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顽急得团团转,害怕曹懿不回来,更害怕曹懿把婆子追回来,继续给他说亲,心想,自己说错什么吗。
复见曹懿一人回来,才松口气。
曹懿脸色不是太好,李顽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牵着曹懿的手,说肚子饿,跑几步见风,头好痛。
曹懿没了脾气,又去劈柴生火给这没眼色的拖油瓶做饭,等烧水的功夫还要给他缝衣裳,曹懿拿着针线,望着跳跃的火苗发呆,李顽站在一旁看着,完全猜不到曹懿的心思,不由得愈发烦躁,突然道:“童养媳是什么。”
不等对方回答,李顽又自言自语:“那日我出去玩,听到东街卖猪肉的同他媳妇吵架,他媳妇比他大上好多,俩人一吵起来,他就骂他媳妇是童养媳,黄脸婆,摸她的手就像摸树皮,他怎么可以这样说啊,他媳妇日日照顾他,还给他生孩子,就像你照顾我一样,你也会给我生孩子吗?曹懿,你是因为当了我媳妇,才不去考功名,不读书,开不了自己的铺子吗?”
曹懿直接起身,提着李顽的领子,把他从厨房拎出去。
直到吃饭时才脸色好些,对着李顽耐心解释:“你身体不好,你家里人死马当活马医,说我与你八字合,娶我来给你冲喜,我母亲生病要钱,我家穷,便过来了。”
李顽哦了声。
曹懿面露犹豫,同他商量:“以后当着外人的面,你能否喊我哥哥?倒不是我还想同别人成亲,只是……罢了,等你大些就会知道。”
他又是这套说辞,李顽心生不耐,面上却不显,只乖巧答道:“好,我知道的,童养媳是骂人的,东街卖猪肉的喊他媳妇童养媳,我看见他媳妇偷偷在哭。”
曹懿松口气,用完饭,又喊李顽过来,铺纸磨墨,教他读书认字,今日李顽却极不配合,没写几张,就把笔一摔,委屈道:“我不想写了,我想出去玩,别人都是去学堂,为什么我偏要你来教,我也想去。”
他瞪着曹懿,还从未这样不听话过,摆明要找茬吵架。
“你识字太少,学堂里同你差不多大的早已会做文章,我不教你些,你进去会被人笑话,你早些识字我早些送你进去。”
曹懿当他小孩子闹脾气,贪玩,不同他计较,谁知李顽下一句却道:“你是不是想把我打发出去,送我去京中,你是不是不想给我当媳妇想娶别人当媳妇,我不识字,你就糊弄我,拿了我家的钱去给母亲治病,现在你娘死了,你就要过河拆桥把我撵走。”
李顽说着说着就开始放声大哭,哽着嗓子往下掉眼泪,倔脾气地往曹懿面前一站,说到最后干脆手一挥,笔墨砚台尽数被他扫在地上,皮起来人神共愤,曹懿脸色十分难看,五指紧握,看起来想把十岁的李顽按在地上打一顿。
然而打一顿,打出病来,还得自己伺候,打哭更是不得了,还要哄,李顽还会蹬鼻子上脸要吃零嘴儿,曹懿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让李顽在家中待着,自己去去就回,一出门,对着门口的柳树狠揣一脚以作发泄,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曹懿……曹懿!”
“我好好写字,你别生气我气,你别走!”
李顽哭着追出来,曹懿心烦意乱,他又不是泥捏的,再好的脾气也有绷不住的时候,当下不想看见李顽,只往旁边一躲,不叫李顽找到他。
李顽哭得脸红脖子粗,不顾失态,不怕人笑话,逢人就问看见曹懿没有。
别人拿他打趣:“曹懿是谁啊。”
李顽哭着说是他媳妇,他把媳妇给气跑了,他媳妇媳妇地喊,一边哭一边找,喊得整条街都知道那个仪表堂堂,至今未婚的曹懿原是给人当了冲喜的童养媳,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逗着李顽玩:“李顽,你怎么这么小就有媳妇,你媳妇呢,怎么是男的啊。”
自此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媒婆找上门。
李顽充耳不闻,在河边找到曹懿。
曹懿一脸心如死灰,从假生气变真生气,不住扪心自问他怎么会活成这样,娘亲病逝,他和李顽纠缠不清,谁不想读书,谁不想考功名,若不是爹爹枉死,谁会屈居人下当个童养媳,恍如隔世般忆起还在京中逍遥自在的日子,却如这河水般,一去不复返了。
李顽以为曹懿想不开要轻生,吓得扑上去,大喊道:“我不能没有你啊曹懿,我听你的话,我好好写字!”
