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非是替他打散了噩梦,这人本就是他的噩梦之源。
“做噩梦了?”
齐策见林司衍额上满是细汗,拿了帕子给他擦拭,帕子刚一碰到林司衍的额头,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腕上传来细微的疼痛,上头的那双手指节漂亮修长,却因为用力过猛,攥地指节有些发白。
齐策将视线从手腕上挪到林司衍的脸上,眉头微皱,却静静等着林司衍开口。
林司衍神色平静,细看却能看出里面藏着的汹涌波涛,他与齐策沉默对视着,良久,慢慢松开了手,他闭上眼睛,眼角却悄然落下了一滴泪。
“……皇上,我们回宫吧。”
第154章
林司衍重新接手了御前总管的一切事宜,侍奉齐策左右。
人倒是与从前的那个模样别无二致,但是不知怎的,底下伺候的人就是感觉不一样了,像是被剖去七情六欲,整个人都变得无情了,尤其是那一双漂亮的眸子,明明是双潋滟的桃花眼,却偏偏带着寒光,冷得令人心中发颤。
夏去冬来,一年又将到头了。
十二月,齐策三十一岁生辰,邻国使者前来贺寿,愿永结邻里。
次年三月,邻国突然反水,偷袭天启边境,攻势迅猛,势如破竹,短短一个月,便拿下了临界的一座小城。
消息传到前朝,朝堂哗然一片,像是炸开了锅一般,唾骂敌国有之,推卸责任有之,出谋划策有之,吵闹不止。
形势紧急,主动请缨的人不少,这日,齐策正想着选派的人,突然底下一个五品文官出列,提议让齐策御驾亲征。
这下子,原本安静了的朝堂又吵了起来,有人呵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圣体,怎可亲自出征?”
有人反驳道:“如今天启安稳昌盛,哪会出什么乱子!南明阴险狡诈,几次三番出尔反尔,陛下御驾亲征,正好让那些南蛮子见识见识陛下的威武,不敢再犯!”
“……”
齐策坐在龙椅上,面色沉静地看着下方的争吵。
几日后,边境传来消息,守城副将被诱岩山岭,所带军队五千余人,无一生还。
这下子,更是将朝堂的文武百官都激怒了,而与此同时,请求齐策御驾亲征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齐策对此不置可否,只命骠骑将军裴卫先带领三万精兵前往边境支援。
御书房。
齐策将边境新传来的折子搁下,按了按眉心,南明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却不知为何攻势如此迅猛,连边防重要的军事部署都一一绕开了。
额上突然搭上了一双手,轻重有度地按着,齐策没睁眼,只是将身体缓缓向后,脑袋放松地靠在身后的人身上。
过了一会儿,齐策突然出声问道:“依你看,朕御驾亲征如何?”
身后的人沉默着,就在齐策以为那人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到那人问他:“皇上想听真话吗?”
“你何时也会这样卖关子了?”齐策笑了笑,“直言便是,朕又不会罚你。”
林司衍收了手,转到下方,而后跪下,道:“依奴才愚见,皇上应当亲征。”
齐策睁开眼睛,问道:“为何?”
“昔日太祖高皇帝迁都盛京,天子守国门,以卫我天启,如今敌国来犯,皇上身为帝王,亲帅兵马,一来,可以憾我天启国威,二来,可以长我军士气,三来……”林司衍顿了一下,继续道,“皇上身为一国之主,为天启操劳了许久,却半生拘于这百亩的盛京城中,未免可惜,此行一程,待得胜之后,也可去看看脚下治理的这片壮丽江山。若皇上忧心国事,亦可让太子监国,太子德才兼备,有皇上您当年之风,定不会出乱子。”
“还未打仗,你便想好了后头,你倒是信朕会得胜。”齐策眉头一挑,笑道。
林司衍身形一顿,很快恢复如常,平静道:“皇上有勇有谋,天启兵力强盛,岂有不胜之理。”
“口舌如簧。”齐策唇角浮现一抹笑,随意道,“起来吧,朕又不曾罚你,老是跪着做什么?”
对于到底亲不亲征,齐策没做什么表示,林司衍便也没再开口,这个话题也就此过去了,只是两天后,齐策突然在朝上宣布要御驾亲征。
这下子,更是把朝中的几位元老吓住了,尚书大人第一个跳出来,引经据典,声泪俱下,希望齐策三思。
齐策不做理会,只是淡淡道了一句“朕心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而后便宣布退朝。
几位元老见劝阻不成,便带着反对的朝臣在御书房外跪着,称“皇上若不收回成命,我等便长跪不起!”
