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钟山那次留下的那些伤痕,跟笑话似的,早就好了,可是元君玉说的那些话老在脑子里来回响。宁瑞臣并不全然是目中无人的轻薄膏粱,也许他占了几分错处吧,他也偷偷地托人去找元君玉,却一点音讯都没有,那一天之后,南京完完全全没有这个人的踪迹了。
“罢了,今天先到这里,过了午爹就要回来,最近的烦心事一茬接一茬,咱们可别行差踏错,衙门里可够憋屈了。”宁玉铨起身,嘱咐几句。
旧京官场就没一天安生的,宁瑞臣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是临到出口,却成了:“我想去找人。”
“我差人去问问,要是有法师讲经,就挑个安静日子去……”宁玉铨以为他真要去庙子里,没当回事,一边走,一边说。
宁瑞臣噔噔追上两步,脱口而出:“哥,我想去找元君玉。”
屋内霎时静了,宝儿察觉不妙,早早地躲在帘子后,欲图与那插绢花的大瓶融为一体。
宁玉铨猛地刹住,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瑞儿,咱们不是平头百姓,干什么,都要有分寸。”
宁瑞臣心虚起来,拨着手串,回顶道:“我找个玩伴,就是没有分寸了?”
“我实话告诉你,”宁玉铨把脸一拉,“那个元君玉,我日前算是知道底细了。他十多岁刚出来,就杀了人,死的是个太监。奴杀主,这是岂有此理的事,千刀万剐不为过!这样一个人,你也要当做什么玩伴?”
宁瑞臣拨手串的动作一滞,像是没听太懂“杀人”两个字,有些迷茫的看向大哥。
“后来摆平此事的,也是个太监。”宁玉铨没好气儿地把前任南京守备的名字报了,“都做的出这样的事,他想要点什么,骗你哄你,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大哥对元君玉的敌意,宁瑞臣多少模糊的知道一点,毕竟是来路不明的人,又是那样的身份。可一码归一码,宁瑞臣听这话,就是不大舒坦:“大哥从哪听来的消息……”
宁玉铨皱眉,似乎不大想提起:“打听一个人罢了,咱们家还缺这个门路吗?”
“你不说——”宁瑞臣赌着气,把胸口的长命锁翻出来解开,摁在书案上,那意思是非要听个明白,“我、我就不信!”
想到小时候汤圆也似好拿捏的弟弟,宁玉铨心口一阵急痛,恨铁不成钢地把宁瑞臣瞪了两眼,心知能让他信服的,也不能是他信口胡诌的哪一位了。眼下是不说不行,宁玉铨把心一横,走两步过来,气冲冲地抓起长命锁,一股脑往宁瑞臣脖子上栓:“前两日,就从松江府!”
听到“松江府”三个字,宁瑞臣呆住了,听大哥愤愤然往下说着:“那个谢二,那个你的晏哥哥,专程寄了信来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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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嗓子吼完,宁瑞臣就蔫下来,没工夫追问了。
趁此时机,宁玉铨闪身出门,把书房门带上。刚一出去,就迎面来了个公服穿戴的人,急匆匆的,上来就是一句:“然斋兄!大事不好了!”
这是工部衙门里的同僚,宁玉铨拉住他的袖子往外走,很奇怪怎么没人来通传:“你慢慢说,我叫人沏茶……”
“沏什么茶呀!”同僚气儿也来不及换,一连串地说着,“各藩台、六部、各个司,宫里来的内使把人都叫齐了,就等咱们过去啦!你快换公服,马匹我都牵来了,换好了即刻就走!”
