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吧,是个人都能办到。”
薛浪无畏且无味地说着,兴致缺缺,显出一点舟车劳顿的疲劳。
然而阴阳先生并不打算就此罢口。
“我都交完底了,你还有什么顾虑,我们不是合作关系吗?哪有我出力你看戏的道理?我不想等杀了楚王,还要担心你背后捅我一刀。”
薛浪烦躁地捏了捏拳头,果然和蠢货交流就是费劲。
“闭嘴!”
阴阳先生一滞,暗道自己是否操之过急,引起他的怀疑了。
“滚出去,本王累了。”
他还想说什么,被薛浪冷冷地盯着,立马瑟缩了下,中气不足地撂下一句:“哼!狂什么狂!”而后挑开车帘离开,形容猥琐。
这之后到进入皇都,阴阳先生都没再单独找他谈过话,这让他稍感舒服了一些,不然他怕那人再说些惹人嫌的话出来,他会忍不住当场劈了他。
又颠簸了许久,薛浪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大楚的皇都也同大庆一样,分外繁华,令人眼花缭乱,西域的商人摩肩接踵,这便是与西域接壤的好处之一。
新奇的玩意儿琳琅满目,比之数年前又多了许多花样儿,令人不住地见之生喜。
于是薛浪就想到了千里之外的燕离,想把那朵别样的大簇红花别在他胸口,想放下他束起的长发绑上红色的抹额,想亲手将西域男子的装束给燕离扮上,一定很惑人。
他控制不住地这么想着,想立刻见到燕离的心情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强烈。
他仿佛看见皇都干净的街角,人潮退去,一个脏兮兮的小孩静静地躺在那,穿越时间空间,安详地看向他,喊了一声:“主子。”
“薛浪!”
猛地,他眼前的场景又是一变,变成了一道藏青色的高耸宫墙,阴阳先生不耐烦地盯着他,在伸手碰到他肩膀之前,薛浪不着痕迹前进一步。
“走吧。”
燕离暂时被他压在脑海最深处,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出来抚慰他的寂寞,异国他乡的惶然。
不,他并不害怕,甚至觉得大楚皇宫是如此熟悉,比住了十几年的陵阳更甚。
阴阳先生落后一步,宫墙两边的守卫让他欲言又止,怒气几乎达到顶峰,但这地方不是能给他放肆的。
独属于西域的各种花卉安安静静地在楚宫中绽放,香得呛鼻,比他记忆中的味道还要艳俗一些。
踏进大殿,似乎早朝刚下,臣子鱼贯而出,皆对薛浪一行人投来疑惑好奇的目光,其中有认识薛浪的人,免不了惊惧,大庆的战神如何来他们大楚了?
等人潮散去,薛浪才得以仔细观察座上的楚王。
那人身量短小,穿着与身形不符的明黄色龙袍,即便戴着尊贵万分的冠冕也觉得是贼眉鼠目,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半脚入棺、瘦骨嶙峋、心术不正的老头儿。
而他的性格也确实同他的长相如出一辙,狡诈、贪婪、吝啬、无耻。
因为在发家前,他只是个地痞商人。
24、小兽或猛兽
楚王也同样打量着他,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等殿内的宫人散干净了,才大笑着说:“薛浪,这么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得朕眼缘,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回来当我大楚的将军?”
年少成名的将军,哪个皇帝不想要?若是早知道薛浪有这样的天赋,说什么楚王也要留下他,或者除掉他。
薛浪也笑着摇了摇头:“楚王玩笑了,我们不如开门见山,说说你的目的吧。”
“目的?朕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想接你回来叙叙旧罢了。”楚王顿了顿,问,“听你这口气,莫非是路上受了什么欺负?”
“如此大动干戈,还差点害本王死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不是一句‘欺负’就能一言蔽之的。”
“哦?阴阳,确有此事?”
