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跟黎秩说过,他们住在一幢二层的竹楼里,黎秩便住在二楼上,而楼上也就只有他、姜蕴、阿九三个人,往日没有人会来打扰。
在黎秩房间门口外面,正对着的是一个宽敞的露台。
黎秩每次走到这里,都能嗅到多种花香,这时也不例外。听闻姜蕴在四周栏杆上摆满了各色花卉,就是为了提醒黎秩前面是危险的露台。
黎秩记性不错,闻着花香走到露台上。而在这时,楼下走过一名身着藕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她采回来的各色山花,尤其是她手中那一支山茶花,开得格外张扬红艳,她本是专心摆弄着手中的鲜花,不经意抬眼一瞥,忽地一愣。
她见到一个身形颀长的青衣人正站在鲜花簇拥的露台上,蒙眼的白纱很长,在微风吹拂下绕过他及腰长的墨色长发。他的脸很好看,美得不像凡人,即便脸色很苍白,也不过是平添几分柔软,更叫人更加怜惜罢了。
女子眼里闪过一丝惊艳,弯唇一笑,快步走到楼下大堂。
再出来时,她手中的山茶花已经换成了一壶温热茶水。
上楼不过片刻功夫,大抵是她的脚步太轻,黎秩一时没有留意,而当女子走上最后一个台阶时,黎秩已经走到露台边缘,挨着半人高的栏杆,半个身子探出去,待女子看清,才发现他是在躬身摸向手边的一盘花。
女子提醒道:“那是紫铃兰。”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叫黎秩顿住,他慢慢收回手,起身站在原地回首“望”向声音来源之处。女子刻意踩出沉闷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过来,语调不紧不慢,十分温和,“黎教主再往右一步,便是栏杆,可要小心。”
黎秩微微侧首,“薛菱?”
薛菱将茶盏放在四方小桌上,带着几分意外抬眼望去。黎秩循声走来,脚步不见半分迟疑,从容地走到了桌前的藤椅上坐下。若非他还蒙着双眼,薛菱险些怀疑他的眼睛并没有失明,她愣了一瞬,随后低头一笑。
“没想到黎教主还记得我。”
“我听说这是你们的住处。”
黎秩坐姿端正,他听见薛菱在倒茶,而后将茶水送到他面前,动作轻缓,都在他能听见的范围。
不过这是他醒来以来,第一次听到薛菱的声音,第一次与她碰面,即便阿九早就跟他说过,这里是裴炔和薛菱、陈清元几人的藏身之处。
薛菱是个很识趣的人,她没有问黎秩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而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坐下,淡笑道:“不错。说起来,薛菱还未谢过黎教主先前在三清楼和九华山对我的相助,也多得黎教主,裴大哥才能与小陈兄弟相认。”
有百里寻在,黎秩对自己当时混在武林盟中用过的假身份暴露没有太多意外,而他并没有帮助过他们,陈清元兄弟相认之前他根本不知到他们是兄弟,便不会冒认领功,“不过是弄巧成拙,这阵子住在这里叨扰了。”
薛菱没想到黎秩比在武林盟时好说话很多,看着黎秩那张惹眼的脸,她实在难以理解当初黎秩当时为何要易容成那张普通到一把扔进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脸,简直是暴殄天物。当她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恨铁不成钢时,她也很吃惊,而后失笑一声,思索了下道:“黎教主客气了,不管如何,也是你与你的朋友帮了我们,再说这里也并非什么好去处,只不过一个落脚处。对了,我和裴大哥即将离开,我们不小心得罪了镇南王府,要离开避避风头,而小陈会留下来,直到黎教主好起来。”
对方的坦诚让黎秩感到错愕。
薛菱面不改色地说:“我们后日就走,打算今夜就跟几位前辈告辞的,正好见到黎教主,便想当面向你道谢,只盼你别怪我冒昧才好。”
黎秩点头表示理解,他大抵有些了解薛菱和裴炔等人的处境。
早前薛菱被带去镇南王府,裴炔和陈清元追去了,后来百里寻跟他们混在了一起,而他们也逃出了镇南王府,这其中也许有百里寻的相助。镇南王府不会放过他们,而今百里寻已经走了,他们也的确不宜在此地多留。
黎秩只是很意外,他们会为了自己的病将陈清元留下。
这份纯粹的好意叫黎秩有些无措。
黎秩与薛菱不过是泛泛之交,二人坐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话题可说,所幸安静了没一会儿陈清元就上楼了。薛菱看着有人来照看黎秩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的确不方便与黎秩继续独处下去,这才安心起身离开。
“抱歉,阿九前辈和姜前辈去镇上了,临走前让我帮忙照看你,我刚才看你还在睡,就想先下去忙……不好意思!”陈清元说着,满脸羞愧地躬身认错,见黎秩脸色苍白,他又小心地问:“你起来后,身上可有不适?”