宁玉铨一面走,一面莫名其妙:“这是干什么哪……”
“哎哟,现在南京还有什么大事,不就是那个……”同僚把他推着向前走,进了屋还在催着:“快换快换,太监脾气最大,可不是好惹的。”
“好啦好啦,瞧把你着急的……”
一路马不停蹄,到了守备厅,就快正午时分了。宁玉铨扫一眼,果然人差不多都齐了,都是各个衙门的堂上官,任他什么阉党还是清流,都待在一个屋子里,两拨相互不待见的人在一块,少不得明里暗里相互挤兑,那场面,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正中的首位,却不是常喜了,那把守备椅上坐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宦官,帽子插两只雉鸡羽,一身香色贴里,白鹿皮靴,稍稍一动,流溢的暗纹就是一转。看架势,是在京里得宠的。在座的官员都清楚得很,像这样的内使来外地公干,不让外官们脱一层皮,是不肯走的。
常喜倒是坐在次座上了,眉目之间没见憋屈,只是有些疲态,似乎一晚未睡。
“那个就是崔竹。”同僚耳语道。宁玉铨收回目光,他来得不是最晚,在他后面陆陆续续还有人到,都是临时叫来的,一头是汗,进了屋,打过会面,便噤若寒蝉。
毕竟是商议大事,不宜弄得像酒桌应酬一般热闹,等人都到齐了,主位的年轻太监微微一颔首,身边侍立的锦衣卫立刻替他取下帽子。这算个暗示,表明今天是不会大动干戈的,守备厅中各个外官暗暗松一口气,听这太监缓缓道:“今次把各位大人召集,实在是个下下之策。”
众人之中嗡嗡地响起声来,不过是说内使言重这般的客气话。
“诸位大人也都知道了,这次是为了忠义伯后人一事,此前已经有常公公确认,虽说出了一点意外,不过经我盘查,也算有惊无险了。”崔竹笑了笑,向次座的常喜微微一示意,又继续道:“因事有缓急之分,万岁遣我过来时,也交代过,最好是在万寿节那天就把世子殿下接回去,可现在是等不得了,只好延后再议,今天要说的,是世子的归程和府邸的宅基这些事宜。”
关于这点“意外”,宁玉铨只当做是太监之间的价钱没谈拢,并不放在心上。不过他看崔竹一派稳健的风格,倒是意料之外的,接着,崔竹又说:“本该是一道一道发去各位的公廨的,只是也因为着急,所以等不得了,故而把各位大人请到一处,今日,便将大致章程拟定,我们回京复命了,给万岁一个安心。”
此时有人道:“世子殿下可在厅中,崔公公不妨请世子出来,一同商定。”此言此语,竟然有些把崔竹当主心骨的意思。常喜轻轻扫了此人一眼,这人也精明,立刻对他也是一拱手:“常公公觉得呢?”
常喜那只戴满金玉指环的手随意摆了摆:“咱家不过是个陪衬,你们定吧。”
崔竹和他扯了几句有的没的,便歪头吩咐,让人把那世子请过来。
忠义伯世子其人,宁玉铨也早从关系好的同僚那里听过只言片语,说是个平平无奇的书生,说难听些,甚至有几分猥琐。此刻大厅后面传来锦衣卫的脚步声,宁玉铨也随着众人的目光一并望过去,这一望,手里捏了半天的茶盏也跌落在地。
好在他坐得远,几乎临近大门,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只有侍候的小火者默默前来,将残茶和瓷块一并拾走。
堂上正中的太监说了是什么,他是一概听不见了,只管惊疑不定地望着那世子殿下。
难怪方才坐定,便有人神色古怪向他望过来。原来竟是……就在早晨,他还对弟弟说,这样的人要被千刀万剐!
上面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的,明面上是商讨,暗地里讨价还价已经拉扯了几回合,宁玉铨不时被点中几句,也不过说些场面话糊弄过去,后面再如何,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元君玉在自己家的时候,受着委屈,他会不会趁此机会报复回来?宁玉铨一想,立时头大如斗,连最后两个太监假惺惺说要请众人吃饭时,也没有说两句好话推辞,一把提起衣摆,匆匆回去找父亲商议。
守备厅前面还有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元君玉寒暄,差不多时候了,也都各自散去。
元君玉昨夜宿在南京会馆,崔竹的人给他送去了北京赐的蟒袍,又是梳头抹油又是焚香撮甲的,一番打扮,煊赫的世子殿下便出炉了。大红蟒袍衬得他肤若冰雪,纵是平添一份冷艳,也仍有种浑然天成的王家气度,金玉带系在一把细腰上,显得挺拔修长,凛然威武起来。老话说得不错,人靠衣装马靠鞍,他现下的这份气派,真和从前那个任人宰割的戏子不一样了。
常喜是知道他以前那副德行的,即便是穿上这一层皮,也不见得把他高看到哪里去。等守备厅人都走了个干净,便回身拱手:“世子,我家里还有事等着处理,这就先失陪了。”
“督公慢走。”被这么多人拥着拜会过,元君玉不见疲惫,那双眼还是波光滟滟的。
崔竹这时也道别道:“世子殿下,奴婢这厢也该到各个衙门里去督办世子回京面圣的事宜,后面有专人护卫世子的安危,这几日,便累着世子,莫要离开寸步了。”
常喜的轿子刚走,几个火者在那里收拾。崔竹过去门前,轿夫早备着了。越过前倾的抬竿,他颇疲惫地钻进去,没有吩咐,轿子也没敢动。
崔竹坐在轿子里,静了半晌,才转头掀开轿帘,向边上的小太监:“刚才厅里坐门口那个,什么名字?”他一副厌倦的神情,“没一点礼数。”
小太监的一对招子亮得很,明白他说的是谁:“回爷爷,工部的宁侍郎,宁玉铨,字然斋的。”
崔竹一歪嘴角:“哦——姓宁的,难怪了。说起来,还没去那位宁指挥的家里拜会。”
小太监打个躬:“小的这就去办。”
“哎,此时不急,有的是机会。眼下么,先去我那五叔的家里走一趟。”崔竹望着常喜离开的方向,微微一眨眼,狡黠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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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从守备厅往东南,一路都是显贵的宅院。常喜的轿子停在家门口,一进去,天井正中跪了一个人,脊背颤颤的,晒了一天太阳,膝前一圈都是水痕。
常喜目不斜视,仿佛此人不存在。他身边的小太监犹豫半晌,凑过来低低地求情:“爷爷,梅子哥跪一天了,就……”
常喜瞥一眼:“他一走,院子不就空了。”
他不跪在这,总得有人跪吧!小太监面色一白,悄悄对身后的几个火者做手势,要他们给常梅子送一点吃喝过去。
到了花厅边,又有人过来报给他事:“宫里的崔公公方才应约过来,说是往后园水榭里去了。”
此话听得常喜一阵无名火,好一个乖侄子,才到南京几天,连他干爹都不敢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一个半大小子,竟敢在他的地盘撒欢儿了!
