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庆幸的是,玉貔貅一直好好的藏在身上,没有弄丢。”
我几近窒息。张着嘴吸气,却仍然觉得胸膛一片涨麻。
“所以,才没有来找我吗?”许久,才找回声音,颤着喉咙问他。
“其实……是有找的。”意料之外的,他摇了摇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愿错过里头一分一毫的情绪。
“有一回伤口感染,发了高烧,他们怕我过病给主子,就允了我半天的假。我想见你,又不敢见你,所以拖着身子偷偷摸去暗卫营外,打算偷偷看你一眼。”
“也是还没长高吧,要踩上树枝才能看到墙头里面的演武场。那天天气不错,演武场人很多,我时间太少,却来来回回都找不到你,可能也是病地太重了,一着急,便不当心就从树上摔了下来。”
“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本来没有那么难过,但是……”
“小景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直到这时,他的眼里才终于浮现出一抹痛苦的色彩,似乎是不愿回忆,但挣扎几番后,还是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你蹲在我旁边,关心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又怕又喜,哆嗦了很久才抬头看你,得到的却不是设想过上百遍的相认,你的眼里只有好奇,仿佛在看一个全然的陌生人。”
“即使我掏出你的玉貔貅,也没换来任何反应。”
他皱起眉头,眼神变得灰暗无光,“区区三年,怎么可能忘得那么干净呢?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不愿意认一个腌臜之人做师兄,才做戏不认识的。”
“师兄……”
我无法控制地唤他一声,将他从回忆的无尽痛苦中唤醒。
“……不说这个了,小景。”手臂用尽全力地收紧,他将我圈入拥抱,“过往皆随风,你此刻在我怀中,我就不会后悔。”
我说不出话来。
只能点点头,抬手,也用尽全身力气地回抱他。
第44章 明知道他如此害你,你还叫他殿下?
一年的终点越靠越近,街上也好,府中也罢,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置办年节物资,寒冷与大雪带不走丝毫热情,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喜气祥和。
厉钦也忙着宫中事务,与我用完午膳之后,又匆匆回到东厂。
今日停雪,我便干脆裹好衣服,慢慢悠悠地出府闲逛。
初冬来临时解了蛊虫与催眠,先前中途搁置的诊疗便也随之恢复如常,这些日子一碗接一碗的汤药入腹,身体里的陈年旧毒陆陆续续被拔除,精神头便变得一日比一日好,脚步也轻巧了许多。时隔三年,竟稍微找回了些许昔日的轻盈之感。
尽管武功尽失的事实没有改变,但这至少给了我足够明确的信号,那便是自己可以还能重新练武,而不是做一辈子的废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重新回到暗卫的行,兑现我曾经的诺言,提剑保护厉钦。
挂在腰带上的玉貔貅在走动中一下下跃起又落下,轻盈飞扬,正如我现下的心情。
而后在路过街角药房的时候戛然而止。
大苍民风淳朴,对于寄托来年希望的春节颇有讲究,如果不是真的病得严重,绝大多数人家都会在年关之前收起药材药炉,以祈福来年不与疾病缠绵,更别说到药房抓药。
所以,冷清无比的药房门前,一袭粉灰衣裳、提着一挂药包的阿源的背影就显得格外的突出与显眼。
细细想来,已经好几日没有在府中见到她了。因着她并非真的奴籍,厉钦也准她自由来去,所以这些日子时在时不在,大家都习以为常,从未多加询问,还以为她是为着她的复仇计划而奔波。
意外地在此处遇见,我也不知自己突然间发什么疯,竟下意识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其实也没有非要跟踪她的意思,只是她在前面一直没回头,我就一路没有出声地跟着。穿过三条大街,又循着小巷拐了好几道弯,阿源最终停在一件不显眼的屋舍前方,淡然回头:“柯公子,要进来坐坐吗?”
