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姥姥与镇国府夫人是手帕之交,早在肚子怀着娃的时候就定下了亲,也就是文长征与权峤的娃娃亲。
但权姥爷是看不上文长征的,他老觉得对方常年习武,是个粗人,哪儿配得上他娇花一般的权峤。
家里还是权姥姥做主的,这个婚事说定下就定下了。
有二女儿的婚事作陪,大女儿的婚事由权姥爷一手操持的,选了陆洲城中最富文采的学子,也是他的得意门生。可谁知这满口风花雪月家国情仇的诗人,骨子里也是眷恋女人皮骨的浪子,硬生生把他们大女儿蹉跎了。
权姥爷不喜文长征,自然也不喜文乐。
文乐这般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模样,与他那爹一模一样。
权姥爷怕自己妻子生气,虽心里不喜,却也按捺着这一分,看看天看看地,坐在桌前品茶,也别有一番风味。
文乐早起还没吃东西呢,这会儿肚饿得厉害,与权姥姥说起家长里短的话,怕肚子响了丢了礼数,把那茶当水一般喝。
权姥爷暗自摇头,心里只有四个字:牛嚼牡丹。
权姥姥叫人去厨房催促摆膳,就说在这儿小院吃顿家常便饭。
权谨打了个哈欠,四下望望,心想这傅骁玉是还没起怎么着?
刚想着呢,那木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屋子里不留人伺候,马骋在文乐出现的时候就自觉站在他身边等着吩咐。傅骁玉自己梳了头,将碎发往上别去,扶着琉璃冠,推门而出。一身玄色长袍上头用银线绣着白鹤,外头的罩衫轻薄,衣摆用细碎的宝石嵌了底。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大公子,没有那些琐碎的规矩。
似察觉到了众人的眼光,傅骁玉略一抬头,没有一丝被紧盯着看的窘迫。他仔细地将琉璃冠别好,不慌不忙地走到两位老人面前,行了礼。
权姥姥还未说话呢,权姥爷就是一声明显的“哼”。
原本就安静的院子,更是没人说话。
文乐表情微敛,看不出心里想什么,却收回了与权姥姥相握的手,拉着傅骁玉坐到了自己身旁。
傅骁玉二品高官,文乐的少将军才是那个虚职。
只是嫁给了镇国府家,又不是嫁权家,这个脸色摆得,属实有些过分了。
傅骁玉左手执杯,右手用杯盏撇开茶沫,说道:“山泉水泡的茶,是要比寻常井水泡的,更沁人些。”
权姥爷兴趣缺缺地扫了傅骁玉两眼,说道:“祭酒大人还懂茶?”
“雪尖山,味道清冽,井水泡出来总有一股子泥土腥味,尝不出那山间清雪的味道。”傅骁玉说着,端着杯子慢饮一口,舌尖抵着上颚嘬着那丝余甘。
陆洲远离金林,位置偏南,这边四季如春,林木丛间却也瘴气横生,当地的人爱饮酒,也善于饮酒。
权姥爷从金林搬到陆洲来,从未找到过一个茶友,没成想这外孙子探亲,竟然能让他发现这般懂茶之人。
傅骁玉喝完最后一口,喊来马骋,说道:“随行的行李里拿了茶吧?”
马骋点头,说:“拿了的主子,御赐的峰梅也拿着的。”
傅骁玉把玩着茶盏,说道:“叫人沏了,给权大人尝尝。”
不一会儿功夫,马骋就端着五六个杯子回来了。
“权大人若是喜欢,就取上一些去。”
权姥爷忙不迭地端起杯子细看。这峰梅是北方的特供茶叶,山顶气温低,梅花花期长一些,山底下却已经入了春,茶树开始发芽。那梅花的香气日日夜夜浸着茶尖儿,光闻着都有一股浓烈的梅花香气。
说是前朝皇后,最爱这茶,一天都要饮上个七八杯,眼目清明,口舌也带着浓烈的梅香。
权姥爷一直想买来尝尝,可特供皇家,流到民间的一两半两价格水涨船高,一两茶就是一两金,只是为了满足口舌之欲,那是富人家干的事儿。
到底是爱茶懂茶之人。
权姥爷看不上文乐,倒是高看了傅骁玉一眼,放下茶杯后,有些踌躇地问道:“这御赐之物......”
御赐御赐,那就是皇帝赐下的莫大殊荣,有些清廉的大臣,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却堆积着今上赐的金玉珠宝不敢乱花。
文帝是喜爱臣子至极,才会摸索着对方的喜好送物件儿。镇国府有那一品诰命,傅骁玉有这贡奉的茶。
这随随便便就把御赐的转手给别人?
