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司衍依言,腰板挺得直直的,没有再挪动半分。
过了半响,林司衍听得齐策问他幼时上元节是不是常出去赏花灯。
林司衍说是,齐策便笑了,说,朕猜便是,又说来年带他出宫赏花灯。
林司衍盯着椅背上那栩栩如生的五爪巨龙,心头想的却是那三盏被自己收压进箱底的莲花火灯。
齐策没有等来林司衍的回答,反倒是自己先睡着了。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林司衍的颈侧,眉间的皱纹铺展开来,齐策放松地靠在林司衍的身上,像是一只收了利爪的狮王,平和无害。
林司衍动了动,想叫人来将齐策抬去室内,却被齐策下意识地咂紧手臂给困地动弹不得,他垂下眼帘看着齐策。
凭什么呢?
明明是这个人害他家破人亡,迫他在苏泊云面前承欢,怎么现在反倒是他一副受害受累的模样,还心无芥蒂地许诺来年带自己去看花灯。
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厚实的御案上还摆着未收拾下去的瓜果盘,盘子里仍放着一把银白色精致的小刀,在橘色的烛光下反射着有些刺目的光,小刀离林司衍很近,不过只有他一臂之远的距离而已。
林司衍的目光仿佛像是黏在了小刀上,杀了齐策,再抵了自己的命,那这两刀下去,是否可以就此解脱了呢?
他不必再这么挣扎地活着,不必再委身齐策,也不必再连累苏泊云……多好。
鬼使神差之间,林司衍便已经拿起了小刀。
他看着齐策颈上裸露出来的一点蜜色的肌肤,那么脆弱的脖子,他似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和里面潺潺流动的血液,他贱命一条,若是能换得齐策的性命......
他,不亏!
第88章
林司衍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在小刀贴近齐策脖颈的那一刻,齐策突然呢喃地喊了他一声,那呢喃轻轻的,却一声惊醒梦中人,林司衍心头猝然猛颤了一下,手中一时不稳,小刀便跌落在了地上。
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因此只发出了轻微的一声闷响。
不是他怯懦了,也不是他对齐策有什么恻隐之心,而是......这买卖于他有亏。
他命贱身更贱,活着令林家蒙羞,就此死去倒也没什么,可林家的冤屈还未得以昭雪,父亲头上仍是逆臣之名,那些勾结陷害他林家的仇人还在世上猖獗,他怎可就此了断以求自己的解脱?
那岂不是更让亲者痛,仇者快么?
林司衍慢慢地将目光从地上的小刀收回,漂亮的桃花眼逐渐清明,他转头看向齐策的侧颜。
齐策的呼吸声依旧是平稳绵长的,他那么警惕的一个人,会在一个明知心中恨他的人身边睡得这么毫无防备吗?
那声呢喃到底是他无意为之还是他有意为之,林司衍不知道。
齐策或许真的不知,或许装作不知,但他没有反应,林司衍就当做他是不知。
林司衍现在上半身被齐策拥着,动弹不得,便只能伸长了腿,将地上的小刀踢去御案地下。
长夜漫漫,霜重露寒,两人就这么在大殿上合衣相拥了一夜。
......
很快,建昌九年的春天便来临了,银装素裹的盛京又慢慢恢复了生机,嫩草还未探出头来,街上的吆喝叫卖声便已是热闹地冲天了。
今年的三月确实是热闹非凡,先是太子十二岁生辰大办,后是苏家长子娶妻。
圣上登基已有九载,如今宫里却仍只有太子一位皇子,就算是公主,也仅有两位,可谓子嗣单薄,亦可看出圣上对太子的喜爱,若无意外,这下一位君主必是太子无疑;而苏家长子苏泊云都已二十有四了,与他同朝为官的,动作快些的,都已是两三个孩子的爹了,他才娶这第一门妻子,也是晚地可以了,且还是圣上亲赐的婚。这两桩事,无论哪一桩都是酒肆茶馆酒余饭后闲谈的热题,特别是后者。
有看不过的人嘴碎道:“这苏大公子久久未娶妻,莫不是身有什么隐疾吧?若真是有,那新婚夜可不是让小娘子独守空房了嘛!”
又一人插嘴道:“岂止是新婚夜要守,往后夜夜不也得守?”
有好事者哈哈大笑,亦有饮茶人静看热闹。
“呸!”身着麻布的茶女端着盘子上来正巧听到这话,重重地呸了一声,放下盘子,两手叉腰道:“瞧你这地痞流氓模样,怕不是嫉妒人苏公子既金榜题名,今又迎娶新娘,说出来的酸话吧!还污蔑人苏大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众人哄笑一声,先说话的那人脸上挂不住,憋红了脸呛声道:“老子嫉妒他?老子可是金枪不倒好吗!?那、那你倒说说,他那么大了咋还不娶妻,非等皇上赐婚才娶?”
