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那一条红绳,使了使劲想拽下来,又收住了手。
算了,不能这样,越这样就证明越在意温霁云。他要大大方方戴着这条手链,还要把温霁云从心里赶出去。
温霁云手中是一盆清水,盆中的清水因为他的手不稳,水面在微微晃动,一条灰扑扑的毛巾搭在水盆边缘。
他走进殿里,默默地屈膝跪下来,把毛巾用水打湿再动手拧干,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地板。
阮棠自己在书桌前坐下来,从案头找出了一份原主暴君渣攻的手稿,摊开一张白纸在边上,提笔认认真真临摹起来。
看得出来原主渣攻很不爱学习,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毫无章法,只能说还算得上刚劲有力。
阮棠从小写字都是斯斯文文很秀气那一种,经常被老师夸奖公正整洁,和暴君渣攻就不是一个路子。
阮棠耐着性子学了半天,还是没学会这字儿怎么写得像。
刚才他答应了小余太医的事情,本来也可以直接找宫中内书阁学士过来口述意思,让对方去写,但是他不可能一直都用这个办法,还是得自己多学习。
自学成才实在困难,何况他一点底子都没有。但是如果有个人教,那应该就容易多了。
论学书法,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好老师……他总是利用自己,自己怎么就不能利用一下他?
阮棠抬起头说道:“温霁云,过来。”
温霁云闻声抬起头,看了小皇帝一眼,放下手中的抹布,默默站起身走了过去。
阮棠把暴君渣攻的手稿摊开在温霁云面前,问道:“我的字,好看吗?”
温霁云:“……”
他一向不吝夸奖别人。但是这种字,让他怎么开得了口?
也只有一向自恋的小皇帝会拿出这样的字来要求别人夸奖。
温霁云沉默了良久,回答道:“陛下的字……别具一格。”
“听闻你能临摹古往今来书法大家的手笔,写得没有不像的,不如临摹我的字来看看像不像?”小皇帝想了想,又补充道:
“写得像就不罚你了,写得不像就再重重罚你。”
温霁云不知小皇帝何故心血来潮要他这么做。不过今日小皇帝龙颜不悦,估计只是为了找个借口继续惩罚。
他听话地坐下来,提笔去临小皇帝的字。
只是他的指骨损伤,使不上力气,手微微颤抖,每一笔都写得艰难。
比起之前余太医说他没法在提笔写字,能有这样的程度已经是意外之喜。温霁云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长睫下漆黑的眼眸如一潭冰泉无波无澜,认真地专注在字上。
他的手毕竟恢复不好,写笔画抖得厉害。但是除此之外,每一笔一划的行笔、结构,都与小皇帝的亲笔无二。
阮棠就在一旁偷偷学习他怎么行笔写字。
这个暴君渣攻的笔法很刁钻,原来时而把笔侧着写,时而还要把笔锋逆过来写,总之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写字,也只有精通书法怎么行笔、见过了千奇百怪的行笔方式的人,才看得出来他这么多刁钻的写字习惯。
温霁云将小皇帝的一幅字临完,默默放下手中的笔。
阮棠觉得,除了手抖之外,其实已经有九分以上的相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
真的厉害。
但是阮棠才不会就这么放过温霁云,他可还没消气呢。
“一点都不像。”小皇帝哼了一声,说道,“我的字必不会有这么丑,你分明是故意来羞辱我的,罚你擦地以后还要把桌子椅子全都擦了!”
温霁云半点没有讨价还价,依旧起身去默默地跪在地上,认真地擦地。
阮棠一边悄悄跟着刚才从温霁云那里投学来的笔法练字,一边悄悄观察温霁云。
温霁云擦干净地板,膝盖几乎站不起来,是用手撑着地面上,方才慢慢地站起身。他站起来后一刻也没有停下休息,又去打了一盆水,换了干净的毛巾,将桌椅书架都擦过一遍,没有一句怨言,也不偷懒一点半点,做得一丝不苟十分专注,让人找不出一丝错来。
这个人真的有一种魔力,明明知道他冷漠无情又会算计人,却忍不住会敬佩他的为人同情他的处境,想恨又恨不起来。
不然原主怎么知道了他心冷意冷,还是要上赶着奉上真心求他能真真正正爱自己一回呢?