马骋听傅骁玉说要送人,就取了茶来,包得严严实实的,用一方紫檀木盒装好,递给了权姥爷身旁的小厮。
“峰梅特供,只是因为价格高昂,做不了寻常百姓的生意,除开皇商以外别无选择。”傅骁玉说完,笑着补充一句,“傅家又不缺钱。”
权姥爷:“......”
傅骁玉说着,把文乐面前的茶盏撤了,面色有些不好看,紧蹙着眉头看向马骋,问:“不是吩咐过你了少将军肠胃不好,早上用不得茶,我看你是出了金林就把脑子忘在那儿了,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还需我再三提醒?”
这茶可是权家二老倒的。
马骋却不多做辩解,由着傅骁玉发火,乖乖磕头告罪,又马不停蹄地去厨房取了牛乳来。
权姥姥长居深宅大院,哪儿看得出傅骁玉这一来二去的,就是给自己小夫君找场子,带着一丝歉意望向文乐,问:“倒是不知道这事儿,现在可有不舒服的?叫大夫来瞧瞧?”
文乐连忙摆手,耳朵有些微红,不好拆傅骁玉的台,乖乖认了这肠胃不好的由头,说道:“一天半天的无事。”
在小院子里用了早饭,傅骁玉将往日的黏糊劲儿又往上增了十成,给文乐盛粥,又给他夹菜,文乐的喜好他是一清二楚。
搞得负责布菜的小丫头没了活儿,只能站在两人背后,当自己是一块儿不说话的背景板。
傅骁玉将自己“贤妻”的名号坐得稳稳当当,权姥姥开始还看得极为满意,慢慢地就琢磨出了滋味来,说道:“乐乐,别光让骁玉伺候你,你也给人家布布菜啊。”
就一餐饭的功夫,就从祭酒大人变成了骁玉。
文乐夹上一筷子凉拌三丝,就往傅骁玉嘴里塞。
傅骁玉一怔,还未回过神来呢,自己身体跑得比脑子快,就把那三丝给吃了。
文乐接着吃饭,看着面前的餐碟想起了傅骁玉给自己夹菜都是夹这餐碟里,自己刚刚是不是直接给喂人家嘴里了?
权姥姥也没想到现在的小年轻这般大胆,手肘推了推权姥爷,说:“瞧瞧,可有你当年风范。”
权姥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老脸一红,恼羞成怒道:“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权谨也在一旁晃晃悠悠地说:“七老八十了还害什么羞啊,哎哟——爹!真踢啊!”
一家人十分热闹,文乐脸上的血色也下去了一些,跟个鹌鹑似的埋着头吃自己的。
傅骁玉借着擦嘴的功夫,俯身在他耳边说道:“权府的厨子倒是盐和糖都分不清,这凉拌三丝怎么会是甜的?”
文乐刚刚正常的脸色,又一次转红——
陆洲确实舒适,风吹着暖和得很。
权谨勾着文乐的肩膀出了权府,文乐一边走还一边往院宅里看呢,一副不放心的表情,权谨无奈地揉乱他的头发,说道:“行了,还真离不得你那男妻了。”
文乐拧着眉瞧他,说:“小舅舅,他位居二品,妄论官员你可知道是什么罪?”
权谨啧了一声,说:“差点让你唬住了。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的,瞧你这小脸绷的,我就这张嘴有时候管不住,你也不是不知道。”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不一会儿,走到一处木工坊里。
木工坊上头写着一个于字,进屋就是好几个壮汉坐在树荫底下做木工,桌子椅子小板凳,不一会儿就能做出来。
能工巧匠众多,瞧得出都是手上功夫的。
再往里走,有几个熟脸一晃而过,文乐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呢,就感受到一股掌风。
文乐第一时间推开权谨,错开身子后,一手往后,顺着掌风的方向,将那手腕扣得死死的,随即扭头,直接将人的手往后掰,将人狠狠地往地上砸去。
“哎哟少将军,我就想跟你打个招呼,不至于下死手吧!”
文乐的白靴就停在那人脸上三四寸处,听到喊声才将腿移开,说道:“王虎?”
