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冗运气不错,恰好嫌热站在树底下。二百年的榕树,把碎裂的瓦片砖头挡得严严实实。
他后怕不已,看着满天的灰尘,往墙根翻翻找找,找到那道士的尸体后,从他身上取出银票来,说道:“想你飞升也用不上凡尘俗世的钱财。”
说完一边念着大悲咒一边往外走去。
城中地动,死伤无数,医馆人满为患。热闹的徐州城宛如一座死城,整天都是哀嚎遍野。死去的乞丐在大街上随意丢弃,无人收捡,苍蝇盘旋在尸身上久久不愿离去。失去爹娘的小孩子站在医馆外头,怯生生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面色蜡黄。
徐州有一连翘山庄,府中上下都是江湖人士,死伤不如城中严重,早早地缓了回来。山庄最近来了一位贵人要常住,据说貌美如仙。女儿家欢声笑语的,惹得好些公子在连翘山庄外驻足,只为得美人青睐。
徐州乱成一团,连翘山庄那贵人心善,舍不得看着人命没了,便在城中设立粥棚,每日太阳高升之时,在那处施粥。
杯水车薪,无人收捡的尸身腐坏,恶臭的尸臭味将徐州主城包裹得严严实实。
徐州城内的李运端了一碗粥回来,路过狭窄的巷道时,发现那角落放着一具尸体,佝偻着身子,似乎是个老者。老鼠已经将他的尸体啃去了一半,面容尽毁,肚子豁开了一个口子,内脏散发出恶臭味,惹来苍蝇四处盘旋。
李运迟疑了一下,咳嗽两声后,捂着口鼻快速通过。
他家中有一老娘王氏,已经六十好几,眼睛越来越不清明。城中商铺米面越卖越贵,他们这种穷苦人家已经吃不起了,只能去连翘山庄的施粥棚处领粥。
王氏咳嗽不断,躺在床上喘气都喘不匀,她撑着身子看到自己儿子端了一碗粥进来。
“娘不吃。”
李运刻意皱着眉,说道:“哪儿能不吃呢,您不吃儿子也不吃。”
王氏摆摆手,说:“隔壁老三家去了吧?我今儿听了一晌午的哭。”
李运沉默了一下,强打起精神说:“哪儿能呢,您快吃吧,别饿着身子。”
好说歹说,王氏才堪堪吃下去一半。李运端着粥出去,把门关严实后,将剩下那一半的粥,给了屋外玩布包的小娃。小娃早早地就喊了饿,接过粥后,亲热地喊了李运一声“爹”,将粥喝完。
孩子回了屋子,李运看了看碗,从院子里的井里打上水来,将碗冲了冲,喝进了肚子里。
不到半月功夫,不仅隔壁老三去了,王氏也没能留住命。
李运强忍着悲痛,将王氏背到祖坟处埋了。这个世道,吃的没有,纸钱倒是满大街都是。他这一路走到城外,竟捡了一篮子的纸钱。
回徐州后,李运发现城门关了,几个士兵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佩刀。
“这是怎么了兄弟?”
“封城了,你没听说啊,有瘟疫了。”
李运哑然地看了看城门,上前对那士兵说道:“兵老爷,小人是徐州人,今日埋家里老娘才出了城。家中还有一十岁小儿,求求您放小人进去。”
士兵早已不耐烦,一把推开李运,说道:“布告早就贴了,说了今日要封城,你们这儿有的要进来有的要出去的,让我们怎么做事儿?”
还有人想说什么,被那士兵直接一刀砍断了胳膊,大骂:“这是陈太守的号令,再纠缠的,休怪刀下无情!”
千方百计都使出来了,还是进不去,李运愁得一晚上就白了头发。
他痛苦之时,想起了那施粥的连翘山庄,连忙抹开脸上的泪水,往连翘山庄跑。
连翘山庄坐立在徐州城外不远的安山上,来回一两个时辰的路,李运单靠着一双脚,走到天黑才到连翘山庄。
跪了也求了,可门口的护卫就是不让他进去。
没有办法,屋子里有贵人,他们护卫也不能不干活儿。
李运一个头一个头地嗑,喊道:“小人李运,徐州人士,因为瘟疫进不了城,求求贵人了,求求贵人帮一帮手!帮一帮手吧!”
许是太过疲惫,李运磕头嗑得头昏眼花的,靠坐在门口。他眼泪与血液都流干了,托着疲惫的身子往徐州城走去。若是这个法子行不通,总还有别的法子。
等人走后,屋内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女子穿着靛青色的外衫,头发用一玉簪别好,脸上带着些焦急,问道:“可是从徐州城出来的?”