然而齐策若是会向大臣妥协,他便不是齐策了。
“皇上,大臣们已经在外头跪了一个时辰了,外头日正烈……”林司衍提醒道。
齐策批着折子,眼也不抬一下,“随他们去,熬不住了自会走。”
林司衍闻言心中叹了口气,齐策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御书房里头,他却不能对着外头的一干大臣置之不理。
不论心中是否愿意,林司衍还是转身出去了,齐策与元老们闹得不好了,于他,总归没有好处,况且……
漂亮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幽光,却很快又恢复如常了。
走至一半,林司衍突然想起了什么,招来一旁站着的小内侍,低声道了一句,那小内侍听闻点了点头,手脚麻利地小跑了出去。
“诸位大人跪了许久,也都辛苦了,皇上心知大人们都是好意,特派奴才来请大人们回去。”林司衍语气淡淡的,不卑不亢,像公事公办地陈述事实一般,“此事皇上心意已决,皇上的脾气,大人们也都是知道的,午后日烈,大人们何必多遭这番苦楚?”
林司衍毕竟不是喜来,没有逢人便迎笑的姿态,也没有那种八面玲珑的能力,而大臣们又素来讨厌阉人,更别说是林司衍这种以色侍人的阉人,修养好一点的,只是将林司衍无视了过去,个别厌恶过头的,直接白眼以待了。
林司衍遭了这些忽视和白眼,面色平静,倒也不恼,对于这些人,他没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为此生气。
而以他如今的地位,确实也不需要讨好前朝的大臣,他出来劝说,只是不好让场面太过僵硬,做做样子,给这些大臣们一点面子,且林司衍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不可能说动这些自视甚高的大臣。
于是,林司衍便闭了口,安静地陪着立在一旁,等着那能劝得动的人到来。
两边就此僵持着,最后还是太子闻讯赶来,给两边做说辞,这才把大臣们劝了回去。
“父皇固执,却最信任公公,战场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还请公公多多劝阻父皇一二。”齐恒送走了各位大臣,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林司衍,客气道。
齐恒刚满十七,生得英气俊美,面上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眉宇间却隐隐蓄着一股沉稳,比之齐策,少了一分冷峻,多了一股温和宽宥。
林司衍朝齐恒行礼,不动声色道:“殿下高看奴才了,皇上拿定的主意,奴才怎么能说动?”
齐恒不禁皱眉,正想再说什么,里头的小内侍却赶来了,道:“太子殿下,皇上宣您进去。”
齐恒点点头,经过林司衍时,脚下一顿,只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孤听闻父皇曾问过公公意见,公公也属意让父皇亲征,父皇为公公迷惑,孤却清醒着,孤不知公公心中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但公公若是敢伤父皇分毫,即便父皇护着公公,孤也定不会轻易放过公公!”
林司衍敛眉,轻声道:“殿下多虑了。”
“最好如此!”齐恒深深地看了林司衍一眼,随着小内侍进去了。
过了一会,林司衍才抬头,目光只铺抓到齐恒一闪而过的挺拔背影。
当年那个总是仰望着他父皇的小孩童如今竟也长得这般高大了,即便是知道他父皇强大到根本不需要他护着,却也会不自主地想要挡在他父皇的面前。
齐策之前不满过太子过于宽宥,他也这般以为过,却是忘了虎父无犬子,齐恒待人再宽宥,却也毕竟是齐策的孩子,受齐策的教导,言行举止皆是照着下一任继承人来培养的,又怎么会没有獠牙呢?
林司衍无声地笑了笑,收起了思绪,目光凝着外头的蓝天,应当就是这一两个月了……
第155章
齐策御驾亲征这一事,最终还是大臣们妥协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齐策发布命令,令各州调集粮草运至边境,且按州县大小,募集士兵,一万至五万不等,编入队伍,整顿军队,分三路赶往边境各城。
而盛京城,也在忙忙碌碌地挑选精兵,整顿队伍。
是夜,暮色四合,虫雀将歇。
“司衍,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声压抑的低喝响起,惊扰了在树枝上歇息的鸟雀,鸟雀被惊吓地纷纷蒲扇着双翅逃离。
林司衍皱眉,冷漠道:“苏大人诱我来此,又是想做什么?”