王虎裸着上半身,身上的腱子肉都是汗,看着油光水滑的,跟那水牛似的。
他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说道:“巧呢少将军。鹤儿在工坊呢,一会儿我去叫他来。”
文乐点头,与权谨一同往前走去。
权谨掰着手指算,说道:“权家在陆洲也算是大家,你给我塞这两百号人实在是没地方搁。大姐休了于家那畜生之后,因着怀了三儿,于家那边也分过来几家铺子,这木匠坊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他们两百号人都拆分到这儿了?”文乐扫着木匠坊问道。
权谨摆摆手,与文乐进了里院去,说道:“权府还分有田地,有些安置在那儿的。”
权谨嘴上功夫了得,总给人一种不好相与的大少爷感觉,但到底还是心细如发的,原本应当是个做官的料子,非不愿意入朝,顶着那秀才的名号满大街晃悠,气得权姥爷是每日看着他就冒火,想拿着院中的笤帚追着他暴打三天三夜。
两人在院子里等庄鹤,文乐突然想起自己远来陆洲的由头,问道:“小舅舅,说你这结亲,结的是哪家?”
权谨提起这事儿脸色也不好看,拧着眉说:“你还不知道你那姥爷,就喜欢书香门第呗,给我寻了个大家小姐,家里在徐州发迹的,以前在诗会上见过,那是一个死板木讷,知道的是大家闺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块木板呢,我都能预料到我今后的痛苦生活了——”
权谨是家里的老来子,自幼得宠,编排自己亲爹也不是一天两天。
不过作为小辈的文乐倒是不敢乱接话,说道:“若是不喜就求求姥姥吧,别耽搁自己,也别糟践人家姑娘了。”
权谨叹气,说:“你能想着的方子我都试了,我娘说要找个德性好的管管我,与我爹的意见相同,现在一致对外呢。”
两人说着说着,就走进来一个人。
活算盘庄易明——庄鹤,如今却脱下了那身文人长袍,穿着一件短打进来,一点也瞧不出以前干的是军师的活儿。
庄鹤进屋,先对文乐行了个大礼,随即才上桌。
他斟茶的姿势和以前相似,哪怕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举手投足也是十分风雅的。
“先生可好?”
庄鹤笑笑,说:“可当不得少将军一句先生,若是少将军不嫌,就唤庄鹤即可。”
文乐也向来不喜欢讲虚礼,不可置否地耸耸肩,一旁的权谨不由得挑眉,这小侄儿这般随性的模样和他那爹倒是如出一辙。
“多亏少将军帮忙,如今我与王虎,还有二百来号兄弟,已经在陆洲安置妥当了。”
文乐点点头,随后摸摸下巴,对权谨说道:“小舅舅,我有些饿了,这木匠坊可有啥吃食?”
权谨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说着:“不想让我听就直说,还学会拐弯抹角了小王八蛋。”
一边骂一边往外走去,刚准备合上门,突然又探出头问道:“吃鲟鱼饼可好?”
文乐眯着眼笑,说:“嗯!谢谢小舅舅!”
“鲟鱼饼半个时辰就做得好。”权谨还好心提醒时间,合上门,跨步声音越来越远。
文乐常年习武,合着眼听了一会儿,才问:“当年武帝旧部就这二百来号人?”
权谨打发出去,庄鹤也不再藏着掖着,大致算了算,说道:“远不止。光我与王虎联系的,就有四千人,还不算文帝上位之后打散的部队。笼统算下来,应当小一万人。”
文乐琢磨了一下,说:“除了文帝上位打散的那些人以外,其余的,你与王虎联系联系。”
说着,文乐从自己腰带内侧取出一枚玉佩,那块玉佩为蛇,头对尾,两条蛇的蛇头相对,刚好吃下对方的尾巴。
文乐将玉佩一分为二,递给庄鹤,说道:“这玉佩你与王虎一人一半,若有要事,可寻求南岸文家军的帮助。王虎着手练兵,你负责观察这些人,如若有心思不纯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杀一个。”
文乐说这话时,未曾有过半点迟疑。
这是周崇下的命令。
庄鹤接过玉佩,半跪在地朝着金林行了个礼。
皇子私自屯兵,那可是砍头的大罪,更别提他还是武帝遗腹子,罪加一等。
周崇不能冒险。
文家军将徽是一把枪头周围缠着祥云,十分乍眼。而文少将军给他的玉佩,却是首尾相连的蛇形玉佩,与那将徽无半点相似之处。
想来,这应当是文少将军自己的势力。
庄鹤想起自己与王虎还在做绿林匪徒时,便听闻在边关从小士兵做到百夫长的文乐。少年意气,边关的将领常年不归金林,年少离家,自然就在边关成亲生子。
那些从小就在兵营长大的小子们,以洛桑和思竹为首,都听从文乐的调配。
回了金林之后,文乐的职位被撤,得了少将军的虚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马也被打散到了不同的部队。
那些人不像武帝的军马,靠着金钱、地位、田地与女人堆砌起来。
他们是小孩子,是少年,是还不懂事就跟着文乐在镇国将军面前露脸的一群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