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司衍没有理会那太监的威胁,眼睛直直地盯着坐在上首、穿着明黄龙袍的男人,如今天启的统治者、刚登基不过四月的新皇——齐策!
有人从后方踹了林司衍一脚膝盖弯,他这副身体还是虚弱的,只一脚,便让他狠狠地跪在地上,双膝猛然与地面相撞,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
林司衍膝盖剧痛,却仍不肯低头,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上方的人,眼神中带着恨、带着怒、还带着点不自觉的委屈。
他想他此刻的面相应是狰狞凶狠的,全无林家的儒风教养与大家之气。
直至听见那声闷响,上方的人才从折子中抬起头,看向林司衍。
皇家的人,没有一个皮囊是不好的,但显然,眼前的这位少年天子风姿更甚。
如墨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拢在皇冠上,肤似白瓷,眉若斜剑,目若寒星,俊鼻薄唇,面部棱角分明,一件绣着繁复龙纹图案的明黄长袍加在身上,更是衬得他丰神俊朗,英气逼人。而此刻齐策也直勾勾地看着林司衍,寒目幽深,令人不敢直视。
在林司衍目前短短的十个春秋里,他见的人不少,碍于他父亲是权倾朝野的林相,见到他的人不说笑脸相迎,也是温和宽厚的,就连许多人口中暴躁易怒的先帝,对着他时也是宽厚的,有时甚至会将他抱起来,林司衍遇见过最凶的人,应该就是训斥他时的父亲了。
其实齐策同他二哥年岁相仿,今年不过十八而已,却威严甚重,这般看着他,竟让林司衍觉得比父亲训斥时还要害怕。
林司衍心底打怵,悄悄咽了一口唾沫,却依旧强撑着与齐策对视,后背跟是不自觉地挺得更直。
这一点小小的变化自然是没能逃过齐策的锐眼,他似是觉得有趣,薄唇向上微微勾起,牵出一点细小的弧度,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地上的人,也不恼那人的无礼。
林司衍终究只不过是个未经磨砺的十岁幼儿,在齐策的威严下有些把持不住了,一滴虚汗自额角流下,一路顺着白皙的脸庞,最终没入领口。
御书房里如消了音一般死寂,齐策看着那虚汗最后流经的那截白嫩的脖颈,眯了眯眼。
末了,似是玩弄够了,齐策赐了个名给林司衍,便挥手示意旁人带他下去。
——承恩
哈!
林司衍几欲发笑,他一介罪臣之子,何德何能,竟得天子亲自赐名?
可是……
承恩?
承谁的恩?
纵使林司衍如今脆弱不堪,心中也忍不住想要发怒。
他齐策杀他父母,斩他亲足,灭他林家上上下下近三百人,连年近八十的老人、尚在襁褓的幼婴都不放过,还辱他至此,竟还要他承他的天恩吗?
此时,林司衍竟不知是他可笑些,还是齐策可笑些。
是,成王败寇,他林家站错了队,压错了人,最后是贬是迁,绝不会有半分怨言,可他林家再错也错不至满门抄斩啊!
世人皆知,林家上上下下皆一心向着天启,从未有过谋逆之心,当年天启大乱,就是林家的当家家主林湛临危受命,出使大燕,请燕王发兵救助,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北,抵御外敌,才平定了那场大乱,可以说,天启能有今天的繁荣昌盛,林家功不可没。
若是林家早有那谋逆之心,为何当年有兵有马的时候不反,反而拒绝了先帝给予的世袭爵位,单单只当个丞相?
先帝未曾做那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反倒是他的儿子做了。
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单凭那几纸伪证,便要将他林家满门抄斩,他林家何其无辜?他齐策又何其残忍?
林司衍心中剧痛难忍,心脏似是被人一手死死攥紧了一般,痛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是,他齐策是天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启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一人手中,他要谁死,何人敢不从?
他无法阻止齐策灭林家,但,齐策即便是贵为天子,亦无法令他安安心心承他的恩!
他恨他!
林司衍在心中发誓,他会活着,会好好地活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即便他如今弱小如蝼蚁,但难保将来不会有一日成那为只煽动翅膀的蝴蝶!
他不求让齐策以命相抵,但求让齐策失一块骨血,只愿齐策每每触摸到那伤疤时,都不忘自己当年的杀戮!
恨意像一株曼陀罗花扎根在林司衍的心中,仅一秒便生了根,发了芽,开着冶艳的花朵,扭曲地生长了起来......