他恍恍惚惚被李顽抱着,李顽一抱他,他就心软,顾不上和他生气,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命中注定要遭此一造,怨不得李顽。
曹懿叹口气,就此认命,牵住李顽的手往家走。
李顽却若有所思,眼中无半点委屈神色,眼泪一抹,笑得莫名其妙。
第6章
曹懿说到做到,真等李顽会识字念书时,花钱把他送到学堂去。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李顽之所以这个年纪还不会念书认字,原是自小养在生母身边,到可以念书的年纪又一病不起,整日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数日子,他娘亲出身烟花之地,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夫君的名字、亲儿李顽的名字,开口便是淫词艳曲,不好教导李顽。
那是在泥潭里见惯是非,自小摸爬滚打的人,惯于变通下却也藏着一丝顽强的烈性,这个泼辣刁钻的女人在久病卧床的儿子面前手足无措,她面庞艳丽,却笑中带泪,抱着李顽像托着片纸,压根就不敢用力,想给儿子唱歌,又怕把他教坏,绞尽脑汁后发现她好像什么都教不了李顽。
好在她惯于做小伏低,讨人同情。
李顽躺在床上有气无力,身上溃烂的脓疮又痒又疼,他听见娘亲在对每个路过的下人苦苦哀求,给我儿子请个大夫吧,求求了,求求大少爷,求求夫人,求求大叔,求求二叔,求求二夫人。
自打李顽有记忆起,他娘亲便一直在求人,所以李顽最不怕被人欺负,最不怕求人,最擅长的就是讨好卖乖,在李顽眼里,面子和气节是不值得一提,能舍弃的东西。
第一天从学堂回来时曹懿问他,是否被人欺负挤兑,李顽“唔”了一声,朗声道:“没有啊!”
曹懿不信,第二天悄悄跟过去,发现李顽确实没被人欺负,而是压根就没人理他,大家各玩各的,孤立李顽这个格格不入的外来户,但李顽也不恼,只笑眯眯地跟在他们身后,有活干时才想到这个逆来顺受的病秧子,使唤他去洗笔倒水。
李顽一一照做,回到家后曹懿又问他,受人欺负没有。李顽表情不变,无辜道:“没有啊。”
曹懿瞥他一眼没说话,只揽着李顽,手把手教他写字。
从前抢枣抢不过别人都要回来跟曹懿哭鼻子撒娇的人,如今受这样的委屈,却又一字不提。李顽日日跟在他们身后,不争不抢不出头,以“跟班”的身份被接纳,有次一行人到紧挨着学堂的后山中去抓野鸡吃,那鸡风餐露宿,跑起来虎虎生风,一行人撵在后头,李顽更是气喘吁吁,叫他们别追啦,得想个法子,继而去找师娘要把小米撒在野鸡常出没的地方。
李顽主动道:“我身体不好,跑不快,不机灵,你们抓吧,省的我拖后腿,这抓来的鸡我也不吃。”
他这样一说,大家都满意得很,一行人成包抄之势,只等野鸡自行落网便来个瓮中捉鳖,野鸡咕咕叫着走入,警惕观察四周,啄没几口,便被四面八方窜出来的人吓一跳,瞬间无处可逃,压了个结结实实。
李顽站在一旁,看他们你扑我我扑你,叠罗汉似的压着,大费周章就为只鸡,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同龄人张牙舞爪的丑态。
抓鸡要吃,要吃便要杀,无人敢杀鸡,最后还是弱不禁风的李顽捡块石头,一手掐住鸡脖子,只听“嘎”的一声鸡叫,鸡翅膀扑闪两下,彻底不动,李顽手起石落,照着鸡头来了个痛快。
李顽转身,掂着只吊脖子死鸡,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这拔鸡毛什么的,实在没干过,还是哥哥们来吧。”
一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在李顽的建议下分工合作,借锅,煮水,捡柴,拔鸡毛,摘野蘑菇,锅盖一掀香气扑鼻。这到分鸡的时候又出问题,谁都想吃又滑又嫩的鸡大腿,不愿被分到干柴无味的胸腹,然而都有私心,是谁来分都不公平,自然而然想到李顽,李顽不吃,当然也最公道,干脆让他来分。
李顽故作苦恼,只好提议谁出力多,谁就吃鸡腿,其中一人重重哼一声,不高兴地看着李顽。
这人正是当年小巷中买蚕豆,说让李顽求他就给他吃一个的人,他看不惯李顽逆来顺受毫无气节的做派,见李顽一来书院,便带头孤立他,这下话语权在李顽手中,肯定要借机报复。
谁知李顽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他笑,等欣赏够对方眼中的委屈、愤然、不服气,才拍一拍手,朗声提议:“他最辛苦,拔鸡毛这活又臭又累,不如就这次就把鸡腿给他吧。”