这段时间以来,作为黎秩的大夫,陈清元其实跟黎秩没说过什么话,因为除了姜蕴和阿九,基本没人能与黎秩独处,谁也不会去打扰他。而他跟黎秩曾经的相处也并不抬友好,让他与黎秩在一起,他是有些害怕的——
因为黎秩是魔头。
陈清元前段时间在西南时都听说了黎秩打败六大门派的凶名,可面对着黎秩这般叫人惊艳的真容,又看他病的如此严重,竟有些可怜,让他不由自主跟着姜蕴紧张起来,他颇为忐忑地问:“黎教主,我扶你回去吧?”
姜蕴跟阿九居然出去了?
黎秩有些吃惊,倒也顺从起身。
陈清元一脸紧张地伸出双手搀扶,黎秩感觉他扶着自己的手臂过分僵硬,跟着很快想起他跟陈清元以往谈不上愉快的相处,不由笑问:“他们都不在,小陈大夫,你就没想过是要为我先前给你下毒要挟一事报仇吗?”
“报,报仇!”陈清元声音徒然拔高,显然很惊讶,“没,没有!我没有想要报仇……黎教主,你相信我,我陈清元不是那种记仇的人!”
听着他无措到结巴的解释,黎秩抿了抿唇,扑哧一声笑了,往日的清冷全无,笑容里明显充满恶意,让这张惹人怜惜的脸变得有些欠揍。
陈清元意识到黎秩是在耍他,先是一愣,而后涌上几分薄怒,脸上悄无声息红了。可见黎秩病弱到笑声带喘,他瘪嘴忍下心头的不悦,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将人送回房间去,心想魔头果真是魔头,还是很坏的。
可是这个魔头,坏又坏得很漂亮,还有点可爱……
思及此处,陈清元脸更红了。
两日后,裴炔与薛菱果真离开了。
远离人烟的二层竹楼接连走了三人,几乎天天被阿彩暴打泄愤的蛊师也很想逃走,奈何他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开,只能委委屈屈的待着。
在黎秩醒来的半个月后,眼睛上的纱布终于可以拆开了,几乎所有人都在房间里等着,看着一圈圈纱布被拆开,看着黎秩睁开一双比以往更加潋滟多情的清冷眼眸,漆黑明透的瞳仁里仿佛盛着星光,美得让人心惊。
陈清元这个拆纱布的都看呆了。
江湖传闻真的是真的!
亲眼看过魔教教主力挑六大门派那一场豪赌现场的江湖人都在传,伏月山的魔头乃天下第一绝色。
如此颠覆江湖人多年以来对魔头认知的传闻其实在偌大的江湖上并没有太多人相信。陈清元想,那只是他们无缘得见这个漂亮的魔头。
陈清元呆滞的时间太长了,耐不住性子的阿九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将他推开,伸出一手在黎秩面前挥了挥,“能看到吗,这是几?”
黎秩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毫不留情拍开阿九握成拳头还哄骗他数数的手,绚烂眸光越过众人望向门外,楼外正对着绵延青山,晴光如洗。
这是黎秩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哪里。”黎秩问。
姜蕴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能看见了,阿九高声欢呼,其他人也都面露喜色,这时,蛊师窝在角落里举起手,小声提问:“那能放了我了吗?”
姜蕴立刻变脸,“不能。”
蛊师恨极了,却敢怒不敢言。
阿彩看着他憋屈的表情,笑骂道:“你趁早死心吧,在黎秩好起来之前,我们都不会放你走!”