第6章
“司衍!”
后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林司衍没有回头,亦没有停下脚步,他知道后面的那个人是谁,但是他不想理会。
其实早在进御书房的那一刻他便看到了苏泊云,不仅看到了苏泊云,也看到了苏泊云的父亲苏格,只是他强忍着,装作没有看到罢了。
早在那几纸伪书被搜出时,早在林家满门抄斩时,早在他痛苦受刑时,林苏两家之间的情分,他与苏泊云之间的情分,便是断了,断得干干净净了。
林司衍加紧了步伐,宫中不得喧哗,不可疾行,此时虽已远离御书房,但难保不会被人撞见,遭受惩罚,苏泊云罔顾宫规,不怕受罚,可他却是不愿平白多添一笔惩罚的。
“这位公公,可否让我与他说几句话?”
但苏泊云终究是追了上来,一把拦住前边带路的太监,快速地塞了一个钱袋进那太监手中。
……
*
林司衍面无表情地被苏泊云拉着走向一旁的假山里,他任人拉着,并不作反抗。
前面的人终于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林司衍,却愣住了,林司衍淡漠地敛着眉目,目光下垂,冰冷地令人陌生,许是以前林司衍从未如此对过他,一时间两人都未说话,空气中的气氛霎时有些微妙。
“若是苏公子无事,我便先走了。”
等了片刻也不见苏泊云说话,林司衍有些不耐烦了,他冷冷地开口,明显不愿与他多做纠缠。
“司衍,你……”
苏泊云的声音有些颤,似是被林司衍冰冷的语气吓到。
林司衍不敢看他脸上显而易见的伤心,也不敢就这样直直地面对他,便转过了身子,他还不够坚强,他怕再对着这张脸,会不忍心,会心软。
可他不能!
他不能不忍心,他不能心软!
他不傻,相反,自小人人夸他聪明,他只稍一想,便全部明了。
修养时太监宫女的只言片语,今日御书房苏家父子俩的安然无恙,同是拥护大皇子的朝堂重臣,林家上下除他一残缺之人苟活外,皆是人头落地,而苏家却是毫发无损,连一奴一婢也未见沾血,御史大人依旧是好好的御史大人,未贬未迁!
真是人心难测,世事难料!
谁曾想,同是一乡,同窗十年,又同朝为官数载的至亲好友,在生死关头,竟是毫不犹豫出卖至交,保全自己?
更何况……他大哥与苏家小妹自小便订了娃娃亲,如今都已订好了婚期,将不日成婚!
父亲的字迹,与他相处多年的苏格是再清楚不过了,那几封“谋逆”的书信,怕也是他伪的,若不是如此,就算是有心人污蔑,他林家也绝不可能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地步。
那是他从小待若父亲的苏伯伯啊!他怎对得起他父亲!怎对得起他林家!又怎对得起他大哥与苏家小妹?
苏泊云以为林司衍是要走,连忙抓住了林司衍的手,生涩道。
“你……还好吗?”
林司衍浑身一震,眼前又沾上了雾花,仅仅那么一句话,仅仅那么四个字,就差点让他夺泪而出。
疼他爱他的家人都不在了,永远不在了,独留他一人在这冰冷的宫中,周遭都是陌生的面孔,无人问他痛否饿否,也无人懂他身心的疲惫与孤独。
你看啊,苏泊云就是那么厉害,他总是能寥寥几句便牵动他的心神,击穿他的铠甲,令他溃不成军,就如同儿时一般,也是寥寥几句便平息他的愤怒,安抚他的委屈,令他破涕为笑。
不好,一点都不好,他很想说出来,可是……不能了。
他长大了,在那兵荒马乱的三个月之中瞬间长大了。
这次不是那些小打小闹的怒火了,他不会再告诉苏泊云,不会像儿时一样,有烦心事、有委屈事就不管不顾地扑向苏泊云,向苏泊云寻求温暖,因为他知道了,苏泊云会给他温暖,但那温暖只是一时的,得了这一点温暖,之后便要受到百尺冰寒,即便这冰寒并非是苏泊云身上产生的,却是因他而受到的。
林司衍咬紧了牙关,硬是将冒出的点点泪水逼了回去,他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挣脱苏泊云的手。
“我、是我苏家对不起你……”身后的声音有些艰涩,像是痛苦地难以发声似的。
林司衍拢在袖中的手不禁握紧了,你也知道是苏家对不起我吗?
