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题便是。”
张文海看着信心十足的众人,朝着众人启唇一笑,无论是角度还是程度,都有模仿楚辞之嫌。
“这题简单,我有一支毛笔,若在场有人能跨上去,我便服了。”
“这题不算数,若你的毛笔有丈长,我们如何能跨过去?”
“就是普通的笔而已,你们莫不是怕了?”张文海从怀中取出一支狼毫,不过儿臂长,任是一小童也能轻易从上面跨过去。
周围笑声一片,大家提起的心也都放下了。他们原以为这张文海是想使什么阴招,谁知不过如此?甚至有人怀疑张文海读书读傻了。
“你快将笔放下,让我等跨过去吧。”
张文海不理他们的起哄,淡然地拿着笔走到围墙边,将笔置于墙角处,说道:“来吧,谁先跨过去?”
……
张文海忆起今日之事,免不了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楚辞心里也帮他鼓掌,实在装得一手好逼啊!
是夜,楚辞将秦夫子给的那道题拿出来,上面写着:岁冬大寒,雪下三日不止,往来路绝,牲畜死于道中,生民饥苦,为官者当何如?
这个题目挺应景的,现在正值冬季,他们这里虽然还未下雪,但天气已经是很冷了。
古代的灾害都是很可怕的,楚辞某日闲暇听乡邻闲聊,讲的就是某年冬日,府城附近的一个汉子去迎亲,谁知回来的路上天降大雪不止,一群人被围困在半途的一个破庙中。待积雪消融,两家去找人,发现从接亲到送嫁的二三十人尽皆冻死了。
这种轰动一时的惨案让大家对冬天充满了恐惧,那几年冬日结亲的新人也是少之又少。
楚辞思忖一会,然后提笔写道:“岁冬大雪,天变异常必有迹可循。俗语有言:上天同云,雨雪纷纷。若为官者遍察广听,便可提前派遣差役锣鼓示之,以减免伤亡损失……若灾害已生,为官者首要飞书传信以告上官,再者开仓放粮以赈济灾民。待雪止,为官者还应以工代赈,令青壮男子清扫积雪,疏通道路。凡冻死之牲畜,需就地掩埋,不可放任……”
楚辞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字才停下来。他拿起纸,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痕,然后开始了一项伟大的工程——数字数。
现代学生看到语文试卷上的不少于八百字时,经常会有头昏眼花之感。古代的科举对于字数也有要求,他们讲究的是短小精悍,文章字数一般限制在五百字以内。
楚辞数了一下,然后愕然,他其实觉得自己还有话想说,但字数已经达到了七百多。
他将纸张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第一次发现原来会编也是一种罪过啊。他在心中默念,这不是写论文!不能超过五百字!超过者不予录取!谨记谨记!
念完之后,他又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删删改改,将一些不太必要的话去掉,语气生硬的话改得稍微婉转一些,待月上中天时,方才睡下。
鸡已鸣过三次,楚辞的房门还不见打开。张文海想要上去敲门,却被方晋阳拦住。
“文海,这般贸然打扰是否有些不妥当?而且楚兄并未说过要传授我五禽戏法,不如今日先算了,改日楚兄同意了我再来。”
“晋阳,没关系的。楚兄为人大度,这五禽戏他不止教过我,就连小橙子都跟着打过两天。你身体不好,若是学会了这个,必定对你有所帮助。”
方晋阳心里一动,县试时天气寒冷,他的身体不争气,每次都只坚持半天不到便被送出考场。
家人虽无奈,却不曾埋怨苛责过他,可是他自己心中却满是郁气,明明题目他都会做的。
在方晋阳心里波动时,张文海已走上前敲门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他对楚辞的作息习惯已经了如指掌。
当“砰砰砰”的敲门声传来时,楚辞闭着眼睛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摸索衣服。
“楚兄,晋阳他身体不好,能不能也跟着你练五禽戏?”张文海一见楚辞出来,便上前询问。
楚辞看了一眼背后有些尴尬的方晋阳,说道:“当然可以,谁若想学自来便是。当初创了这套功法的神医华佗,必也乐见其推广于众人之中。”
张、方二人一听很高兴,就跟着楚辞进了屋。张文海一进门,就娴熟的将自己脱的只剩两件衣服,然后手脚乱舞开始做准备动作。方晋阳看得目瞪口呆,他还从未在外人面前宽衣解带。
“晋阳,你快脱啊,先做准备动作,待全身发热之后再出去练五禽戏,才可保证不受风寒。”
方晋阳犹犹豫豫地把手放在衣服上,不知道该不该脱下。楚辞见状,说道:“方兄只需将外面大氅脱了便是,你身子骨弱,慢慢来吧。”
方晋阳如释重负,将大氅脱下摆放整齐,然后才跟着张文海一起做那些怪异的动作。
热身成功之后,他们就出去打五禽戏了。张文海如今已是练得有模有样了,方晋阳初时感到寒冷不已,喉咙处一阵发痒,等动起来后,他却发现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们三人之中,张文海身体最好,一套五禽戏下来,浑身都是汗。小橙子早就备下热水,等着他去沐浴净身。
楚辞略出了些薄汗,只需擦拭便可。方晋阳只是面色有些红润,身上却无一点汗。他的仆人等在一边,见他停下便立刻将大氅披在他身上,生怕他受了风寒又要生病。
“让楚兄见笑了,我从三年前起身子就不好了,他们都看怕了。”方晋阳苦笑道,怕楚辞认为他是一个娇弱之人。
“方兄以前可受过冻?”