护卫面面相觑,把事情说了之后,那女子紧蹙着眉头,说:“如今连翘山庄也自身难保,你们不让他进来也实属自保。但一事有万种解法,你们偏偏选了最冷血的一种。”
“请宜安公主赎罪。”
燕真唤人拿来两斤左右的白面,给了护卫,说:“你拿去给那男子,瞧瞧能不能使着轻功送他进城,莫耽误工夫了,快去。”
护卫答应,拿着白面往山下追去。
他这一追,就直接追到了山底下,竟然一个人影都没瞧见,无奈之下将那米面随意搁置在某棵树上,回了连翘山庄。
燕真询问,护卫怕受两罪并罚,只答已将人与粮食一并送进了城内,燕真这才放心。
李运并没有凭空消失不见,他下山途中站立不稳,摔了个人仰马翻的,缓了一炷香时间才堪堪能爬起来。树上坐着一个人,着一身黑衣,带着面罩,他长得不高,衣服大了些,能瞧见锁骨处一个十分清晰的梅花状胎记。
“你是想进城?”
李运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一张不知道放了多久的丝绸布,说:“这可以到城中布装换钱,约二百铜钱,还请壮士帮帮小人。”
了无痕接了丝绸布,也不看看值不值价,将人扛在肩头后,飞身往山下走去。
徐州城里依旧是横尸遍地,李运缓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城,他刚想谢谢那位壮士,扭头一看人已经没了。
李运不敢耽搁,快步朝着家里走去。一路跑一路喊,他家小娃的小名叫筝筝,头回走路就是看着天空的小风筝走的。
“筝筝!筝筝!”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头却不见他的小孩儿。
李运急得手抖,这儿瞧一眼,那儿瞧一眼。隔壁老三家的大儿子刚才回来,问:“运哥这是咋了?”
“筝筝不见了!”
两人喊着家中亲属满城地找,说是瘟疫,也不敢多晃荡,走了一个时辰才回家,还是未曾找到人。
李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他这一日滴水未进,先是送走了娘,又遇封城,去连翘山庄磕头,又失去女儿的消息。
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催着他去舀碗水喝。
李运看向了自家的老井,他的膝弯僵硬得厉害,一步步朝着那处走去。
水桶已经消失不见,李运遥遥地往水井里一瞧,张大了嘴。他意识里自己似乎喊出声来了,而现实中他却只是扶着井缓缓地跪坐下来。
筝筝没等到他回来,想喝些水,自己又打不动,抓着绳子拉水桶的功夫,失力让水桶将自己带进了水井之中。
井里阴凉,筝筝后背朝着上头,与水桶一起晃荡。
天色昏暗,李运浑浑噩噩地走在巷道里,他怀里用布巾抱着一个湿哒哒的人,露在外头的手指已经惨白,不见一点血色。
负责宵禁的士兵瞧见了他,说:“诶,天黑了,要宵禁。”
李运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抱着那湿哒哒的人,低声说:“不怕哦,不怕,爹在呢,爹爹带你找大夫。”
“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说了宵禁,不让出来。”士兵推搡了李运一把。
若是平日,李运只怕还能站稳。这连连的打击,他站都站不直,直直地往后倒去。布包一下散了,露出来小孩儿毫无血色的脸和早已经无神的眼睛。
士兵一怔,骂道:“你没听太守说吗?尸体要送到县衙外头集中烧毁,免得瘟疫越发严重,你这大晚上抱着尸体到处跑干嘛?”
说完,士兵就要去取那尸体。
李运一瞬来了精神,推开士兵,说:“滚开!滚开!”
士兵拔出刀来,说:“你再不让开我就动手了!听到没!”
李运目欲呲裂,大喊一声后,夺过士兵的刀来,直直地朝着对方的脖子砍去!
一刀一刀,李运不知道自己砍了多少次,只记得喷向自己脸上的血液一次比一次少。
无人的街道,鲜血似乎是很常见的颜色。
李运的手微微发抖,他抬头看,瞧见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之中,格外耀眼。
这世道逼得人不成人,李运握紧了刀。
作者有话说:
乐乐:徐州好可怕,我想回娘家。
第118章 红枣银耳粥
三千人的军队,算不得多,比起当初去边关,那就只能算是一支急行军。
离开金林后,文乐的温情便全数塞到了自己的胸腔之中。他的小荷包里塞着杏儿,那东西放不久,干脆直接分给了手下士兵。都知道这一去有可能回不来,有机会尝点甜的也好。
连着赶路半月之后,总算是快到徐州城了。
罩纱将脸全数裹住,文乐只露出一双眼睛,皱着眉望向安静的徐州城。
上一次得到徐州消息还是两个月以前,说徐州出现了义军,要出城,要抗争,总之是闹得鸡飞狗跳的。
而如今,那城门口却安静得不像话,完全不像是封城的样子。
思竹探头瞧了瞧,说:“少爷,我觉得不太对劲。”
文乐点点头,让三千人原地整顿后,说:“太医们可吃得消?”