李顽看着他眼中的惊讶,心想给他吃块烂肉这种低级报复有什么意思,要的就是他记住这一刻的提心吊胆,明白风水轮流转,以后看见他李顽就得客客气气的。
自此书院中,无人再敢把李顽不当回事,李顽也交到第一个朋友。
齐家小公子,学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本是请先生到家来教,无奈脑子实在比不上家中兄长们,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什么也不再自取其辱,干脆来到这学堂中,当矮子里的高个,后又跟李顽厮混在一处。
李顽邀他去家中做客:“我娘子总要担心我受欺负没朋友,你同我回家去给他看一看,也好叫他放心。”
齐小公子“哇”了一声,满脸艳羡道:“你这年纪就有娘子,真是厉害。”
二人结伴而行,李顽逢人便炫耀,说他娘子如何心灵手巧,伸出手脚来给齐小公子看,一拍胸脯,说他的衣裳都是娘子给缝的,继而绘声绘色,说起曹懿做的芦笋炒肉,笋脆肉香,往米饭上一浇,再拿盖子继续上火闷,吃的时候碗底的米焦黄脆口,听得齐小公子口水直流,眼巴巴地跟在李顽后头。
屋门一推,却见院中俩大男人面对面站着,一人急切关怀,一人感伤不已,齐小公子傻眼,心想这俩人都挺好看,哪个是李顽他娘子,难不成是他哥嫂?往旁一看,滔滔不绝的李顽不知何时收声,警惕审视着院中二人。
李顽走过来,曹懿才如梦初醒,避开李顽来拉他的手,掩饰道:“饭好了,去吃吧。”
李顽站着没动弹,像是没看见曹懿对面的人一样,去拉曹懿的手,曹懿避开,他也不管,非得拉到才罢休,高兴道:“我今天带朋友回来,你不是一直担心没人跟我玩儿,你看啊娘子,这不把朋友带回来了。”
这声“娘子”一出,对面站着的人霎时间脸色极其难看,齐小公子百般配合,习惯性地想喊曹懿大哥,转念一想,他大李顽一岁,若以兄弟相称,那岂不是要唤一声弟妹,当即表情一肃,正正经经地朝曹懿作揖:“见过弟妹!”
曹懿:“……”
曹懿望着这俩个子还不到他胸口的人,瞬间哭笑不得,把他们安置到厨房中去,正要关门,李顽又扯着他的衣袖:“我衣裳破了。”
齐小公子一头雾水,刚给他炫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得转眼间就破了。
“晚上给你缝。”曹懿好脾气地摸摸李顽的额头,李顽又不罢休,扯着曹懿絮絮叨叨,就是不放他走,那人看出李顽的敌意,只好叮嘱曹懿好好想想,他晚上再来。
曹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陪着李顽吃饭,待送走齐小公子,李顽才开始发难,问曹懿那人是谁,怎么没见过。
他这样一问,倒把曹懿问住,只在犹豫过后,坦白承认道:“故交。”
“我今天新学一说法,叫青梅竹马,故交算青梅竹马么?”
“你说算便算吧。”
曹懿神色不快,明显不欲多言,李顽惯于见好就收,看出曹懿不想继续说下去,识趣地转移话题:“祖母是不是明年入夏就回流州?”
曹懿心不在焉地给李顽铺床,没听到他说什么,李顽又问一遍,曹懿才回答:“不出意外便是了,有她给你撑腰,日子都会好过上许多,你家人丁稀落,她会疼你的。”
流州前些日子刚入冬,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还要冷,曹懿又把两床被叠成一床,烧热水给二人泡脚。李顽脱去外衣钻被窝里,掀开一角招呼曹懿躺进来,曹懿温声道:“过几日有人来收参,我得先把参理好,你睡吧,不用等我。”
李顽一听,见曹懿把过几日的日子都打算好,便知他不会离开,稍稍放心,脚勾着床脚的外衣,摸出包凉了的蚕豆来,偷摸着不吃出声。一刻钟后,曹懿连参带盒码在墙角,只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盘算着拿到钱后得给李顽买双新鞋。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曹懿熄灯,掀开被窝,半睡半醒的李顽自觉围过来,要抱着曹懿睡。
曹懿伸胳膊给他抱着,替李顽掖好被角,往下一躺,觉出不对劲来,被满床零嘴渣子咯着背。
“李顽!说过多少次不要在床上吃零嘴!”
房中烛火灭了又亮,曹懿气得眼前一阵黑,手痒,想把李顽按腿上打一顿,然而打出病要治,打哭要哄,还会被李顽讹诈要更多的零嘴儿,真是个惹不起碰不得的。
李顽识趣地围过来,从枕下摸出剩下半包,撒娇道:“别生气嘛,没吃独食,给你留了的。”
曹懿哭笑不得,好气又好笑,又舍不得朝李顽撒火了,只得让他裹着被子站在床脚,自己则穿着里衣,冻得瑟瑟发抖,任劳任怨地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