我脸色爆红,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从墙角后出来。
“过来吧。”
她把钥匙插进那把大到诡异的锁,又将门环上头圈了四五圈的粗重铁链拿下来,推开门,淡定地对我招招手。
在极尽奢华的督公府住久了,初踏入这件屋子,只觉得简陋到不可思议,家具寥寥无几,不过一桌两椅便再无其他。往左拐应该是卧室,也无门扉,只随便挂了一张毯子权当遮挡。因为处在巷子深处,日光难以造访,整间屋子都笼罩在晦暗之中,半点不像正常的居所,倒像牢笼、密室、魔物栖息的洞穴。
但再仔细一看,其实还是有被维护得很简洁,没有想象中的潮湿,反而干干净净。
阿源拿下窗户的大锁,往外推开,终于有微弱的日光照了进来,割破了一室的阴冷。
“柯公子先坐吧,我去看看阿宛,她说不定想与你说说话。”她为我倒了一杯清水,转身进了卧室,“也许这能让她心情好点,病也好得快些。”
门帘掀开又落下,短暂的空隙中,只看到一片昏暗。
未几,里头就传来了链条拖动的声音,缓慢,且沉重。
我毛骨悚然。
先前厉钦和我说过的,林宛被阿源带走的事,我以为阿源只是记恨自己被下药的事情,可是现在看来……
这种声音我再清楚不过了,曾经听了很长一段时间,是铁链挂在脚踝上,随着走路拖动带出的声响……
林宛被阿源……
门帘再度被掀开,一个面色诡异潮红的女子被阿源半扶抱着带了出来,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一头青丝未束,瀑布般披在背上,行动间可以看出明显的瘸拐,与她日娇俏灵活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我心中吃惊,连连起身让座,阿源对我摇头,把怀中的姑娘放到另外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
林宛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咧开一抹自嘲的笑。
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阿源。阿源对我颔首,道:“先前阿宛多有得罪,厂公已经废了她一只脚作为代价,所以还请柯公子不要再介怀。她现如今已经知错,有些话想对公子倾诉,望您大人有大量。”
“若柯公子觉得不解气,再废我一只腿也可以。” 林宛也突然搭腔,却被阿源喝断。
“阿宛!”
我也被吓了一跳,硬着头皮上前解围,对阿源摇摇头:“我要她的腿有何用,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说吧。”
肉眼可见的,阿源松了一口气。
“多谢公子,那我先去后头煎药。”
便拎着药包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了我们俩。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难免是有些尴尬的,我也站起身来,佯装走到窗边看外头风景,尽量远离林宛:“你与阿源……”
“你不也拴过这玩意?”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是林宛动了动,将脚蜷在椅子上,“一样罢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段时间,你有见过苍翊偃吗?”她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兀自转了话题,抬头问我。
苍翊偃是顺王殿下的名讳,她竟也……?
“殿下与督主不和,自然未有来往。”
换来一声嘲讽的冷笑:“明知道他如此害你,你还叫他殿下?”
“毕竟也是侍奉了十年有余的主子……”我斟酌着回答。
林宛闻言直接翻了个白眼。
“莫不是还对他旧情难忘吧?那个人渣值得你喜欢这么久?”
我一愣。
虽说答案的否定的,但她又是从何得知我从前对殿下的爱慕,并且说得如此倘若,仿佛是什么众人皆知的常识?