“我说?”茶女哼笑一声,想了一会骄傲道:“要我说啊,苏公子定是要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才愿意娶妻的,要不然,咱盛京多少明里暗里爱慕苏公子的人啊,他怎么都不娶?这皇上赐婚......我猜多半也是苏公子求来的!”
“哟,往日也没见阿茶你怎么温柔地说过谁啊,看你这一脸春色的,莫不是你也是那‘明里暗里爱慕’的人吧?”有人吹了声口哨,嬉笑道。
茶女面上一热,抽起肩上的白布往那人身上就打,却也大方承认道:“是又怎样?人苏公子就是那么好,我就爱慕了怎么样?”
“行行行,不怎么样不怎么样,别打,我这客人呢,小心你老板扣你月钱!”出言嬉笑的那人躲着打讨饶道。
不知怎的,这茶馆一番话便传了出去,还一传十,十传百,这下子,全盛京的人都知道了“苏大公子为求一心人,甘愿苦等数载”的佳话,又说是苏大公子爱慕国公府二小姐,特向圣上求亲,一时间,苏泊云在众小姐心中的地位更是高涨,“如意郎君”这四字,像是为他专门而造的。
第89章
三月初十,绿柳轻拂,红花初绽,正是良辰美景好时节,宜踏春,宜观湖,亦宜出嫁。
盛京西城此刻正是热闹喧腾不已,长安街两侧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不少人探出脑袋朝街头看去,似乎是在等待些什么。
“来了!来了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两侧的百姓都躁动了起来,但见街头出现两仪迎婚的仗队,紧接着,穿着大红婚袍的俊美新郎官骑着白色骏马缓缓而来,新郎官的身后是一顶红色流苏的大红花轿,再后面是十里红妆。
沿途看热闹的百姓都激动地欢呼着,似乎他们才是婚礼的主角,与之相对比下,新郎官面上不见多少笑容。
天启婚俗,凡婚嫁亲迎,需绕城三圈,得百姓相贺,从城西接到新娘子再绕城三圈回到苏府,已是夜幕降临。
大大小小的红灯笼被高高挂起,屋檐廊檐上全是喜庆的红纱,红火冲天,即便是在朗朗的白日里也显得格外地耀眼,大堂高朋满座,佣人们进进出出,虽忙碌却有条不紊,各个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
齐策与林司衍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满座顿时一静,谁也没想到唐唐天子突然出现在苏府是什么意思,还是苏格反应最为迅速,连走带跑地从主座上出来,下跪行礼,其余一干人这才反应过来,“噗通、噗通”地跪下了一大片。
“众卿平身,今日恰逢苏卿大喜,朕不过是来凑凑热闹,诸位不必拘礼,待朕如常客便可。”齐策心情颇好地挥了挥手。
齐策虽是如此说,但他是帝王,谁又能真待他如常客?
很快,齐策便被迎去了主位上,林司衍站在了他的旁边,除却初时与苏泊云相见的那一刻两人对视了一眼,后面林司衍便一直垂着眸。
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一直紧锁在自己身上,似烈火,让他浑身发烫,像是要直接将他烧灼了一般。
原本被齐策突然出现而打断的婚礼如常进行,大堂内很快又热闹了起来。
炙热的目光没了,取代而之的是司仪洪亮的声音。
“一拜天地——”
“大哥定亲了,二哥也定亲了,那三哥你是不是也很快就要定亲了啊?”
“小小年纪想想什么呢?”稍年长的少年好笑地拿书轻拍了一下身旁粉嫩的孩童。
“啊!”孩童抱着脑袋夸张地叫了一声,一张小脸似乎真被打疼了一般皱了起来,“三哥,我不想你那么快定亲,你定亲了就要成亲,成亲了你就是小嫂嫂的,就不属于我了......”
“二拜高堂——”
“听谁说的?”
“元世子......三哥,你别那么早定亲,别那么早成婚嘛,好不好?”孩童站了起来,摇晃着少年的手撒娇道。
“夫妻对拜——”
“好好好,司衍不成婚,三哥就不成婚,一辈子都陪着司衍,这总行了吧?”
“好!那三哥可不许食言哦!”
