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宁瑞臣如何说,大哥始终对元君玉有种熟悉的敌对感,他絮絮叨叨地:“行好事……我看他就不是那意思,他对你……哼,对咱们家,指定是另有所图。”
说完了,还苦口婆心地拍一拍桌:“你就是心太善,才总是哄一哄,就轻信了。”
一瞬间,宁瑞臣的脸色有些僵,回到到坐上,揪着身下软软的绒垫:“他又不是那个谁……他是吃过苦的,和那个人不一样。”
宁玉铨想也没想:“他要是那个谁,我现在就把他打出去。姓谢的,姓元的,有一个算一个……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害人。”
宁瑞臣讪讪地:“哥……”声音微微颤抖,他发现了,赶紧低下头,照着经卷上的字,在心里念一阵,惶惶的不安才好了。
“真心实意地也就罢了,瑞儿,”宁玉铨一看他这副模样,心也软下来,“你同大哥说实话,那个元君玉,究竟有没有……”
“他不是那种人,”宁瑞臣信誓旦旦的,“我胡作非为,欠了他的情,这债填不上,我心里难安定,是我非要他来家里的。等这阵缓和过来,我就——”
“人情还了,你就让他走?”大哥怀疑地挑着眉。
宁瑞臣刚想答应,但不知怎么,眼前又是晚上才看过的那些眼花缭乱的灯。他捻了两把檀木珠子,眼睛移到那部孔雀经的刻本上:“到时候他想走,就走吧。”
宁玉铨得了个准话,起身时还犯着嘀咕:“他想留,我还不让呢。”
入了夜,谢晏走在夫子庙边上,看那还有进出的生员,候着有半个时辰了,轿夫来问过两回,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谢老板,别来无恙!”来人是个独眼龙,一身深灰搭护,琵琶袖上偏扎一对牛皮臂缚,两把刀大咧咧架在腰侧,行人纷纷避之不及。
“魏大人,”谢晏一拱手,“小民恭候多时了。”
秦淮河两边张着灯,潜在黑夜里像一条星河,谢晏把人请上了码头,对下面管事的吩咐几句,河面波纹微颤,不多时,划来一只八座大的客船,四面挂着灯,撑船的艄公替人打帘,里面没有摆横条的船座,只有一方圆桌,两把客座而已。
魏水笑道:“谢老板是雅致人。”
谢晏开怀:“我想魏大人吃惯了南京的珍馐,不如偶尔来试一试我这红泥小火炉?”
这是他们两个私交的宴席,冬天里雇一只游船,架上铜锅,里面炖起牛羊肉,撒些番邦的辛辣酱料,闻之馋虫大动。
说话时,已经双双落座。
船板上不时有脚步轻响,是岸上的人在往来搬运酒肉汤料。谢晏举一双长筷,搅了搅铜锅内沸腾的汤汁,就着葱蒜拌了一碟褐黑酱汁,夹着红椒绿葱,煞是勾人。
“昔日在湖广游历,碰上宰牛羊,有乡绅招待了一回牛杂碎,从此难忘,来来,”牛是好东西,谢晏压低了声音,盛一碗热气腾腾,“都爱吃那身上的肉,这杂碎嘛,所谓是富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魏大人,赏个脸?”
魏水没那么多忌讳,有什么吃什么,当下就举箸,蘸着酱料吃起来。
谢晏支腮,听见船外渐渐没声了,再一听,外面微弱的划桨声哗哗浮动,便少了些忌讳:“今日请魏大人吃饭,其实,是要辞行啦。”
闻言,魏水抬头:“哦?金陵风光好,某还未带谢老板到各处游玩,怎么急着走?莫非是牵挂江南的生意?”
说这话其实是客套,两个人都明白谢晏此行来南京花了多少银子。常喜那里打点过,六部各个衙门就不能不去走一趟,六部都走了,三法司、锦衣卫、知府衙门当然也该去拜会,谢晏花了一大笔钱,就为了一个“倭寇”,他的钱袋子亏了一半。
谢晏笑说:“魏兄猜中啦,弟在松江府和杭州府的几十家铺子不能没人看哪,再说,家里那个也牵挂着。这一顿,这一杯,就当是你我将来再会之见证。”
魏水倒不急举杯,慢慢擦着牛皮臂缚上的油星子:“可我听说,谢老板还有个故人,想去见见?”