“听着,柯景寅。”林宛突然直起身子,面色严肃,“我们都是被苍翊偃丢弃的棋子,所以我没有必要骗你。你的对他爱慕也好,忠诚也好,全都是他长期携带的秘制香料所引导的结果,你根本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中了药效罢了,他诱导的不止你一个,这在我们几个左右手之间都不是秘密。皇宫送来的药是二皇子动的手脚,但其实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他本来完全可以直接干预,压根不需要一个试药人,你只是他测试香料作用的一个小玩意,外加禁足期间的消遣。”
巨大的信息量被浓缩成三言两语,林宛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砸到我的面前,让藏在心中最角落仅剩的一点点温泉,彻底慢慢冷了下去。
“杀手不能动感情,所以我一开始就服过解药,本还以为他对待最亲密的左右手多留了一点情面,却没想到自己一旦失去作用,会面临比你还要绝情的赶尽杀绝……”
她转头看了一眼门外,我也顺着那目光看过去,阿源还没有回来。
“具体的就不说了,总之那个人渣手段多得是,我命不久矣,她还不知道。”
“她”是指阿源吗?她要死了,阿源却不知道?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我皱起眉头。
“因为我要让苍翊偃比我先下地狱。”林宛半笑半咬牙,阴森森地回答。
“但我现在是废人一个,帮不了你。”
她却笑出了声,抬头看看屋顶,漫不经心的:“你是帮不了我,但总有人可以帮。我已经说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屋顶……
直到离开小屋,沿着大路慢慢走回督公府时,我才想起厉钦之前分了两个自己的暗卫给我,因为功夫高我太多,我完全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所以时常忘记。
林宛根本不是将给我听,是借着暗卫,讲给厉钦听。
唉……
她真的很聪明,到显得我太过愚笨了。
下雪了。
一片雪花摇摇晃晃地落在我的鼻尖,瞬间化成了水,被我用衣袖抹去。
怎么就没想到呢?近十年的爱慕,会在几个月内迅速消散,不止是因为厉钦的存在,也是因为离开了顺王身上那股时时环绕着的诡秘香气……我从前,真的很爱那股味道,到了痴迷的地步。
即使忍受着忍受筋骨尽断的疼痛,只要闻到他的味道,就觉得心满意足。
我加快了脚步,开始小跑。
也不知道是想躲雪,还是想回到厉钦身边。
心中没有愤恨是假的,但更多的是释然与轻松。
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爱他了。
马上就要收尾了
第45章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时间的流失最是悄无声息,上一年的除夕,我还心惊胆战、衣衫不整地在厉钦脚下跪地求饶,转眼已是一年。从昔日最低贱的下人,变成了督公府心照不宣的半个主子,光明正大地坐在人人畏惧的东厂厂公的书房里,提着他批复天下朝事所用的玉笔,在昂贵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他的姓名。
厉钦走过来,单手把我抱离红木椅,自己大刀阔斧地坐下,然后将我放在他岔开的大腿间,看了一下纸上,夸道:“写得不错。”
我便回他一个自豪的笑。
书法讲究的也不过是一个手稳心细罢了,我握了十几年的剑,握笔自然也不算太难,只要把握好技巧与力度,写出来的字便不会太难看。
但也算不上好看就是了。
结实的手臂从后头绕上前来,以一种像是环抱我的姿势,悬空摸了摸纸上未干的墨迹。
“我都不想教小景写其他字了,这样你就永远只会写我的名字。”他说得很是认真。
但我知道这并非他的心里话。
这段时间,他一有空便喜欢手把手地教我练字,先是笔画,而后又陆陆续续学了许多简单的常用字,即便他现在反悔,也改变不了我已经会写许多字的事实了。
却也配合着往后仰,后脑勺靠到在他肩上:“只有这两个字我写得最好看。”
卸下心防之后,我做这些亲密的小动作变得越来越信手拈来,乐得与他亲近,也乐得讨他开心。
“原本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果然受用,用下巴蹭了蹭我的额前的碎发,“但若你喜欢,我就喜欢。”
我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厉,是前任厂公的姓,钦,则是原生家庭给他取的名,两者都是他前尘的劫难,是他所有痛苦的来源,却又摆脱不了。与其说是不喜欢,倒不如说是滔天的恨,与嫌弃。
“不如小景帮本督取个表字吧。”厉钦突然将玉笔塞进我手中。
我一惊,转头去看他,发现他脸上半点没有调笑的表情,反而尽是认真与期待。
寻常男子二十冠字,他与我一样早早入宫,又沦落为最底层的下人,故而有名而一直表字。
“字是血缘尊辈所取……”
“总归本督连手刃血亲这等遭天谴的事情都做过了,又何须在意那些世俗规矩。”厉钦将我转回去,握着我的手放在新铺上的空白宣纸上,“小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亲近之人,我只想要你帮我取。”
我仍然有些犹豫,又被强行牵引着去蘸墨。
“可是……”不是不愿意,只是我深知自己没有正经读过圣贤书,腹中无半点墨水,取的字上不了台面,也配不上他。
厉钦摇摇头,安抚我:“你取的我都喜欢。”
我沉思片刻。
鼻尖环绕的是稳重而熟悉的沉香味,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初冬养身体时读过的一篇文章,那会儿我认的字还不够多,厉钦便将我抱在胸前,一字一句地讲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