“未曾,”方晋阳摇摇头,“我也没有得过什么大病。每次大夫把脉时,都检查不出什么,也只给我开一点温补药吃吃。”
“常言道,是药三分毒。方兄还是不要吃太多药,以免药性留存。”楚辞说道。
“是极,我认识的一个老大夫也这么说。”方晋阳微笑道,“只是若不吃这补药,恐怕我连出门都难。”
楚辞再怎么看,也觉得方晋阳不是这么虚弱的人。不过人家大夫都找不出原因,他也不好妄加猜测。他其实觉得方晋阳属于亚健康人群,估计是家里太过小心照顾,才让他看起来病怏怏的。
张文海过来后,两人话题便止了。
用过早餐之后,楚辞带上昨夜写好的文章,又去了县学。
这次去时那些学子们正在上课,秦夫子也坐在一间教室里讲学。楚辞四处走走看看,颇有点教导主任巡查教学情况的模样。
“楚辞,你在这里干什么?”
楚辞回过头看去,发现是孔山长和一名老者正站在一棵腊梅底下看着他。
他有点不好意思,先走到孔山长面前,然后朝二人拱手作揖,然后道:“学生今日来是向秦夫子请教学业一事的,不料夫子如今正在讲学,学生不便打扰,于是四处走走看看,若有违院规,还请山长惩罚。”
孔山长说:“无碍,只不要离得太近,打扰到他们读书即可。”
“多谢山长。”楚辞说完便想走,不打扰山长和那老者说话。孰料那老者突然来了兴致,问道:“这位老友手上的书卷可否容老夫一观?”
对于被唤老友一事,楚辞有些无奈。但本朝就是如此,有秀才功名者无论年岁大小皆称老友,无秀才功名者纵使年纪再大,也只能被称小友。
“当然,老先生愿赐教一二,是辞之荣幸。”
第29章 就不借给你
这位老者本来是被楚辞写在纸上的字吸引才出声的, 但当他看见内容后, 那些字却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好, 好呀!”老者啧啧称赞道,“你也看看。”说罢, 便将手中的文章递给孔山长。
孔山长接过, 先皱起了眉, 因为楚辞的文风并不是当下流行的骈四俪六。他耐着性子看下去, 突然忍不住想要赞叹出声,却又似忆起了什么, 强自将声音压回喉咙。
“这些办法可是你自己想的?”
“小子不才,胡乱写了些东西上去, 让老先生见笑了。”
“年轻人不用太过谦虚, 我看你心中有丘壑, 才能言之有物,这篇文章可否容老夫带回去好好欣赏?”
“这……”楚辞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老头看起来不像那么无赖的呀, 看就看了,还要带走?
