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终又熄灭,曹懿抱着李顽,李顽抱着曹懿,二人互相取暖,如同他们彼此陪伴度过的任何一个寻常冬夜。
窗子被人扣响,曹懿小心听着怀中绵长的呼吸声,起身穿好衣服,刚要出去,又不放心,回身把李顽的脚丫子塞被窝里,才到院中赴会。
屋内李顽睁眼,外头一下雪,屋内就亮堂,他眼中无半点睡意,悄悄把窗子拉开条缝,仔细听着院中的动静。
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曹懿从何而来,为什么家在此处,母亲生病住在此处,却和街坊邻里不熟,他娴熟的经商之道,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第7章
曹懿一手撑伞,一手拢住单衣。
温如晦见状,便把大氅脱下,想为曹懿披上,曹懿却伸手一拦,笑道:“多谢。”
温如晦只好悻悻作罢,继续先前商议之事,劝说曹懿同他一起回京.
曹懿只笑着不答,雪落满肩,撑伞也无用,温如晦伸手去扫,曹懿躲开;寒风吹过,曹懿长发未束,挡在眼前,温如晦伸手去拂,又被曹懿一拦。
这下连躲在窗后偷看的李顽都看出曹懿的拒绝之意。
温如晦怔怔地看着指尖,语无伦次地点头,口中喃喃默念:“我知晓了。”继而从怀中掏出一物,李顽眯眼去看,发现那是被曹懿当掉换钱的玉佛,如今被温如晦赎回,物归原主。
曹懿并不扭捏,坦然接过,突然收伞,朝温如晦一揖,久久才起身。
曹懿问他:“你家小厮没跟着?”
温如晦说不出得失魂落魄,下意识回答:“只想与你单独说说话,想他跟着不便,就留在客栈。”
曹懿干脆把伞给他,说雪下太大,撑伞走吧,温如晦听明白了,曹懿在赶他走,他舌尖苦,心里闷,望着曹懿转身往屋里走的背影,愣是顾忌着他冷淡的态度,不敢叫住他。
刚才曹懿背对着窗户,李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如今把身一转,李顽算是看得清清楚楚。
曹懿眉头皱着,眼睛也红,五指抓住前襟看似是挡风,可李顽看清楚了,他的手在发抖。
——曹懿在难受,还不敢叫那人看见。
李顽心想,曹懿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不当着这人的面哭,曹懿为什么发抖,他是不是特别冷。
温如晦嘴巴张张合合,似是想叫住曹懿,下意识握紧曹懿递给他的伞,低落转身。可他脚尖一转,又突然回来,那一瞬间李顽福至心灵,顾不得会被曹懿发现自己在偷听,与温如晦同时开口。
“曹懿!你听我说。”
“曹懿……我头疼。”
曹懿站在原地,背后是能带他回京的青梅竹马,面前是前途未卜的庶子李顽,雪越下越大,李顽从未这样紧张过,最终他看见曹懿狠狠一抹脸,跑回屋中,屋门开了又合,大雪见缝插针地吹进来,那满腔情意俱是消散在风里。
李顽赤着脚靠近,懵懂道:“外面是不是很冷啊。”
他牵着曹懿往床上走,又给他盖被子,发现曹懿还是在抖,只好自己也躺进去,从背后去抱他,被曹懿推开也不死心,压根不在意对方的拒绝,自顾自再次抱上,喃喃自语道:“我给你暖暖,明年冬天就不冷啦。”
不知过去多久,曹懿才恢复镇定,李顽刚要松口气,却又听曹懿平静道:“我不跟他走,是因为我对他没有情谊,我若对谁有情,要走要留,岂是你说句头疼脑热就能拦住的,若要一走了之,当日葬完我母亲,我就不再回李家,既把你带出来,就不会不管你,李顽,和其他人比,你是有几分小聪明,可也不要把别人当傻子,知道了?”
李顽面上发烫,脑中发麻,曹懿还从未对自己这样疾言厉色过,当即被他一番话说得无地自容,这才明白,曹懿不是看不出他那些小伎俩,只是不愿同他计较。
曹懿叹口气,知道自己话说得重,随即翻身看着李顽,见他惴惴不安又不似作伪,明白他有把话听进去。
“你不是真把我当你娘子,更不是真要和我在一处,只是外头的日子和在李家的一比,再糟糕那也是人过的,你想为你娘报仇,当务之急是先活下去,才选择和我在一处。你恨的人,我也恨,我娘病逝固然怨不得你大哥,可他对我百般羞辱,我也是记得的,只是你我若不能齐心协力,还要互相提防,是不能成事的,听明白了?”