她本是一脸得意的,不料回头就发现黎秩在看她。
看着黎秩清冷的神色,阿彩不由想起自己不久前的无理哭闹,又想到黎秩拒绝她的事……后来她听说平阳王府的世子去了伏月山求亲,才恍然明悟黎秩说的不是姑娘是什么意思。
每回想起,阿彩就觉得丢人,在黎秩面前连话都不敢说。
而今黎秩不过随意一瞥,她就浑身不自在,急得口不择言,“你,你看什么!我是不会叫你叔叔的!我帮忙只是想要报答你这些年来对我们玄月宫的提携,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话音落下,满屋子的人都面露惊诧。
黎秩眨了下眼睛,神色平静。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就让阿彩羞得满脸通红,跺着脚扔下一句“就是这样”,就逃也似的跑了。
黎秩默默收回视线,分明眼睛已经好了,身体也恢复了七成,脸上却不见一丝喜悦,让被阿彩惊呆的众人谁也没敢出言调侃。姜蕴看出来他是心情不好,笑容也淡了许多。
明月初升。
姜蕴将参汤送上楼时,一眼便见到背对着他坐在鲜花露台上的黎秩,消瘦的青衣背影看去很是落寞。
姜蕴不会怀疑自己看过了,他站在远处踟蹰须臾,缓步上前将参汤搁在小桌子上,出言提醒道:“你快把小陈大夫养的花全揪坏了。”
黎秩头也没回道:“没有。”
可阿九说过这花分明是姜蕴养的,陈清元也可以作证。
姜蕴见他耷拉下脑袋,浑身笼罩着低气压,便无端觉得有些好笑。他在黎秩身后坐下,拿手指戳了戳他后背,温声笑问:“还在生气?”
黎秩躲了一下,静默不语。
这是默认。
没有人比姜蕴更了解黎秩。
这是黎秩重见光明的第一天,他终于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太过偏远了,这是他不知道的地方。
从黎秩醒来的那天起,从他不再主动跟姜蕴说话,再未喊过姜蕴一声父亲,姜蕴就知道——黎秩在生气,不过他先前病的太重,即便是生气也做不了什么,他很聪明地选择了不说不做不反抗,但黎秩现在已快好了。
他是想走了。
这时候,姜蕴竟希望黎秩没那么快好起来。他好了,就会走。
即便他是父亲,也留不住黎秩。
姜蕴光是想着就有点心酸,“这世上没有比你我血脉更亲近的人,黎秩,你有什么想说的话,想要做的事,没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
黎秩回头看了他一眼。
姜蕴尽量让自己笑得足够真诚。
黎秩眸光闪烁,问他:“这是哪里?”
姜蕴就知道会是这样,笑容变得勉强,无奈道:“荆州。”
竟然已经离开了渝州……
离伏月山已经很远了。黎秩一怔,又想到,荆州,离皓月山庄也不远了,也比伏月山更接近苏州。
萧涵在苏州。
姜蕴道:“你要去哪里。”
黎秩反问:“我可以走吗?”
黎秩还能想起来问他一句,已经很不错了。姜蕴如此自我安慰着,笑容十分勉强地说:“我希望在你好起来之前,哪里都不要去。”
黎秩静静看了他一阵,便转过头去。看黎秩背对着自己浑身充满抗拒的气息,姜蕴忍不住扶额。
“我想亲眼看着你好起来,不然我会一直都不放心。”
黎秩低声反驳,“我好了。”
“还不够。”姜蕴摇头,“我想要看着你彻底好起来,直到恢复功力。你如今连自己能仰仗的武功都没了,离开之后遇到危险如何是好?”
黎秩费解道:“你不去?”
姜蕴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姜蕴心中十分熨帖,但嘴上说的话总是叫黎秩很不喜欢,“你如今病弱无力,万一叫人欺负了呢?”
黎秩心中早有盘算,他不会叫人欺负的,纵然没了一身江湖第一的功力,他也有信心,自己不会沦落到被人欺负的地步。他学过很多防身之术,武功不过是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但姜蕴总是对他不放心。
黎秩心想,姜蕴变了,年轻时的他是十分轻狂,从不会像现在这也担心那也担心,一点也不利落。
可这只是姜蕴对他表示关心的另一种方式,黎秩无话可说,只道:“我答应了人,不能爽约。”
姜蕴意识到他跟黎秩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无法达到一致,便毫不犹豫地换了个话题,“除了这件事之外,你就没有别的想问?那换我问了。”
黎秩皱了皱眉,还是搬着藤椅转身面对姜蕴,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似乖乖听话的样子叫姜蕴十分满意,颔首道:“那天为何不听话,自己跑了出去,可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黎秩一下听出来姜蕴是问在岛上病发的那天,说起此事,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露出些许愉悦,“我看见圆通,我杀了他,我报仇了。”
言简意赅,让姜蕴很意外,他又无法赞同,“太冒险了,你当时病发,遇见了他可知道会有多危险?”
黎秩轻扬起下巴,“他在临死前还在找你,他想杀了你,他还杀了娘、杀了王叔、杀了伏月山的很多人,他害得红叶姑姑惨死、让温叔忘了我们,给了伏月教一次重挫,他跟我们的恩怨不死不休,所以我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