“司衍,别转移话题!”苏泊云压抑着气恼,“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那率先提议让皇上亲征的宋中侍月前犯错,派人求到你这,你替他掩盖过失误,却退回他的金条,那宋中侍为人向来油滑,那日却敢进那骇俗之言,司衍,你敢说他的反常之举与你无关?”
林司衍神色冷漠,冷声道:“即便是与我有关,又如何?”
“你......!”苏泊云被气到了,却不得不按耐下心,“你做事缜密,却非万无一失,我能查到这出,旁人若有心,亦能查到!史笔如铁,你如此教唆起事,可知将来那史书上会如何记你?”
“那又如何?”林司衍不为所动,漠然道,“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哪管后人如何说!”
“可刀剑无眼,若是将来战场上皇上出事了,你又该如何?”苏泊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想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他不是要来指责林司衍,也不是想来与林司衍吵架,但林司衍这一条黑路偏要走到底的偏执决绝,却让他无法心平气和下来。
林司衍撇开视线,沉默不语。
苏泊云闭了闭眼,有些无力道:“你果真还记着林家的仇。”
“若他杀的是你父兄,灭的是你满门,三哥,你会原谅他吗?”林司衍抬眼,直视着苏泊云,反问道。
他问的是苏泊云,却没给苏泊云机会回答,又接着道,“在天下人眼里,齐策纵使有些冷酷,却仍是他们的明君,他灭我林家满门,是因受奸人蒙蔽,十年后查清真相,又为我父亲昭雪,还将他配享太庙……”
林司衍低声嘲弄一笑,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旁人,“知错愿改,多么好的君王,配享太庙,又是多么大的荣耀啊,于天下人而言,我是否该向齐策三跪九叩,感恩戴德?于你看来,我是否即便还怨他,却也不能想着去害他?”
“可是,他不是!”林司衍眼眶渐渐发红,恨声道,“他分明蓄意谋害,却又要演这出好人的戏码,叫我对他感恩戴德,天下哪有这般无耻的事?”
“司衍……”苏泊云被林司衍眼中的恨意惊住了,他不想,兜兜转转,竟真是齐策,可是……
苏泊云眼中带着疼惜,薄唇开开合合几度,终究是说了出来,“可他毕竟是皇上,你难道要弑君吗?”
“我便是弑君了又如何?”潋滟的桃花眼中逐渐染上点点疯狂,林司衍的声线却是冷漠的,仿佛说的不是大逆不道、该诛九族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天启姓齐,不也是太祖从前明灵帝手中夺来的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且太子年岁渐长,如今已能挑起大梁,即便齐策死了,天启也不会乱!”
苏泊云心中一震,他有过这样的猜想,但是在听到林司衍亲口承认的时候还是心惊,弑君,这不比在青天白日看到有人扯旗称要谋反让他更心惊的,且这人,还是林司衍!
“可你想过后果吗?”苏泊云哑声问道。
那是弑君,不是教唆亲征,若是后者,只要齐策不出很大的事,林司衍都会无恙,可若是前者,无论林司衍成功与否,他必定只有死路。
苏泊云等了片刻,不见林司衍开口,苦笑道:“你没想过,或者你知道,但你仍要这样做。”
林司衍撇过脸,不忍看他眼中的伤色,清辉渡在他侧着的半边脸上,显得整个人愈发地冷清。
半晌后,林司衍才缓缓开口:“你若是要阻止,大可以将我揭发了出去,可你若是要我忘却前尘……”他转过头,直直地看着苏泊云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苏泊云,我没那么大方,我做不到!”
“我非是想要阻止你……”
林司衍背过身,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那你便不要再来挡我的路!”
苏泊云神色一痛,他何尝不知林司衍心中的悲苦,他也知道他没资格劝林司衍放弃,但是……苏泊云口中苦涩,“可是,司衍,我有私心,我不愿你将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林司衍神色一僵,抿紧了唇,身后传来苏泊云低缓的声音。
“你那日说的没错,害得林家覆灭的,也有我苏家一份,要是没有我父亲做的那一纸伪证,皇上即便是想铲除林家,怕也是不容易。这么论来,你第一恨的是皇上,第二恨的,便应当是我父亲了。我虽然不明当年那些事,后来却也渐渐知道,皇上动不了林家,但想动苏家,却是易如反掌的,我父亲当年那一举措,我无法辩驳,也无法为他开脱什么,毕竟,他确实那样做了。而我曾是你最亲近之人,却因此,一夕之间成了你仇人之子,我曾恨过,却又恨不得,毕竟我身为那人的长子,即便不愿,却是实实在在地受着他那份不仁不义的举措,存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