“礼——成——”
原本被记忆遗落的一幕突然间重现在林司衍的脑海中,与司仪高昂洪亮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他三哥终究是食言了……
他怪苏泊云,因为他成亲了,他说好了要陪自己,可他却食言了,可他也怪不得苏泊云,因为是他那时年幼无知胡搅蛮缠央求苏泊云答应,因为是他一而再,再而三连累苏泊云,因为苏泊云这婚事也是他连累而来的,苏泊云也未必会开心。
凡此种种,错皆在他。
他视苏泊云为他深陷污泥中的月光,他渴望苏泊云能在一片黑暗中给予他一缕光亮,却不想他肮脏不堪,便是苏泊云那样的皎月,也会被他拉下云天,沾上污泥。
随着一声“送入洞房”,视野中那抹红色的衣角消失了,新娘子被送去了洞房,新郎官被拉去敬酒。
林司衍自始至终都垂着眸,他脑中浑浑噩噩的,身形如同一桩木头一般,一动未动。
“怎么,你三哥哥成婚,你不高兴?”
第90章
齐策斜眼看了林司衍一眼,语意不明道。
“没有。”
齐策眯了眯眼睛,最终还是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从袖中伸手,强势地与林司衍的左手五指相扣。
林司衍一惊,瞬间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朝下方那抹红色身影看去,看到那人正忙着与旁人碰杯饮酒时,眸子犹如被烧灼一般又慌忙地垂了下来。
林司衍甩了甩手,却没挣脱开,他低声提醒道:“皇上……”
不说这是在苏泊云的婚礼上,林司衍不愿意与齐策亲密,单是齐策这个帝王坐在上首,他的一举一动,在场人没一个不是留了一只眼睛偷偷观察着,袖袍虽宽,齐策一手搭在座椅外还是有些突兀。
齐策眉头都没动一下,依旧看着下面热闹的场面,掩在袖中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两人这般僵持着,不知苏泊云什么时候过来了。
“皇上亲临寒舍,微臣不胜感激,斗胆邀杯,不知皇上是否愿意赏脸?”
苏泊云说完,便举杯一饮而尽,饮完后依旧维持着敬酒的姿势看着齐策。
原本热闹的大堂有一瞬的安静,正招呼着同僚的苏格看见苏泊云竟跑去给齐策敬酒,吓得差点昏过去,他脸色煞白,正要跑过去请罪时,却见齐策接过了酒杯。
埋了数十年的女儿红,一经开封,十里飘香,空气中全是浮动的醇香。
齐策不着痕迹地将手收了回来,漫不经心地摇了摇手中的杯盏,里面的清酒随之晃动,泛起一圈圈涟漪。
“苏卿今日大婚,这喜酒朕自然得喝下,只不巧朕今日有些不适,不若......”齐策停顿了一会,扫了一眼身侧的林司衍,“便由承恩代朕喝了这杯吧!”
林司衍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毕恭毕敬地上前一步,弓腰道:“奴才遵旨。”
而后,他又朝苏泊云行了个礼,双手接过齐策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林司衍动作太猛,一小流清酒来不及入喉,从嘴角与杯口的地方流出,顺着白而细嫩的脖颈一路向下,最后没入领口。
齐策看着林司衍的动作不由得眯了眯眼睛,苏泊云则是沉了眼眸。
女儿红埋得愈久,便愈是辛辣,林司衍没怎么喝过酒,又是看也不看的架势一饮而尽了,酒刚入喉,便犹如冰冷锋利的小刀,由喉至胃,割得林司衍身子都小幅度地轻颤了起来。
“咳、咳咳......”
不知是辣的还是呛得,林司衍克制地咳了几声,脸庞都涨得有些红润了,双眸却依旧是没有情感,犹如任人摆布木偶。
林司衍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将酒杯递给一旁的下人,正好避开了齐策想要给他顺气的手。
齐策眼中闪过几分不悦,短短时间里,林司衍已经两次拒绝自己了。
但他看见苏泊云沉着的脸,心情又好了几分,总之他来这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让那只小猫闹闹别扭也没什么,再说......
他要罚也不急于一时。
在下方看了许久的苏格悬着的心松了些,他快步地上前,不着痕迹地将苏泊云扯向自己身后,对着齐策赔罪,自己教子无方,冲撞了陛下云云。
齐策摆了摆手,好脾气地宽慰了苏格一两句。
君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客套的话,苏泊云的目光一直凝着林司衍,可惜他望着的那人始终垂着眼睫。
苏泊云还待说些什么,却被苏格急急地拉了下去。
林司衍站了一会,觉得心口压抑地过分,便请示齐策想要去如厕。
齐策看了他一眼,余光又瞥了一眼下方在与人碰杯的人,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