“咳咳, 刚才未向你介绍,这是甘州府提举学事司的分巡道莫道员, 此次是代替提学大人下来检测各县学子的学业的。”孔山长疯狂暗示楚辞。
楚辞会意, 原来这位是来“微服私访”的上官啊。提举学事司的提官相当于教育厅厅长,这位分巡道,就相当于常驻各个县的教育局局长, 只不过他们不受当地县衙管制,一切事宜直接由提学司负责。
太祖建国之后,在各州府设府学,在各个县设县学,在乡镇里设社学。除此之外,每个县里还有学田,用于改善每个地方的治学条件。只要是官府统一设置的,每年末就都会有考评,这考评和书院来年的办学经费有着莫大的关联,也难怪孔山长会如此重视了。
之前不给楚辞介绍,八成是那莫老爷子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这会孔山长向楚辞介绍,他没有反对,看来确实是想要楚辞这篇文章。
“莫道员有礼了。您老能看上小子的这篇文章,小子不胜荣幸。您只管拿走便是。只是内里言辞粗鄙不堪,恐污了您的眼睛。”
楚辞进退有度,既表现出自己的尊重,又不过份谄媚,搭配上他斯文俊秀的外表,很容易让人好感倍增。
“如今的年轻学子,真是了不得啊。哈哈哈,你放心吧,若这文章真起作用,老夫绝对不会亏待你。”莫怀古很欣赏楚辞这样的年轻人。
他见过很多书生,他们有的固执己见,轻易不肯低头,更有甚者以挑衅权威为扬名之本,实在是愚蠢至极。有的则过度谄媚,一点读书人的气节也无,让人见之则生厌。
这楚辞年纪轻轻,能有这份涵养,未来可期啊!
楚辞听了莫怀古的话,心里先是一阵激动,而后便涌上无数叹息。
这文章是他根据古代实际情况总结的现代治理雪灾的方法,原本就属于站在巨人肩膀上,自然比这时候的眼界要高得多。
莫道员既然说要起作用,必然会将他的文章投至灾处,如果可行的话,就等于免费帮他扬了名!
而他叹息的也正是这件事。如今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遭了雪灾急需救援,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个故事,楚辞就觉得揪心。
莫怀古没想到这次巡查竟然会有意外收获,他拿到文章不久之后,就离开了县学。
“你小子跟我过来。”孔山长没好气地说道,莫道员往日来时身边总是人满为患,好不容易这次他只身前来,他本想将莫道员引到他的得意门生处,让道员考校他们的学问,以此留个好印象,没想到中途被这小子截了胡。
楚辞很无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惹了孔山长不开心,但还是乖乖地跟在他身后朝他的书房走去。
“你小子是不是知道莫道员今天要来,所以特地等在那里的?”孔山长总觉得楚辞出现的时机太好了,而且还特地准备了文章,这也太巧了吧?
楚辞立刻大呼冤枉:“山长,您是知道的,我要是有那本事,还会被人冤进府衙大牢里吗?若不是秦先生相救,恐怕我此时早已不存人世之中了。学生哪来的本事探听消息啊。”
“我就是怀疑你先生……”孔山长嘟囔道,“罢了罢了,我可能也是魔怔了。你且去吧,你先生应该快下学了。”
他挥挥手,想要将楚辞赶走。他身为提学亲自任命的袁山县学山长,教出来的学生却总是不如秦岭青。今日眼见机会就在眼前,却又被秦岭青的学生抢走了,他竟忍不住将怒气发在学子身上,实在是不该啊!
楚辞一动不动,还是笔直地站在他对面。
孔山长有些生气,难不成这楚辞还想让他也道歉吗?他抬起头想要训斥,却发现楚辞的视线根本不在他身上,而是热切地望着桌上的某处。
“你——”
孔山长话还未出口,就见楚辞往前一步,激动地说:“山长,您怎么有这本《黄州寒食帖》,可是苏东坡真迹?能否借给学生一观!”
《寒食诗帖》对于楚辞这样喜好行书的人来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心头好。它是苏轼的代表作之一,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
这一本,上面的字磅礴大气,光彩照人,毫无艰涩之感,十分像是他的真迹。
孔山长冷笑一声,抢了他学生的机会,还想借他的帖子看,不借!
楚辞急了,又往前一步:“山长,学生保证会爱惜此书,不让它沾到半点污秽。学生临摹之后便双手奉还,请山长借给我看一看吧。”
如今学子极为追求楷书,市面上很难寻到行书帖,更何况还是苏东坡真迹,可谓是可遇不可求啊!
“你先把台阁体练好再说吧,科举试场上可不写行书。未免你先生冤枉我误人子弟,这帖子我是不会借给你看的。”孔山长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会看楚辞吃瘪有些高兴。
楚辞确实很无奈,但人家就是不借,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向孔山长拱手作揖之后,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那本字帖,几乎要滴出泪来。
“快走吧,你先生应是下学了,我就不多留你了。”孔山长看似不经意地拿书将《寒食诗帖》盖上,再不肯让楚辞多瞧一眼。
“山长,学生告辞。”楚辞声音蔫蔫的,就连走出去的样子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