阴阳先生中途离开了一次,再回来时便站在了楚王的身后,如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闻言,他仅是远远地躬身谢罪,一只手臂横在腰间,行的西域人的礼节。
楚王便打圆场道:“阴阳同那群蛮子厮混久了,难免染了些粗鲁的习气,看在朕的面子上,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啊,哈哈哈。”
“楚王说的是。”薛浪无所谓地笑了笑,借驴下坡,一下子得罪太多人也太自信了点。
只不过,他不会相信阴阳先生是单纯地为了装个样子而捂着肚子,而且,那个与他“合谋”夺取大楚江山的蠢家伙,可没有这样坚毅的眼神。
楚王暗道他好糊弄,摸了把小胡子,揭过这茬:“薛浪啊,回去这么久,也不知道来个信,你莫不是忘了朕吧?还有,嫣嫣怪想念你的。”
“您多虑了,本王就是忘了父皇母后,也绝对忘不了你。”
来个信?他不派兵来打都算能忍的了。
说这话时,薛浪微微低着头,面上一派安然,语气也是十分平静,然而就是这种平静,让楚王心中一怵。
“毕竟那几年若不是楚王照拂,本王也活不成如今这个模样。”
薛浪轻快地笑着,眼尾上翘,懒洋洋地看向高坐于殿上的人,仿佛在看在一只鸠占鹊巢的麻雀,亦或者一个自导自演的丑角。
他的瞳色偏浅,虚虚实实看着某一处时,很容易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印象,楚王就在这种眼神里,脑中猛然闪过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那是多年前的薛浪。
早在那时,薛浪就表现出了过人的才能,且锋芒毕露,楚王每次被他的视线扫过,总会莫名产生一种猛兽在觊觎自己领地的感觉。
就算在深渊里、看不见出路的逆境里,那个张扬的孩子拧不弯、折不断,甚至还需要提防他随时的反咬。
这个心中生出一丝仓皇的老头反射性地避开薛浪扎人的视线,然后立马回过神来,高高地昂起脖子,挥舞着短小的手臂,像一只哇哇呜呜乱嚷的猴子。
“放肆!这就是你和朕说话的态度吗?!别忘了,这是在大楚,朕动动手指头就能取你性命!”
岂料薛浪掀了掀眼皮,居然一反常态,顺从地低下头,淡淡地说:“请便。”虽做着这样的动作,他说出的话却毫无恭敬可言。“不过数年前你都弄不死本王,更遑论现在了,你说对吗?”
在大庆,顾忌北燕军兄弟们,他不能放得太开,反而在大楚,他能完全显露自己的野心,即便这会引起楚王的戒备。
没人知道他的底气源自何处,但他的表现已足够骇人,至少楚王吓得不轻,快信以为真,以为薛浪是故意被抓,回来报复他的。
“叙旧也叙够了,楚王,咱们接下来还是谈正事儿吧,比如,晚膳用什么?”
楚王冒着冷汗的额头藏在垒起的高帽中,闻言嘴角微动,面目狰狞了一瞬,才说:“带他下去,好好看着,别饿死就行。”
“欸,推什么?本王可是你们王的贵客。”
薛浪被带走了,阴阳先生被楚王留了下来,两个人在大殿上沉默着,好一会儿,楚王才从王座上起身,缓慢地走下台阶。
阴阳先生慢他一步走在后方,边走边说:“王,为什么非要臣带他回来?您知道,如果不及早除掉他,他迟早会成为大楚的心腹大患。”
阴阳先生急切地说着,连他也害怕薛浪会成长起来,下台阶的时候,他的表情略显痛苦,于是下意识用手挡住了腹部,有丝丝的血腥味从他指尖流了出来。
“受伤了?”楚王问。
“是。”
“没用的东西。”
楚王冷哼一声,甩了甩衣袖,继续往前走,脸色阴沉了些许。
没等多久,他再次开口,脑子里的线像是一夕之间断了个精光,阴阳的劝告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快意的光,脸颊抖个不停、嘴角扭曲,声音嘶哑地说:“驯服一头牙尖嘴利的猛兽,很有意思不是吗?”
“在此期间,被咬下一块肉也没关系吗?”
楚王偏头,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在他露出利齿之前,朕会先打碎他的骨头。”
眼看劝是劝不动了,阴阳先生只好告退,退到大殿外时,恰好碰上匆匆跑上阶梯的,一身嫩黄长裙的少女,楚王最宠爱的七公主。
“七......”阴阳先生立刻停下行礼,却被七公主荣嫣一把推开。
“让开,别挡本公主的路!”她像风一样跑过他,顺利进入巨口大开的大殿,“父王!父王!他在哪?”