“我不会和别人成亲,也不会跟别人走,更不会不管你,你莫要再当着外人的面喊我娘子,听着刺耳。”
被人一语言中心事,李顽彻底手足无措,没想到曹懿竟是把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猜得清清楚楚,被窝里暖和,李顽这一刻却手脚发冷,当初孤注一掷追着曹懿出来,确实如他所说,李家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哪怕跟着曹懿在外吃苦,他也得活下去。
除了攀附曹懿,当时的李顽压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他害怕曹懿同别人成亲后把他送回李家,更害怕曹懿跟着这个人走,届时他又要过回那样的日子。
窗外大雪透过窗子把屋里衬得明亮,曹懿看着李顽,还以为他要不高兴,要大哭大闹,谁知李顽很快镇定,仰头冲着曹懿甜甜一笑,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乖巧道:“知道了,不喊你娘子,以后也都听你的,那咱俩可说好了,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不论祖母是否理会我,你都不能不管我。”
曹懿点头应下,心想李顽对他当真毫无芥蒂?
他盯着李顽看,李顽也盯着他看,笑得人畜无害,一派天真。
曹懿该糊涂时糊涂,该聪明时聪明,不再对此深究,揽着李顽,在寒风凛冽的冬日里,互相依偎着睡了。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冬去春来,老夫人终于回来,抱住亲孙悔声痛哭,却人衰势去,在家中做不得主,碍于三媳妇母家势力,不敢就此撕破脸皮,只得暗中接济。
次年请来宗族各家大伯坐在一起商议此事,李顽亲娘未入族谱,李顽当年又是因偷盗被赶出家中,那可是签字画押,亲自认了的。
曹懿孤身一人,牵着李顽百口莫辩,心中郁结,可却无计可施,但李顽到底是李家血脉,虽归不得家,却不能任其自生自灭,最后一合计,干脆把曹懿安排到大伯二伯名下的铺子中管事历练,待到李顽成人可自行决断后,再划几间铺子给他夫妻二人,也算仁至义尽。
虽表面上安排给曹懿管事之职,可明眼人都知道,李家最挣钱的官盐买卖牢牢得掌握在三夫人手中,大伯二伯那是出了名的酒囊饭袋,手下铺子年年入不敷出,每月从家中支的账,都是三房赚来的。
曹懿却毫无怨言,日日去大伯二伯手下做事。
转眼五载已过,李顽身形随着年岁长,十六岁时就和曹懿一样高,整日街头巷尾上蹿下跳,猫嫌狗厌,和不学无术的齐小公子是附近出了名的“三混”,顶着一张极好的脸皮混吃混喝混日子。
今日东街张灯结彩吹吹打打,一顶大红花轿被四名轿夫抬着,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
李顽见有热闹可看,三两步蹿上树,精壮的小臂肌肉紧绷,抓着树干,靠腰部力量往上一送,眨眼间整个人都挂到了树干上,李顽身手利落地爬上去,齐苑眼巴巴地站在树下吱哇乱叫,意思让李顽把他也拉上去。
李顽回身啧了声,伸出只手臂给他吊着,想把齐苑拽上来,无奈齐苑身形笨拙,两脚狠蹬树干,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也没能爬上去。
“你俩干啥呢,怎么跟耍猴似的。”
说话的人捂嘴轻笑,原是西街点心铺掌柜的女儿,比李顽大上三岁,叫昭昭,和李顽也算熟悉,经常拿铺子里的点心给他吃,还不收钱。
李顽闻声抬头,再顾不得齐苑,手一松,把齐苑摔了个四仰八叉,眼冒金星,不住骂李顽你他娘的见色忘友。
这下昭昭更是笑得厉害。
李顽从树上滑下来,手背到身后擦干净,笑嘻嘻朝昭昭伸手,说今日怎么没给我带吃的。昭昭拿杏眼瞪他,反问凭什么就日日给你带了,说罢,作势要去打李顽的手心。
李顽手一收,故意道,“嘿,没打着,再来!”
昭昭不服气,当真伸手再打,本以为李顽故技重施,要逗她,谁知这次却老老实实,手一摊,动也不动,专门给昭昭打着玩儿。
少年嘴角带笑,眼神似是带着温度,认真而又专注。
那巴掌轻轻的,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两人掌心相触,一片温热,昭昭倏然收手,又笑了,这次却和看见二人先前出洋相笑得意味不同,远处姐妹们喊她,说新娘子要进门,快来看。昭昭应声,说就来!
