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谢夫人看他一眼,“我们摇清可是最是听话的。”
“好好好,”许将军无奈道,“是我错了。”
“刚才有些恍惚,周围的一切便都不知了,摇清不是故意的。”贺摇清这才“回过神来”,满是歉意,开口说道。
谢夫人这才用一种“我早就知道是如此”的眼神看过去,惹得许将军只能不住讨饶。
谢凌与在旁笑笑,忽然感觉鼻间传来了一股味道,似是草木清香,却还带着一股烟草灰烬的味道,不难闻,可也着实算不上是什么熏香,仔细一闻,竟是身旁的许耀灵身上传来的。
于是便开口问道:“你今日换了熏香?”
许耀灵看他一眼:“我什么时候用过熏香?”
“那你身上的味道是——”
这时,许将军却开口了:“对了,我还未与你说呢。”
他说着从身后侍从那里拿出了一个香囊,继续开口说道:“这是西域新搞出来的好东西,养剑用的,我也只得了两三两而已。”
谢凌与打开香囊,里面的东西看着像是一种奇怪的草药,头圆尾尖,两侧一边带着利齿,另一边却圆润无比,整体呈着一种暗色的红,像是干涸的血液。
“此物名为九冬,本是要烧来以气熏于剑上的,可我这里着实不多,那商人说配剑的时候制成香囊,带在身上,连着三日,效果跟那差不了多少。”
许叔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总是想着几个小辈,哪怕自己的不多还是要再一分为二,谢凌与笑着道谢:“那就谢谢许叔了。”
“还跟我客气什么,”许将军摆摆手,又转头看着他,可能是夜太深了,声音便有些低沉暗哑,“你可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有什么好东西能缺了你。”
“你今日没有佩剑,怎么还带着香囊?”
“我觉得这味道还挺好闻的......”
贺摇清在旁看着,听着他们说话,神色依旧是低沉阴郁的,还添上了几分漠然。
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说过话,也不想说,直至上了马车,也是微闭着眼靠在塌上,眉头却是有些皱的。
谢凌与不想吵到他,只是轻手轻脚地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披风,温柔地搭在了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给太后寿礼什么的都是寿典开始前给的,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没有写。
还有那个四书其中有两本是我编的。
第34章 圆寂坐化
寿宴过后第三日夜里,贺摇清突然接到了下属紧急递上的消息。
——玄明坐化了。
这个闻名天下的山泉寺住持,香客们眼中的得道高僧,于当日夜的寅时一刻,也就是贺摇清收到消息的半个时辰之前,于讲经堂蒲团之上,圆寂坐化。
若是贺摇清此刻赶去,或许还能摸见他尚还温热的遗体。
是深夜,所以消息还未传开,贺摇清捏着信筏站在窗前,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些让他厌恶的、不愿回想的往事。
他的确是在清泉寺里住过一段时间的。
今天的夜风很有些凉,天上没有月亮,贺摇清不喜欢没有月光的夜晚。他将手中信筏凑近烛火,火舌转瞬间吞噬殆尽,只余下灰烬,风再一吹,也就什么不剩了。
人或许也是这样。
贺摇清觉得有些疲惫,躺到塌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半梦半醒间,诸多往事都朝他袭来,于是睡眠便成了他最深的梦魇。
当谢凌与早上醒来走出书房,看见的便是他皱着眉头,睡不安稳的样子。
贺摇清浅眠,哪怕谢凌与的动作再轻,人只要一出来他便醒了,迷糊酸涩地睁开双眼,看见谢凌与走到了自己床前,正动作轻柔地给自己掖着被角。
“再睡一会儿,晚上我买些安神香回来。”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与轻柔,没有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睡不安稳,就好像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贺摇清恍惚觉得牵扰他的那些东西都离远了,沉沉睡去,梦里什么也没有,却有清透温柔的月光洒了下来。
在他入睡的时候,山泉寺的玄明大师于讲经堂蒲团之上坐化圆寂的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传递开来。
当日正午至阳之时,遗其嘱愿,由其弟子释空主持荼毗仪式。
立秋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天气渐渐转凉,太阳早已不再那般炙热,可今日却烈日炎炎,恍若是在盛夏。
玄明大师本就是“得道高僧”,历来颇受推崇,当是时,天堑台摩肩接踵、万人空巷,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官员重臣,每人都是面带肃穆,翘首盼望。气氛在皇帝口谕传来之时到达高峰,前来传话的依旧是袁公公,他身材佝偻,声音高昂,口传皇上谕旨——是要给他封号。
