!”
“啪嗒!”
守在外面的陈院首终于彻底虚弱,让手里的药箱落了地。他好想冲进去给王爷扎一针,先暂且解了他身上的药性,让小郡王看看——到底谁能用谁!
一扇门之隔的殿内,萧慎玉在那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的脸近乎扭曲,目眦尽裂,双眸中好似凝聚了万千铁箭,欲要万箭齐发,将这摧心肝的江易安射成刺猬!
江易安在这样的眼神凌迟下莫名心虚,嘴巴一抿,低声道:“呢个——”
不等他把话说完,萧慎玉身体一颤,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如箭簇,再次扑面而来——
江砚祈呐呐地想:操,这次是真血。
第24章 伺候 对付轻薄之人必得用轻薄之法
永安宫中,魏德熟稔地将备好的静神香舀进了鎏金双龙熏炉,又用圆扇扇了片刻,这才盖上龙纹盖,安静地候在炉边。里面传出的呵斥声从他左耳进,立马又从右耳出,他打了个手势,叫伺候的宫人都轻步退了出去。
“肃国公府世子亲眼所见,当时在湖边的宫人死前也都招了,你还心存侥幸,满口胡言狡辩?”建宁帝沉声道,“安王长成如今这幅德行,多亏有你‘心慈庇护’。”
此话一出,淑贵妃和安王同时脸色一白。
一句话,训斥了安王的“不懂规矩、不悦君父”,更道出了对淑贵妃“为母不善,养儿无德”,足见建宁帝此时是真失望、真恼恨。
淑贵妃自入宫以来便获得盛宠,从未想过陛下会如此训斥,还是为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淑贵妃娇颜煞白,双眉紧蹙道:“陛下,那容王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病秧子,你竟要为他——”
“住口!”建宁帝拍桌起身,“他再无用再不受宠,也是朕的儿子,大周的皇子!他不受宠,你们就敢杀他,还在国母的寿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杀手?你是不是忘了——他姓萧!”
建宁帝迈下阶梯,居高临下地看着仰头与他对峙的女人,一字一句地道:“朕提醒你,今日若容王真出了好歹,安王便是不爱兄弟,不尊君父、国母的逆子,待他踏出宫门那一刻,天下将口诛笔伐,骂他无德无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二十多年了,淑贵妃从未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陛下,她任凭滚烫的泪珠自双颊滑下,她伸手拽住建宁帝的衣摆,颤声道:“可瑛儿才是您喜爱的孩子啊,陛下当真如此绝情,要罚他吗!”
“父皇……”萧瑛哭着磕头,“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还请父皇饶恕儿臣这一次吧!”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看着你在国母的寿诞上将自己的弟弟逼迫至死,你要朕怎么饶你?你此前欺辱轻贱他,朕就当不知道,可你非要得寸进尺,非要把你那颗愚昧无知、嚣张跋扈的心肝放到明堂的大殿上晒!怎么?你想让天底下的人都看看,看看朕是怎么心存偏颇吗?萧瑛!”建宁帝吁了口气,语气冷厉,“你简直是愚不可及,教朕失望。”
安王闻言浑身一僵,正欲开口求饶,便见建宁帝转身甩掉了他母妃的手,严声道:“来人。”
魏德走了进来,躬身道:“陛下。”
“传旨:安王不敬长幼,不知分寸,从今日起于安王府思过,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望。淑贵妃教子无方,责令其于宫苑闭门思过。”
魏德平静地道:“奴婢遵旨。”
他转身看向不可置信的淑贵妃和趴在地上痛哭的安王,低声道:“二位,随奴婢出去吧。”
淑贵妃起身欲上前,被魏德拦下,哭嚷道:“陛下三思,满朝文武都看着,您让瑛儿往后如何做人啊!”