她耳根一片绯红,临走前对李顽嘱咐道:“你得对人好,才有吃的,三天后你来此处等着,我就给你带吃的。”
不等李顽细问,她便转身离去。
齐苑在一旁鬼头鬼脑地看着。
“李二,你摊上大事了,你可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
李顽冥思苦想,一拍脑门,严肃道:“哪壶不开提哪壶,先生上次布置的功课,要我们作篇文章,三天后交予他,你写了吗,我一个字没碰呢,完蛋,被曹懿知道,又要抓住我一通唠叨。”
齐苑:“先前没想起来,托你的福,现在记起来了,可怎么办啊,你得救我。”
两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开始谋划怎么应付先生,完全把三日后是乞巧节给忘得干干净净,说到最后,你不写我不写,最好多找几个同学,大家一起不写,人多势大,先生定会从轻处罚。
齐苑心中大石落地,想起今日为何来找李顽,把他拉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左右打量。
李顽不耐道:“怎么?还有事?快说,我今日偷跑出来的,曹懿种的丝瓜熟了让我去摘,还有一大堆活没干呢。”
齐苑:“你怎的张口闭口都是曹懿,他又不是你娘,离了他你活不成不是,今日叫你出来定是有好东西给你,你还看不看,再凶我我可走了!”
“看看看。”李顽一把拉住齐苑:“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吧。”
齐苑舔了舔嘴,从怀中掏出个没有封皮的画本,朝李顽拍了拍,叫他仔细欣赏。
李顽眼中满满不信任,翻开一看,见那纸上一男一女赤身裸体,抱在一处,呈交缠情态,姿势各异,表情各异,下面的东西画得栩栩如生。
他“啪”一声把书合上,神情严肃地瞪着齐苑。
齐苑大吃一惊,心想难不成误会了?是他看错了李顽的为人,没想到他竟这般正经,正要伸手拿走这污秽之物,恐怕脏了李顽的眼,还是独自欣赏的好,谁知下一刻,李顽又把书打开,义正言辞地批评:“有这好东西,竟不早拿来给我,不讲义气。”
说罢,哥俩凑在一处,光天化日之下,如痴如醉地看淫书。
第8章
李顽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淫书,有次跟着曹懿一起上山挖参,爬到一半听到前头动静不对,好像有女人在惨叫,说是惨叫也不准确,一边叫一边骂,还呜呜咽咽地喘息。
不等李顽看个明白,就被曹懿捂住眼,强行揽着换条路走。李顽说有歹徒在行凶杀人,曹懿满脸通红,只当没听见,牵着他的手闷头往前走。
“欸!李二!你干嘛,书还我!”齐苑正看得入神,书就被李顽收走。
“这东西不好,我替你收着,等你有新的,再拿来同我换。”他一脸义正言辞,被齐苑骂也不在意,倒是齐苑,背过身去避着人,不自在地整理裤裆。
“李二,你跟人亲过嘴儿没有。”
兄弟俩躺在草地上,看着天。
李顽摇头,齐苑又说亲嘴儿滋味妙不可言,李顽噗嗤一声笑出声,叫齐苑说说好在何处。
对方一脸沉醉地回忆,说亲过家中丫鬟的嘴,又软又香,像在冬天里吃刚刚下蒸锅的奶糕,抿一口就化在嘴间,继而反问李顽:“你没亲过弟妹的嘴?”
李顽一脸“你有病啊”的表情瞪着他,不可思议道:“我看见他躲都来不及,还亲他的嘴?天天对我唠唠叨叨摘丝瓜,给他种的花花草草浇水施肥,晚上我蹬个被窝他都要把我的脚丫子塞回去,可我热啊!吃完饭要刷碗,按时做功课,偷一点懒就要挨罚,我问你,你看见先生想亲他嘴不?曹懿比先生可怕多了。”
齐苑脑中出现先生拿着戒尺,脸树皮般地皱着,嘴角往下一耷拉盘问他和李顽的样子,登时有点反胃,悻悻道:“那确实不大有兴趣……可先生怎么能和弟妹比,罢了罢了,既然都是催你做功课的,是没什么不同,苦了你了。”
二人又凑在一处,嘀咕几句先生的坏话,齐苑眉头一皱,脸似苦瓜,说他娘开始给他张罗婚事,书都不想叫读了,只待婚事一成,去自家钱庄跟几位哥哥学着管事,说罢,叹口浊气。
“两个人面都没见过几次,就要躺在一张床上睡觉,还要搭伙过日子,若要我自己找,那定是要找温柔似水,叫我一看就想多疼疼她的,昭昭那样的就挺好,可惜被你小子捷足登先。”
李顽佯装恼怒,却又心中高兴,装模作样地锤齐苑一拳:“去去去,别乱说。”
待忆起昭昭一颦一笑,特别是站在树下抬头看他时少女娇羞期待的眼神,自己也跟着笑,笑完便一阵失落,忍不住扪心自问,想亲昭昭的嘴吗?那似乎也是不想的。
“问你呢,怎么在发呆!”齐苑不满推他,李顽瞬间回神,掩饰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