仪式开始,冲天火光跃起,映着炎炎的烈日,教人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更为耀眼。
却并未有多少人伤心难过,只因坐化圆寂而去,以打坐的姿势安然而命终,乃是涅槃而终,象征着诸德圆满、诸恶寂灭,归于西方极乐。
是大功德。
仪式结束之后,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烧出了九颗舍利。
佛偈上说“九九归一”,向来为佛家信奉,此至,在天下佛徒香客之中,玄明,就是现今的活佛圣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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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情如此之大,就算谢凌与身在城外,也不会得不到消息。
那人昨日睡不着,就是为了这件事吗?可玄明大师夜间圆寂,白天才传出消息,他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贺摇清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谢凌与刚开始是不知道从何而问,现在却是不敢问,只想等他自己放下之后亲口说出来。
又或是信贺摇清不会害他,才会如此这般的吧。
及至酉时,谢凌与从城外回来,买了安神香之后便回了府。
却未想到贺摇清已经穿戴整齐,是一件素色的男装,正靠在窗上愣愣地看着外面西下的太阳,听见声响回头看他。
“夜里陪我去趟清泉寺,”他没有解释,声音也是淡淡的,“不要惊动旁人。”
谢凌与放下手中提着的安神香,依旧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马车。”
太阳渐渐完全落了下去,四周越来越暗,夜露很有些凉,两人趁着夜色,小心出了府。已经有辆马车在外等着,马车里很静,只有车轮撵动的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鸦鸣犬吠。
到了山下,却未曾想到石阶中央正立着一人,夜风吹起他的僧袍,显得有几分清瘦。
是个面容白皙的年轻和尚。
谢凌与认出他是那日领着自己两人去见玄明大师的那位和尚,本以为这是贺摇清安排的,可看过去他却如自己一般惊诧,不禁有些疑惑。
那和尚嗓音冷清,虽然年轻,面容却有着几分玄明大师无悲无喜的模样。
“住持圆寂前叫我过去,交代我今日在这里等着二位。”
“我们若是不来呢。”
“住持是不会错的,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两人便跟着他一起走,说来奇怪,路上没有碰到过一个守夜的僧人,最后去到的地方,正是玄明坐化的那个讲经堂。
经堂内灯火通明,佛前供奉着九颗舍利子。
年轻和尚打了个佛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经堂的门。
贺摇清怔怔地看着舍利,眼神让谢凌与看不懂。
这便是玄明吗?
经堂清寂,火光摇曳,在佛像上打下道道光影,它当然也是无悲无喜又悲天悯人的。
谢凌与不开口,只静静地等着贺摇清开口说话。
“我幼时是在清泉寺呆过一段时间的。”
贺摇清终于开口了,第一句话有些艰涩,往后便越来越顺畅,他微微闭眼,听着耳旁灯芯爆裂的噼啪声,这样熟悉的环境,很容易让他忆起从前。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那时景仁帝可能是“没有经验”,总害怕自己越长大,会变得越来越像男子,便太过急躁,以至于不择手段了。
当时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而那时的自己,最害怕的便要属“戒室”了吧?
建在地下,阴冷狭小,只能堪堪容下幼小的自己,进去之后坐下或弯腰都不能,只能站着,没有光亮,也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声响,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了,眼前只有无尽的恐惧黑暗。
不对,耳边是有声音的,是自己卑微的,哭泣求饶的声音。
弱小、无助、不能反抗,只会哭泣求饶,这简直是我最恨的样子。
贺摇清的眼神中甚至没有痛苦,好似与从前的自己完全割裂了一般,只有无穷的暴戾与恨意。
“终于,在又一次从戒室出来之后,我终于‘疯’了。”
贺摇清甚至低低笑了起来:“不再说话,不管看见谁都会惊叫,任何有菱角的东西只要到我手里,最后都会招呼到我自己身上。”
“几次之后,他终于怕了,甚至以为我是中了邪,以祈福为由,带我来了清泉寺。”
作者有话说:
一会儿还有一章。
第35章 晨钟暮鼓
七八岁的小童,跟在面容威严的景仁帝身后,面容精致,眼神却空洞冷漠得吓人,再加上穿着繁复的宫裙,看起来不像活人,反倒像是个人偶。
“……就是这样,现在好上一点了,最起码不会再见人就惊叫,可还是谁都不理,大师你看看,莫不是中了邪?”