阴阳先生在原地站了会儿,面无表情地,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一旁的小宫人吓得双股战战,以头触地,却道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殿里,楚王还没来得及回到王座上,就被荣嫣一把拉住,被那双小鹿似的眼睛恳求地望着。
向来厌恶别人俯视自己的楚王竟没有第一时间发火,而是一边走上殿阶,一边宠溺地望着她,说:“嫣嫣别急,等父王磨磨他的锐气,再将他带去见你。”
荣嫣瘪瘪嘴,不大乐意:“父王,你答应我的,一把他带回来就赏给我。”
“嫣嫣乖,现在还不是时候,再说了,父王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反悔过?”楚王极有耐心地劝导着。
大楚王室子嗣凋零,活着的王子公主加起来也不过一掌之数,而且因为楚王实在太矮,纳的妃子们又一个比一个不争气,生下的孩子也是个顶个地矮。
但荣嫣就是那个例外,身材高挑,长相美艳,几乎是大楚王室的脸面,再加上她母妃伺候人确实有一套,所以楚王也格外地偏宠她。
这不,因为她一句话,楚王就敢派人到大庆明目张胆地抢走一个王爷。
荣嫣明显的不服气,看到楚王皱起的眉头,又生生把话吞了回去,显得有些丧气。
“知道了父王,儿臣告退。”
楚王点点头:“下去吧。”
如果薛浪是一只柔软无害的小兽,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塞进他的小公主怀里,但很可惜,薛浪是吃人的猛兽。
就这么放任他二人见面的话,薛浪一定会利用荣嫣来要挟他,到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舍弃哪一方。
25、一出烂戏
是夜,王宫高耸的城墙外忽然扔出一把四角弯钩,稳稳地抓在墙头,在月光下反射出犀利的冷光,系在其下的绳子绷紧的瞬间,一道黑影跃上高墙,然后身轻如燕地消失在城墙内的黑暗里。
“什么人?!”
巡逻卫兵乒乒乓地大步跑来,低矮的花丛轻轻抽动了两下,似乎是风吹的,不远处,一只白猫正探头探脑。
伙伴跟随他而来,见此松了口气,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嗨,虚惊一场,又是那位主儿的猫,三天两头往这里钻。”
“嗯,去看看其他地方。”
“待会儿去喝点糙酒吧,瞧这天冷的。”
“确实,老鼠都不愿意出洞了。”
“嘿!你这家伙又玩什么哑谜呢?”
低语声和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远去,半刻钟后,几个身形诡秘的卫兵又忽然出现,鹰眼一般锐利的视线扫过每一处,低沉的报告声此起彼伏。
待确定这地方确实没人后,他们才放下疑虑走开,这是楚王推崇的,兵不厌诈。
“走吧走吧,哪有人啊。”
然而不一会儿,先前那群卫兵又摸摸索索地回来了,正所谓,兵不厌一诈再诈。
那只白猫一直待在原地,拿油绿的猫瞳幽幽地望着他们,比平时安静不少。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进了关押薛浪的宫殿。
彼时,薛浪正烹茶煮酒,悠哉游哉,毫无被软禁的自觉,见到来人时,也只是淡淡一瞥,然后继续摆弄着那套崭新的茶具,已经在开水里滚过几圈的酒壶,放在炉子上温着,冒着浓浓的雾气。
阴阳先生没料到他如此淡定,盯着他的动作看了好久,差点让他忘了来此的目的。
“薛浪,今晚就可以行动了。”
“非矣,阴阳先生不是受了伤吗?计划还是推迟为妙。”
“受伤?嗯,是受了点小伤,但是不打紧,按原计划就好。”
“原计划?本王怎么不知道还有计划?”
阴阳先生被激得面上染了怒色,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压抑着声音,即咬牙切齿地说:“薛浪!你再装傻充愣,今晚死的就不只是楚王了!还有你!”
薛浪头也没偏:“你大可试试。”
殿内一时沉默无话,暗嘲涌动,直到窗外再次传来动静,另一个细长的人影如猫一般跃进了窗户,带进来一股属于女子的清香。
那人似乎没料到会面对两个脸色臭到如丧考妣的大男人,一时间也呆住了,于是便形成了现在这个“三足鼎立”的局面。
还是薛浪率先煮好酒,打破了沉默。
“两位喝一盅?”
没过多久,三人奇怪地于桌前围坐下来,殿外遥遥地传来“抓刺客”的声音。
阴阳先生看也没看推到自己面前的酒盏,而是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个黑衣女子,对薛浪说:“薛浪,你真是走到哪都不安生,杀身之祸如影随形啊。”
薛浪浅浅酌了一口热酒,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何以见得?”
“她难道不是来接应你的?闹出这么大动静,明日楚王知道了,你待如何?”
言下之意就是——快与我合谋,一起杀了楚王,你明天还能活。
薛浪没接他的话,朝女子扬了扬下巴:“那么你呢?有何贵干?”
女子先是瞥了阴阳先生一眼,再看向薛浪,闭口不言,显然就是有外人在不方便说话,希望薛浪能赶走那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