“那你们怎么不想想朕该如何做人?”建宁帝未曾转身,“英国公是我朝的股肱之臣,襟怀坦荡,抱诚守真。贵妃,还是教安王学学他舅舅的品性,莫要学着朕做那绝情狠心、不仁不义之辈。”
此言一出,淑贵妃打从心底里开始发冷。此时她若再为瑛儿辩护,可是要牵扯兄长?牵扯英国公府?陛下这年来对她的确宠爱异常,导致她忘了陛下最真实的性子,是她恃宠生娇,忘本忘我了。
淑贵妃鼻翼翕动,不敢再多言,匆忙带着安王离开了。
二人走后,建宁帝沉思良久,道:“此事容王受了委屈,传朕的旨意:拨地赐府,规制与诸王等同,命太医院院首陈桥亲自替他诊治旧伤,年纪轻轻的坏了根基,往后还争什么出路。”
魏德闻言阖眸,正欲应声,又听建宁帝道:“易安救治皇子有功,他也没个正经的爱好,你去挑选一些金贵的物件,赏给他玩儿吧。”
“是,奴婢遵旨。”魏德俯身领命,迈着轻巧的脚步出去了。
建宁帝顺着香味走到了熏炉前,打量了许久,突然伸手抚上那双龙,低声道:“龙飞天,龙盘卧,未曾支起龙爪前,谁知这卧龙能否直飞上九天,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呢。”
***
偏殿中,江砚祈老实巴交地坐在床边,手里还端着碗冒着热气的药,顶着陈院首怒气又怨恨的眼神朝靠在床头、一脸平静的萧慎玉道:“别气了,喝药,不喝药怎么能好呢?”
萧慎玉看着他,说:“你如果不来此走一遭,我根本不会吐血,根本无需喝药。”
江砚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恐怖如斯、能将萧慎玉活生生气吐血,闻言咳了一声,心虚道:“其实偶尔吐吐血也挺好的,能把压在心胸中的郁气排出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嘛!”
而且你自己也有责任——谁让你这么小心眼!大男人一个,怎么比小姑娘还不禁说呢?
一旁的医者陈院首看不过去了,不畏强权地指责道:“小郡王,您这说法实在是忒无理,忒无赖,忒——”不要脸了!
“好了。”萧慎玉抬手,“今日有劳陈院首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陈院首闻言不敢动,小心翼翼地求证道:“真的可以让小郡王留在此处吗?待会儿您不会再次被气吐血吗?”
江砚祈:“……”
“可以。”萧慎玉恢复了虚伪的温和,“下一个出血的人绝不是我,也不是从嘴里,只会从喉咙上。”
这软绵绵又莫名渗人的杀气……陈院首暗自一抖,朝江砚祈递去一记写满了“懂点分寸吧我的爷”的祈求眼神,揣着一颗落不下的老母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一是被下了死亡警告,二是江砚祈心里的确有点儿不好意思,便乖觉了不少,坐近点道:“好了,我真不气你了,先把药喝了吧,万一真出点大毛病,我可负不了责。”
他舀了一勺,不甚熟练地递到萧慎玉嘴边,宛如哄孩子般地道:“不苦不苦,喝了我们怀川的病就好啦!”
“……”萧慎玉的眉心痛苦地跳了跳,只隐忍地喝下一口,便直接伸手夺过药碗,快速饮尽。
“真爷们儿,真勇敢!”江砚祈接过药碗,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见萧慎玉唇间有药渍,又连忙从怀里掏出锦帕替他擦嘴,伺候得周周到到。
萧慎玉被他一下糊住了半张脸,也没动,只用那双宛若深潭的眸子看他。被看的人手一僵,下一瞬才陡然反应过来他冒犯了人家,忙后退道:“我想着你现在是朵柔弱的小娇花,想帮你省点力气嘛!”
“我还没有虚弱到连擦个嘴的力气都没有。”萧慎玉接住往下滑落的锦帕,无意间抚过帕脚的刺绣,他对那形状太过熟悉,便定睛一看——三朵玉色芙蓉簇拥在一起,形状方向大小与他常带的发簪上面那样式十分相似。
无辜的锦帕被扯出了嘶叫,萧慎玉面色阴沉,盯着一脸不明所以的江砚祈看了好半晌后,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道:“出去。”
“啊?哦。”江砚祈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端着空碗转身,刚走了两步又转身将床帐从钩子上扯下来,贴心又温柔地提醒,“我就在外面,有事儿叫我。”
萧慎玉没理他,他也不放在心上,迈着大步出去了。转身关殿门的那一刹那,他懒散的眼神落在了床帐上,准确来说是落在了那一层薄薄床帐上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