玄明当时还不像现在这样老,但依旧是佛骨内蕴的模样,哪怕他此刻面前站的是当今圣上,也是一副清臞疏淡的样子。
他看了看面前站着的小童,目光是一种看透了世间万物的空无,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穿透了这个人在看什么旁的东西。
贺摇清微微低着头,好像已经与世间的所有东西都隔绝开来,明明站在这里,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感受不到外物的存在。
——直到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所以圣上若是要他复康,就让他留下来吧。”
贺摇清沉寂空洞的眼神突然就动了一下。
景仁帝闻言,眉头紧皱,是不怒自威的样子:“只能这样吗?”
玄明好似没有看见他的神情,依旧开口说道:“持续七七四十九天,每日由我来为他念经做法,只有这个方法。”
景仁帝虽不愿,可还是毫无办法,就只能把他留在寺里了。
——这是贺摇清生平第一次离开皇宫,虽然只有四十九天。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僧人早课诵经,古语梵音,木鱼声声,晨钟暮鼓,像是能直直穿透他的心神。
不必再日夜都学规矩,没有父皇和嬷嬷的责骂威胁,脱下了缠绕得让他喘不过气的繁复宫袍,换上与周围人一般的僧袍,就好像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寺里诵经声至夜不散,梦里的一切魑魅魍魉也都不见了。
他才七岁,什么都不懂,却在这里找到了安寂。
玄明每日为他诵经,他不愧是大师,只听着就能让人心静,带着自己去见香客,看世人疾苦,听他解签,去后山桃园,去看铺天盖地的、从未见过的漫天桃花,明明还是之前仙风道骨的样子,却总是唠唠叨叨地像个寻常老人,告诉自己桃子几月成熟,一草一木皆是一个世界,带着禅意。
……等他回过神来,就总是跟在他身后了。
那时的他才七岁,七岁的小童而已,又知道些什么?他出生开始,就从没有人能将他带出不可逾越的宫墙,像这样一般对待过他,就像是对待一个正常的人。
如此,便有些想得多了。
然后呢?
贺摇清有些记不清了。
就像是溺水的人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救命的浮萍,他虽什么都不懂,但至少想摆脱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一切。
如此认真思索了好几日,某天终于在无人的禅房鼓起了勇气,虽然可笑,却是他第一次那般紧张慎重,犹豫良久,开口问道。
“你知道的吧?”
玄明与往日一般打着机锋,不说人话:“知是不知,不知亦是知。”
“可我不想这样,”那时的自己抬头看着他,就算是全天下最好笑的丑角也不会再有他那般可笑,“你会帮我吗?虽然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办,可有一天我要是想出来了,你会帮我吗?”
那时玄明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可回的那些话,贺摇清却一直都记得,一个字也不会差。
“阿弥陀佛,时候未到,贫僧帮不了你,亦不知你在说些什么,”玄明表现得好似真的全然不知,“但想来人定胜天,小施主是会成功的。”
贺摇清当然不会再记得,玄明当时楞了好久,开口说话的声音艰涩得像是干涸枯裂的河床。
第二日,为人敬仰的“玄明大师”便如同要甩下一个什么沉重的包袱一般,还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便找来宫人告诉皇帝,公主已经好了。
而从那之后,他便再也不见贺摇清。
玄明说的话贺摇清一个字都不信,拒绝便是拒绝了,若是直说他虽失落,可也不会非难,但一边说得那般冠冕堂皇,实际上却又避之不及,真真是得道高僧,真是再虚伪不过了。
自己的确是好了,从来没有像那样好过。
再次回宫的贺摇清,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忍耐,直至机缘巧合有了自己的势力,静静蛰伏,慢慢培养,直至形成了一张细密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