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不能去看李珏,但至少可以先帮李珏把京中稳住。
沈竹解下自己腰上玉佩当做信物递给来福,道:“你先去找贺兰舟,就说王爷留给他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沈竹想了想又补道:“然后回侯府,让安歌去暗格里把文书拿出来,再让安歌带着文书和贺兰舟交给你的东西进宫见陛下。”
“别急,按我说得一步一步做。” 沈竹还反过来安慰了来福,“我先一步进宫,没事的。”
“可是小的听说彭御史也在宫里。” 来福不放心沈竹,“您现在进宫,彭御史万一火上浇油……”
“不会。” 沈竹一边上马车一边笃定道,“彭子润只是和我政见不合,为官还算清明,分得清轻重缓急。”
来福见沈竹说得笃定,也不再争辩,往东街飞奔而去。
沈竹坐在马车上,思索着他猜到的线索,尽可能的把李珏的安排想清来龙去脉。
但是一通细想下来,沈竹越想越气,恨不得等李珏回来提着李珏的衣领子把李珏暴捶一顿。
怪不得李珏说他的做法沈竹不会同意,李珏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
冯任知是大皇子的人,沈竹查到冯任知头上,大皇子肯定不会让冯任知活着回来,他会派人去杀冯任知。
但仅仅杀一个冯任知在皇帝面前动摇不了大皇子什么。但杀的如果是李珏的话,皇帝大概就容不下大皇子了。
不是皇帝多么重视李珏,而是李珏替皇帝权衡朝堂是所有人默认的一个事实,大皇子动了手就破坏了这个平衡,无疑意味着他有不臣之心。
皇帝最怕的就是不臣之心。
所以李珏是故意让大皇子的人刺杀自己的。
假意刺杀都不行,对于他们的皇帝而言,必须把刀子切切实实捅到身上他才相信。
沈竹突然想起李珏到大名见到他的那天,坐的是三四品官员或者商家的马车,也在就是那一天,周端发现了从汴梁到西北,所有驿站都是李珏的人。
想来那时起李珏就已经封锁了沿途的消息,大皇子并不知道李珏在大名。
况且就算知道,沈竹也是坐着王爷的车驾回京的,外人一定以为是沈竹和李珏同乘一辆马车回来的。
而沈竹回京后,直接见了皇帝禁了大皇子的足。
想必当时即便是沈竹不说,李珏也已经事先安排好了进言的官员。
而李珏回京的时候,坐的恐怕就是沈竹来时坐的那辆马车。
李珏早就抛好了钩,就等着那个刺客入网,所以那个刺客才能那么轻易的被常威活捉。
大皇子恐怕现在还不知道,他派去杀冯任知的刺客,杀到了李珏身上。
现在想一想,贺兰舟说李珏早就让他盯着京城的那几个官员,也透露出了李珏已经把这件事安排好许久了。
这件事若是成功,大皇子无疑再也翻不了身。而大皇子手下的官员,从汴梁到大名,恐怕都要被裁撤。
李珏是要来一次大换血吗?把大名和京城都换成自己的人。
估计大皇子说什么都想不到,李珏会和他玩命。
沈竹也想不通,李珏为了权力,真的到了连自己性命都拼上的地步了吗?
沈竹下了马车直进皇宫,皇帝正在发脾气,显然已经知道了大皇子的人刺杀李珏的事。
不巧的是旁边站的是彭泽,彭泽那张嘴除了会挑刺和打小报告就不会别的,站在一旁有点手足无措。
沈竹见状直接进了书房行了个礼,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上一波沈竹在皇帝面前拱得火还没消,这回沈竹又来了。
正在气头上的皇帝背着手走了两圈,一脸审视地看着沈竹,冷笑着问:“你是来替识玉告状的?”
“不。” 沈竹双手持着礼并没有放下,低头道:“臣就大名相关粮税指控大皇子,结党营私,党羽深入京城,情行恶劣,不得忽视。”
皇帝的脚步停了,刚刚还冷笑的表情一下收了去来,冷着脸问道:“结党都结到京城了,刚刚为什么不说!”
“因为王爷才把相关文书送来。” 沈竹抬起头,假装不明所以地问道,“刚刚陛下说告状,告什么状?”