谢晏盯着酒盏,笑意不减。
“干嘛不见哪,”魏水哈哈大笑,举杯相碰,“咱们南直隶,有的人好见,有的人不好见,我看今次就是机会嘛,下回来,说不准人家就把你给忘了。”
谢晏吃着菜:“没影的事儿,魏大人,谢微卿一介小民,魏大人犯不着这么查我。大人是常督公的红人,花时间在微卿身上,实在不值当。”
“谢老板这么见外,适才不是还叫‘魏兄’,这会儿又是‘大人’了,”魏水摆摆手,一点被质问的尴尬都无,“既是不想见,那我也没必要强人所难了,只是兄弟劝你一句……这可是实打实的真心话,有些事,现在不抓住机会,将来可就……”
魏水那只独眼里有种看不清的打探意味,谢晏一只手摇着酒杯,避开那种目光。
“也罢,谢老板嘛,是个聪明人,从不干赔本的买卖。来,咱们干了这一杯。朝廷这些年在沿海的战事太憋屈,咱们这回杀倭寇实在过瘾,都是承蒙谢老板鼎力相助,”魏水站起身,给两只空杯斟酒,“将来有什么难处,兄弟自然也会两肋插刀。”
他把“刀”字咬得极重,意味不明地笑着。谢晏露出一口白牙,烛光下明晃晃的,像一把磨得雪亮的白刃:“好,微卿干了这杯。”
作者有话说:
大哥:我gay达动了
第19章
松江商会二当家即将起行,常喜设宴轻烟楼。
和之前在他园子里设下的那次不同,今日来的都是宦官衙门里的人,守备的、织造的、监河的、管城门口的,统统扬着头,把盏称兄道弟。一整厅子,锦缎、云罗,全是各色各样的名贵料子,常喜关照过,今日算“家宴”,没人穿那些煊赫的袍服。可桌与桌间笑语飞着,划拳斗酒,那姿态那模样,是只有宦官才有的傲慢。
商会的几人被请进厅子,一进去就花了眼。“郡楼闲纵目,风度锦屏开。玉腕揎红袖,琼卮泛绿醅……”十来个女戏怀抱琵琶,风情万种地唱。几个太监围在那,直袖撸到腕后,手上拿绢本,叨叨咕咕选着戏目。
对太监来说,这是天大的抬举,因为请的都是自家心腹人,可是对松江商会,就不那么舒服了。果然,张神秀神情僵硬,嘀咕着:“又是席……又是太监!”
他身上有股陌生的香味,像是脂粉,但不大浓,和妓女身上的那种腻香不一样。谢晏一老早就闻到了,斜斜看他一眼,没问什么,伸手把他安抚住:“过了今晚,咱们就回去了。我那还有两壶蒙顶石花,回去送你,刮刮这几日的油。”
“蒙顶都舍得送我,家里还藏着别的好东西吧?”张神秀笑一笑,刚才的抱怨像是没发生过。
正落了座,席间几个不认识的太监上来敬过几杯酒,自报了家门,忽然一声高高的“督公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转去门口,有些人站起身,等着迎接。人声唰一下停了,只有乐声,更显静。
不一会儿,层层的折屏后有簌簌的脚步声,先进来两个开道的提灯火者,然后是一身打眼的金彩提花道袍,袖口讲究的掐牙,外罩香云纱披风,腰间缠一根朱红丝绦,手上捧了支小如意,随意地把玩着。
后面簇拥着的全是常喜手下的“子子孙孙”,再后面,有几个高大挺拔的男人,那些是真“男人”,脸上有胡须,目光凶恶,是常喜手底下的锦衣卫。
魏水就在最后,隔着人见着谢晏了,熟稔一笑。
“督公!督公来得正是时候,曲儿还没点呢!”方才围在女戏身边的太监凑上来,谦恭地低着头,把绢本呈上头顶。
“微卿有合心的曲子?选一个?”常喜微微侧头,看向松江商会这一边,“别和我客气。”
他今天像个闲来出游的富贵文人,谢晏不由多看了一眼。常喜叫人把绢本递过去,谢晏接了,往上看,全是艳曲。
“督公抬爱。”谢晏指了一支小调,那些太监立刻传过去,琵琶弦遽然一转,婉转水乡调绵绵地响起来。
常喜满意地摆摆手,示意开席。一霎时,人声又嗡嗡地扬起来,或笑、或高声劝酒,席间一贯的热闹,常喜带着谢晏转了一圈,逢人就要介绍两句,一圈下来喝了不少,快到尾声了,谢晏才得以安坐半刻,吃些解酒的菜肴羹汤。
他方坐定,边上就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张神秀伸着脖子,看半天没见着想见的,有些丧气。
这宴是常喜的,自然就是常喜的风格。常喜待人很有意思,有外人在,就霸道的要所有人称他的心,一水男孩子陪客,自家人在了,就宽容起来,随他们自己闹。
前面上了碗莲子汤,谢晏捏把银匙一面搅,一面看着席中的来客,猜出他想看谁,不由失笑:“看你那样,真能和那个假尼姑搭一出《思凡》了。”
张神秀喝一杯酒,眼里有被爽约的颓唐:“净笑话我,你成了家,又怎么能体会我求而不得的心境……”
看样子,是相思到了苦处了。
谢晏老成地劝他:“忘了吧,金陵这地方,就是一场梦!梦醒各自散,谁还记得谁呢。”
“你说是梦?”张神秀露出痴迷的神情,“不是,我们牵过手,实打实摸到了,怎么会是梦呢?”