“他倒是来得快!去,”常喜压住怒意,“备好瓜果,省得将来回了京,又说咱家不厚道!”
守备家里都是手脚快的,这道命令才下去不久,西南角的小厨房里就冒起了炊烟。
虽说是极为厌烦,可常喜还是换了身衣服迎客,和他平时风格大不一样,黑中单,素青的披风,一双白云履,兼一副如意佩,打扮得像个文人,经由一伙小火者的簇拥,飘飘摇摇往他花团锦簇的后园里去了。
后园里芭蕉正是绿的时候,绣球琼花之类,也都渐开了,招展着枝叶,拱起的一座假山上修了亭榭,临水的两根朱柱旁确是有一抹人影的。故弄玄虚,常喜心中嘀咕着,远远叫一声儿:“侄儿。”
不想那人影边上忽的站起一个人,那才是崔竹,细长的身量,老练的行止,遥遥对他恭谨地一拜。
虽不愿承认,但常喜此遭的确是受他压制,眼下不情不愿登上假山,拨开珠帘时,亭榭之内却只剩那个批盖斗篷的人。
常喜再如何好脾气,此时也要发怒了,坐在亭榭四边的座儿上,皱着眉:“贤侄,五叔既来了,又何必弄这些!你须知,这毕竟是五叔的园子……”
那带斗篷的微微一颔首,站起身,把兜帽摘下来。
簌簌的声音静了,常喜不耐烦地望过去,这一下,竟是被鼓槌擂了心肺,蒙了。过了好一阵,才站起身,假笑着惊讶:“三哥,怎么亲自过来!京里批的?”
那戴斗篷的,竟然是本该在宫里侍奉天子笔墨的崔飨。
“批不批我都要来!再不和你当着面说清,咱们就甭做兄弟了。”崔飨陡然拔高声音,把桌狠狠一拍,恨铁不成钢地:“你在南京,虽说不是天子脚下,可怎么能……怎么能做这种事!”
常喜紧锁双眉:“三哥这是何意?”
“别在我面前装傻,忠义伯的后嗣,你、你也敢……”崔飨压低了声,“敢顶替……还好老祖宗疼你,暗地里拨一支兵来,万一那个假冒的露出马脚,你晓得事态要变成什么样!”
“三哥!你此话怎讲!”常喜面色陡然一变,明白崔飨是奉了老祖宗的旨意来的。
崔飨不言语,一双眼把他望住,似乎是看透了他。
常喜不得已,只苦笑:“我知道了,是有人在老祖宗面前讲了谗言吧,我虽在南京,可心总是向着宫里的,每年……每年孝敬的也没落下,三哥,你心里是明镜一样的,我信你不会传那些风闻。”说到这,他把桌子一捶,咬牙:“到底是谁在搬弄是非?”
“小喜子,”崔飨每回这样叫他,就是要跟他讲旧情,“你别不认,天底下,没人敢瞒老祖宗。”
“我冤枉!”常喜暗赌一把,叫着屈。
“好大的冤枉,看看吧!”崔飨别过身,从怀里摸出一本装订成册的蓝皮本,里面各类通信、支出、进项,罗列得清清楚楚。
常喜目光闪烁,那种精心涂抹的底气碎了个满地,磕磕巴巴地:“是、是……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