皇帝眯起眼,好像再看沈竹是否说谎似的,试探着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竹瞪着一双杏眼,装得一脸无辜,摇摇头道:“刚刚臣还在建国寺礼佛,佛门清静,实在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陛下若是不信,可以传建国寺的住持前来问话。”
老皇帝座回了位子上,面色沉重道:“传!”
太监的传唤声一层一层下去,等待着住持进宫。
殿内无人说话,老皇帝阴沉着脸把沈竹和彭泽审视个遍,殿内安静得只能听见飞蛾被烛火烧死的噼啪声。
这种沉默非常难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住持才迈着他迟缓的步子走进殿内。
皇帝收起阴沉的表情,一脸慈祥问道:“住持,刚刚沈小侯爷可是在寺院礼佛。”
住持依旧面不改色地道:“确实。”
皇帝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真的?”
住持微微弯了弯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皇帝盯着住持的脸看了许久,好像是因为看出没有任何端倪,最终笑着道:“辛苦住持单跑一趟了。”
住持行了个礼离开了大殿,殿内又只剩了三个人。
沉默了好一会儿,皇帝才终于开口道:“刚刚有报传来,识玉在路上遇刺了?”
“什么?” 沈竹听后险些从轮椅上栽下来,表情非常激动地问道:“是谁!谁敢刺杀王爷!”
皇帝:“是大皇子。”
听闻是大皇子,沈竹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神色也收敛了许多,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识玉与大皇子无冤无仇。”
皇帝还在看着沈竹的表情,但或许是沈竹的表情太过无懈可击,皇帝最终放弃了。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应该是结党的事被发现了,想要抱着宁为玉碎的心态灭口吧。”
沈竹终于微微舒了一口气。
让皇帝认为大皇子是因为结党营私被发现了要灭口,这样大皇子就算狡辩,估计皇帝也不会再相信了。
皇帝对沈竹的戒备心没有刚刚那么重了,声音也比刚刚温和了不少,问道:“相关的文书可有?”
“有。” 刚刚等住持的时候,沈安歌已经赶了回来,沈竹回道 “小妹沈安歌已经候在殿外。”
皇帝下令道:“宣。”
沈安歌捧着文书走进来,跪拜道:“臣女沈安歌见过陛下。” 随后把文书递到了候在一旁的太监的手里。
那两份文书中贺兰舟手里的那份文书沈竹没看过,他书房拿来那份是大皇子在京中结党的名录。贺兰舟送来的那份,沈竹猜测的应该是李珏安排的继任名录。
皇帝看着那份继任的名单沉默了半晌,将名录递给了彭泽。
沈竹估计那份名单都是李珏的人,皇帝给彭泽看,彭泽肯定会指着名单大批特批。
沈竹正想着怎么帮李珏圆回来,没想到彭泽道了一句:“这份名单没有任何问题。”
沈竹有些出乎意料。
彭泽说没有问题就是没有任何问题,绝对不会有任何徇私。
彭泽指着名单上的一个官员名字道:“这个是盐铁的判官,近年来经他手的茶叶都盐没有出过任何纰漏。”
“还有这个人。” 彭泽换了一个人名指着,“通州的提举,他上任后应天府地界的偷盗抢案少了很多。”
沈竹退朝很久,这几个人官职不高,他认不全。但眼熟的几个他知道,都是因为不站队不结党所以造人排挤,一直不得志。
“臣愚钝。” 彭泽把名单又重新捧给皇帝道,“臣做不到认识名录上的所有人,但臣认得出的几位,都是清廉明政的好官。”
皇帝盯着名录,眉头紧锁,思忖了一会儿道:“明日上朝再议吧。”
沈竹目送着皇帝离开。
他知道,皇帝没办法不答应。
这些个官员有能力,又不站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项了。
皇帝把权力放在那些官员手里,尽管不集中,但也比放在李珏或者大皇子手里强。
只是沈竹不明白李珏。
李珏连根拔起了大皇子的党羽,却不安插自己的人。那就不是为了揽权,那他拼了命是为了什么?