谢晏哑然,摇了摇头,竟也有了心事似的,慢慢喝起莲子汤。
一颗莲子米咬开,“嘶——苦……”他倏地闭眼,想用舌尖上的苦,来藏住心里的那团溶不掉的苦。
宴罢人散,商会来的几个人就要回去歇下。晚上喝了大酒,明儿一早的船是登不了了,只能叫人临时去推后。
回了会馆,谢晏胸腔里还烧得慌,人不能醉,一醉,那么多天堑就变得一步可跃。
“我出门去……”往上挽着袖子,谢晏简单吩咐了几句,转头远处胡同里出来一架马车,铜铃铛铛响,一见他们就慢下来,缓缓驶停。
“谢老板,”赶车的跳下来,把鞭子挂在车辕上,“各位老板落了东西,督公特差小的来送还。”
说完,也不由他们问,清点起车内的东西。
里面哪是他们落下的东西,都是常喜的回礼,他倒不吝啬,送了好些宝贝。最后还有一口箱子,足可装下一个人了。
“这是……”
赶车的那人明显地拦了一下,说了个陌生的名字:“交代过,送给张老板的。”
可能是张神秀什么时候结识的吧,谢晏没多想,把东西交给商会里打下手的,自己踉踉跄跄走出会馆。
后面人追上来问他去哪里,他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捂着额头,倦乏地说:“去……转转,别跟了。”
他究竟是清醒还是混沌,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缓慢地在夜风里扔出突兀的一句:“我醒醒酒!”
元君玉摘了朵玉兰,爬下梯子,递给宁瑞臣。
宁瑞臣松开扶梯子的手,高高兴兴接了,细细嗅一会儿,从容地簪到耳边:“这把梯子好久没拿出来了,玉哥刚才上去,我都提心吊胆的。”
元君玉拍打着袍角的灰尘,闻言忽然回头,轻轻一瞥,眼睫颤颤的:“我掉下来,你接不接?”
夜很深了,但是到处的灯还没有熄,一笼一笼昏黄的光晕模模糊糊的,像是清墨洇上了生宣,一塌糊涂地晕开,元君玉生得本就漂亮,这么湿濛濛的冬夜,一树的白玉兰和一个元君玉,说不清哪个更清雅高绝。
宁瑞臣呆呆的,被那种无心的艳丽给摄住了魂魄,耳边那朵玉兰不知怎么的就掉下来,落在细石子铺的路面上。
“啊。”他傻气地叫一声,想捡起来重新戴回耳边。
“算了,”元君玉扶住了梯子,“脏了,就再摘一朵。”
………………
“你看看那样,妖里妖气……”隔着一方庭院,几从青竹掩住的窗户,宁玉铨抄着双臂,很有些不满。
容瑛华此时倒来劝他了:“罢了,我看瑞儿是打心眼里高兴的。再说,这个姓元的孩子,也不像有坏心眼的。”
“啊?”宁玉铨吃惊地望着她,“先前还是你说,那个……”
“嗳,前日不放心,我也差人去试探过……”容瑛华的长指甲拨了两把香炉盖,“不贪财,身世也怪可怜的,打小就在戏班里了,不知父母是谁……咱们瑞儿不是也喜欢和他待一块儿么,就顺着他吧。”
宁玉铨一下子是孤家寡人了,哼唧唧地:“不贪财,我还怕他贪……”说到这,他猛地住了嘴,容瑛华瞧他这样子,好奇道:“你怕什么?”
“没什么,总之,等他这阵子好了,赶紧送走吧。”宁玉铨一肚子憋屈,可叹又没法讲出来,忿忿地又补一句:“昨天我还看他给瑞儿讲《西厢记》!”
“咦?”容瑛华轻轻摸着肚子,睁圆了眼:“《西厢记》怎的了?夫君与我相识那会儿,不也整日待在扬州,在我们家围墙下念……”
宁玉铨咳嗽一声,别过一张红面。
可容瑛华偏要逗他,在那端轻轻唱:“郎才女貌合相仿,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
宁瑞臣仰着头:“玉哥,我想要那朵。”
幽夜里,玉兰的气味那么浓,一树颤巍巍的白瓣,显得纯净柔顺。
元君玉一手扶稳了梯头,一手在树枝间寻找:“哪朵?这个?”
“不是,往左些!”宁瑞臣眯着眼,费力地看着。
“你啊,难伺候。”元君玉嘴上这么说,还是顺从地帮他找着那朵最漂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