林司衍忿忿地想,他林家如今这般,苏家功不可没,即便后方那人是从小呵护他的苏泊云,他也忍不住怨愤。
“这玉佩,是在丞相府找到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后方递来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掌心上平躺着一枚润白剔透的玉佩,在清辉的月光下,莹莹闪亮。
林司衍不想和苏泊云再纠缠,却拒绝不了他递来的这块玉佩。
玉佩晶莹剔透、通体发凉,上面雕刻着双鱼嬉戏,围绕着追逐中间一个“林”字,栩栩如生,打的是祥云结,是他六岁那年生辰林湛赠予他的,寓意是“年年有余,祥云绵绵”。那天是何劲领兵抄的丞相府,也不知道苏泊云是如何找到这块玉佩的。
“伯父一家我已安葬好了,司衍,你一人宫中,要照顾好自己……”苏泊云看林司衍接了玉佩,心中松了一口气,顿了片刻,才小心翼翼道。
其实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在林司衍面前提起这些事,但却不得不提,苏泊云小心地观察着林司衍的反应,果不其然,林司衍的肩膀紧绷了起来。
苏泊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虽然已于事无补,但是……
好半响,他才听到林司衍干涩的声音,“多谢……苏公子。”
苏泊云听着这道谢,心中大痛,只觉得讽刺,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外边突然传来几声咳嗽声,苏泊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这里毕竟是宫中,他既无官职,也未得特许,不好久留,最终还是轻轻抱了林司衍一下,在他耳边留了句“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又将准备好的钱袋塞到林司衍的手中,这才离开。
待那脚步声渐渐消失,林司衍才慢慢转过身来,他朝着苏泊云离开的方向看了好一会,那里自然是看不到苏泊云的身影了,只是林司衍依旧驻足了好一会,似乎是不舍那人,觉得那人经过的空气都是沾了他的气息,同样让他不舍。
他们二人自小一起长大,苏泊云自是了解他的,家人得以入土为安,而非弃入乱葬,总归是叫他好受些的。
林司衍猜想,他如今还得以活生生站在这听苏泊云讲话,怕也是苏泊云求得苏格的,再加上苏格应该也是愧对父亲的,才再冒死请求新帝饶我一命,若不然,新帝估计不会留他一命。
只是……他如今已是残缺之人,既无法传宗接代,延续林家香火,又无法参加科考,登科及第,光耀门楣,如此保全下来,又算得了什么?
林司衍垂下眼帘,苏泊云塞给他的那袋东西很重,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满满的碎银,估计是怕他在宫中受人欺负,又无银钱打点,而宫中不好用金子,还招人惦记,所以才改成了银子。
苏泊云万事总是考虑地那么周到,这里面也不知装了多少碎银,沉甸甸的,搁在他手心,都搁得有些痛了。
红尘滚滚,人世间追名逐利者数不尽数,不过终究一个“财”字,可为何如今他手握钱财,却没有半点开心,反倒还觉得疼痛呢?
第7章
林司衍被送回内务府后,便开始学习礼仪和规矩。
他先是单独被一个太监教,因为他是之后突然塞进来的,又要修养百来日,原先的一批小太监早已学习了两个月了,他落了一大截,自是要“快马加鞭”地追赶进程了。
教他的太监抓地他很严,只半个月,林司衍的进度就与那批小太监一样了,既然进程一样,自然也就不用再另给他“开小灶”了,遣了林司衍跟他们一同学习礼仪和规矩。
那批小太监人并不多,五十来个人而已,听说被送进来的是挺多,但真正挨过那一节的只这几十人,如此说来,他还真是幸运,挨过了那一节,林司衍心中自嘲。
这些人中有大有小,年龄最小的竟只有五六岁,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而已。
新来的小太监身份最为末等,是没有自己的屋子的,是以五十来人仅有两间大屋子,每间住二十来人,林司衍之前修养时是与他们住在一起的,只是他那三个月正怨天尤人,日日冷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除了徐晨,其余人不是欺负他的,就是看他热闹的,林司衍之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这些不在意,但如今,他却不想继续这样了。
自打见了齐策,见了苏泊云,他便不想这样了。
林司衍原先冷着一张脸,不搭理人,除了自己伤心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是看不起他们的,他即便跟他们成了一样的人,但他心里依旧把自己当成那高高在上的丞相之子,他即便是受欺负了,又怎屑讨好他们,与他们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