这群太医在宫中也就治点头痛脑热的,最多最多也就是安个胎,何曾遇到过这种玩命赶路的。马车上颠得狂吐,骑马又把腿根给磨破了,实在是可怜得很。
不过文乐的名声,他们都听过,一个个虽然苦累,却不敢在文乐面前拿乔,安生得很。
文乐安抚了几句,望向太医中那个最为年轻的人,问:“不知苗大夫可有诊治瘟疫的法子?”
苗远眨眨眼,说:“诊治比较困难,及时止损容易一些。”
“何意?”
“已经犯病的人住在一处,药嘛一样一样的试,总归要先保护好尚未感染的百姓。”苗远说着,看向那封闭的城门,“封城是省事,可在这种环境之下,一封就是把百姓的脑袋悬在刀刃上,难保安宁。”
太医们与苗远一齐讨论救治之法,文乐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喊来将领一同说起徐州的事。
其中一名将领说:“听说宜安公主也来了徐州,可否找她询问?”
“宜安公主娘亲好像是江湖人士,是连翘山庄的小姐,连翘山庄离此地不远,不如我们先去连翘山庄一探究竟?”
文乐想了想,最后敲定,二千五百人留守,他带五百人前去安山连翘山庄问问情况。
走到山腰时,文乐耳朵微动,朝着上头看了眼。
“少爷,怎么了?”
文乐抿着唇,说道:“不好!”
五百人精兵随着文乐的步速往山上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连翘山庄外头。平日负责守门的人一人早已死去,另一人失去踪影。大门敞开,里头哭喊声不断,火光漫天。
朝廷来人的动作还是能吓到不少的人,大多数的人见到士兵都不敢上前,被直接拿下。
文乐一脚踹开一个赤脚大汉,对方还想还手,他直接一把银枪将人手筋挑断了去。
热闹的连翘山庄死伤不断,五百人的精兵够用,控制住了局势。
文乐往山庄深处走去,瞧见四五个汉子正围着一群妇孺,发出极其淫/秽的笑声,嘴边的玩笑话也格外脏。
为首的夫人手里拿着一把峨眉刺,面无表情地看着壮汉们,脸上没有半丝惧意。
文乐咬了咬牙,使着银枪上前,将那嘴最脏的男人直接踹倒在地,银枪的力度很大,文乐一戳将枪头直接戳进了壮汉的嘴中。鲜血如注,壮汉哭嚎着挣扎,剩下的人也一并扑了上来。
银枪怼着那人的嘴里不放,文乐以那枪头为支点,抬起腿来,一脚踹翻了两个人。
那两人后退之时,只觉心口一凉,低头一看,一把峨眉刺直直地戳穿了两人的胸膛。
拔出峨眉刺后,鲜血喷涌而出,沾染了嵌着琉璃珠的衣裙。
燕夫人抹开脸上的血,手中峨眉刺未放,安抚着身旁的燕真,说道:“莫怕,娘说了,无事的。”
燕真手指还在抖,点点头,眼看着自己娘亲与文乐,将四五个壮汉直接砍杀在地,只留下一位活口。
文乐将那人踹至墙根,将枪头对准那人的胸口,说:“谁许你们封城之时前来连翘山庄捣乱?”
那壮汉吓尿了裤子,跪倒在地,一磕头就沾染上了同伴的血液,更是害怕,顶着一头血说:“回、回大人的话,李王说连翘山庄见死不救,愧为江湖人士,让我们前来、前来打压,说府宅之中有无数珠宝首饰,还有、还有......”
文乐拧着眉,问:“继续说。”
“说府中还有金林来的公主,说是沉鱼落雁,若是能把那些守卫杀了,那、那公主就......”
燕真后怕地握住了燕夫人的衣袖。
燕夫人似笑非笑地朝着那人看了一眼,问:“少将军可还有话要问?”
文乐收了银枪,说:“没有了夫人。”
峨眉刺使得好了,就像是自己的双手嵌上了刀刃一般。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不住地求饶,而燕夫人动作一刻都未曾停顿,直直地将那峨眉刺刺向了那人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