还有大皇子,其实细想起来他杀冯任知用处可能没有所想象的那么大。
因为文书已经先行一步进了京城,冯任知入不入京都改变不了他的结果。
除非…… 冯任知还知道别的事。
沈竹突然想起最开始见面的那次,冯任知说,他知道当年押运辎重的内情。
沈竹明白了,冯任知肯定没说全。
如今看来,当年的事,皇帝果真脱不了干系。
第45章 身上未曾染名利
少年词赋皆可听,秀眉白面风冷清。 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犹未知膻腥。——高适
冯任知的囚车好像一个棺材,只留个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窗户通风。
棺材颠颠簸簸走向台狱,所有人都感叹冯任知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然而就在通往台狱的必经之路上,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拦住了囚车的去路。
沈竹挡在路前,面无表情。
囚车停了,常威横在沈竹面前,伸手拦住道:“王爷有令,王妃不得靠近囚车。”
沈竹难得严肃,看都没看常威,死死地盯着囚车执言道:“让开。”
常威:“王妃别为难小的。”
常威不动,两个人就对峙着僵持不下。
过了一会儿,先是沈竹出了声。
沈竹偏了偏头,自嘲的轻哼了一下说:“我都知道了。”
常威拦路的手僵住了。
沈竹终于给了常威一个眼神,道:“想让你家主子活命就让开。”
常威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了手,给沈竹让出一条通路。
沈竹也不用常威扶,执意自己上了囚车。
囚车很小,阴仄狭蔽,只有那个小小的铁窗能透进来几缕阳光。
冯任知已经不像刚刚见面时的那样风光了,油滑褪去只剩下了凶狠。锁骨被穿了铁枷,狼狈的坐在角落里。
冯任知见沈竹来了并不意外,反而嘲笑似的冲沈竹勾了勾嘴角。
沈竹忍住一拳打到冯任知脸上的冲动,和冯任知面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地问道:“当年扣押辎重的那份文书,到底是谁下的?”
冯任知听后笑了,笑得有点得逞,不答反问:“你终于想明白了?”
那一缕阳光不偏不倚的照到沈竹的脸上,晃得沈竹看不清冯任知的表情。
冯任知慢慢移到铁栏杆前,一张报复的脸从黑暗中探了出来,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扭曲。
冯任知恶狠狠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当年的文书不是李珏下的,印章也不是李珏扣的。”
接着冯任知说出了一句让沈竹毕生都难以接受的话:“那份文书,是当时的政事堂中书带领满朝文官一起下的。”
沈竹攥了攥拳头,直接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血腥味在口中散开,他才勉强冷静下来。
他在西北浴血奋战马革裹尸,可京城的满朝文官竟没一个相信他的。
“为什么?” 沈竹不愿意相信,“就仅仅因为沈家势大?”
“对。” 冯任知笑着肯定道,“你连打了九座城池,连圣旨都敢不接了,当年的满朝文官没有不认为你要造反的。”
冯任知语气里有点玩味:“他们甚至认为自己是忠诚之臣,在帮先帝打压你。在他们眼里,他们私自扣押粮草和你抗旨不尊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大齐。只不过没想到会爆发瘟疫,损伤那么惨重罢了。”
原本攥着拳的沈竹,听到最后这句话,慢慢松开了手。
他想哭,但又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了,早就哭不出来了。
几番陈杂的情绪在胸口翻了几个来回,最终沈竹竟笑了出来。
沈竹笑得有点无力。
怪不得李珏不让他知道当年的事。
他费尽所有努力,想要拼了命保护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在背地里算计他的命。
别说是当时双腿残疾生命垂危的他了,就是现在的他,也做不到毫无波澜的接受。
他现在甚至无法去恨谁。
他可以恨皇帝恨李珏,但是他不能恨上下百官。
因为法不责众。
沈竹长吸了一口气,冷笑着问,“当年那个圣旨根本不是先帝下的,是当今圣上下的,对不对?”
涉及到当今皇帝的事,冯任知莫不做声了,沈竹也没想等到回答,替冯任知继续说道:“当年身为献王的陛下挑拨离间,先帝又是个没主意的软柿子,三言两语就被他忽悠得稀里糊涂得下了圣旨,是不是?”
冯任知还是沉默。
沈竹又笑了,他突然觉得他所有的牺牲都挺可笑的。
无论是皇帝还是官员,当年哪怕有一个党派相信他…… 不,都不用相信他,哪怕重视他,重视西北的战场,当时的战局都不会那么惨烈。
那个尸横遍野的西北,在京城这帮官员眼中,不过是朝中官员党争的牺牲品罢了。
“陛下撺掇先帝下圣旨也是摸准了我的性子。” 沈竹差不多猜出了个大概,“他知道最后一座城池有多重要,他知道我会抗旨,他要的就是我会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