然后他冷静地抓住一切机会,把原主的国家给搞垮了。
原主固然凶狠残暴,但是温霁云何尝不是比暴君渣攻更加心绝手狠。
一定要让让这个冷漠无情践踏别人真心的人吃点苦头。
阮棠道:“干完了就出去花园里浇花挑水施肥除草打扫□□,所有活儿都是你的,做不完不能吃饭。”
温霁云温顺地应了一声“是”,没有半点犹豫地走了出去。
阮棠临摹了半日,觉得写得差不多了,以后再坚持练一段时间应该能勉强凑合用,打算先去沐浴一下洗一洗身上的臭汗,然后吹着风散步去内书阁,这回就先让学士们这这道政令。
他沐浴完毕去内书阁吩咐完事情,又在御花园里垂着晚风用了晚餐,再悠闲地散步回寝殿去。
半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是被切了一半的西瓜。
月下,一个身影还在忙碌地挑水,把水倒进屋檐下的水缸里。寝殿的花园里有几十口水缸,种了各色品种不同的莲花,此时竞相开放了,水每日都要换。
小皇帝吩咐让温霁云干所有脏活累活,可没人愿意不趁机偷懒,当然都让温霁云一个人干。
阮棠走过去,打算过去观赏观赏水缸里的莲花,脚下却被水缸旁的青苔一滑。
“哗啦——”
温霁云原本挑在肩上的水桶翻倒在地,清水汩汩倾泄在石板砌成的地面上。
小皇帝仰倒在他怀里,被他紧紧抱住。
再次抱住这个软乎乎的少年,温霁云仿佛听得自己心头“呯——”一声,有什么东西碎开了。
少年在他怀里挣扎企图摆脱他,他却舍不得放手。
他紧紧地抱住少年,狠狠地将他按在怀里。
“我都和你说开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算计我?”小皇帝像一只不愿意给人抱住的张牙舞爪的小猫,在他怀里又打又踹又挣扎,“说好了不要虚情假意了,你就这么喜欢装吗……”
小猫越说越安静,也不挣扎了,好像已经心灰意冷,低声说道:“算了,我和你真心相待也是不可能得到你的真诚的,我以后不要你的真心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温霁云没有说一个字,但是阮棠感觉到他听了那番话以后,连一向很平稳的气息都在剧烈颤抖。
抱着湿答答一百几十斤重的自己一口气跑上山的时候,他的气息也没乱过,现在好像乱成了一团。
温霁云的心里好像压了千斤重的巨石,小皇帝的话一句一句像刀子叉在他心上。
算计,他确实算计了。
但他早在靖|国台俯瞰那群山绵延之时,就已惊觉他选择去靖|国台,赌小皇帝会不会救自己,不仅仅是因为算计。当时他望着那条空荡荡的山路,心里空落落的。
那一刻他不在意他的算计成不成功,那个燕国的皇帝会不会出面让他算计成功。他其实更想知道,那个软乎乎的少年到底在不在意自己,对自己又有多少在意。
他很贪婪,很无耻,他竟然想验证在小皇帝心里自己和袁翊州到底孰轻孰重。
这的确是他不知廉耻私心妄想。
可是他从没有骗过小皇帝,他对他说的每一句是真心话。
他早上对小皇帝说的那番话是认真的,他现在的确是“他的人”,他对他用出了自己能用的全部的真心真意。
他对小皇帝的纵容迁就也都是认真的,让他跪他就会跪,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去做。不是为了虚情假意博取信任,也不是为了挑拨是非离间君臣。
可小皇帝却认为那都是虚情假意,罚了他这一整日。
若是为那一番算计,怎么罚他他都认了。
可是他对小皇帝的心,半点都不是假的。
“你要我的真心吗?”温霁云握住小皇帝的手,扯下衣襟,握着他的手轻轻抚过自己胸膛。
他的胸前伤痕遍布,指尖划过之处凹凸不平,不能想象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折磨。阮棠的指尖止不住颤抖起来。
温霁云握着阮棠的手停在一块深深血红的印记上。
那一块地方,皮肉翻卷,深深烙着一个“奴”字。
“这世上,不论爱恨,都需要有资格。”温霁云紧紧握着阮棠的手,清冷的声音淡淡地说道,“陛下觉得,如今我有什么资格谈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温温这个小伙汁确实有时候很绿茶,可是谁让他麻麻是上一届宫斗冠军呢,他自己耳濡目染不自觉学会了,这,这也不能怪他这个小孩子对吧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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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护你无恙
“嗤——”温霁云耳边,是小皇帝的一声冷笑。
小皇帝一把推开温霁云:“照你这么说,我要是一个乞丐,我都不配活着。”
温霁云怔了怔。
“好了,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卖惨有用,该干什么活继续干什么,干不完不要吃饭睡觉。”阮棠推开温霁云自己站起来,看了一眼打翻在地上的水桶,和流了一地的水,悠悠说道:
“干活都不会,怎么打翻了水桶?你自己把地拖干。还有,把水缸边上的青苔都除掉,这次我摔倒暂且不追究你,等明日要是摔着了我身边的人,就把你吊在宫门前当众打。”
温霁云被小皇帝这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没有说话,唯有手暗暗握紧。
“还有。”阮棠正要离开,又停下脚步,看着温霁云眼角那一道一直没有消退的伤痕,说道,“我现在明白了,你故意留着这个来刺我的眼,就是为了记住仇恨,日后来找我报仇吧?”
他也不等温霁云回答,自顾自举步走进了寝殿。
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和温霁云做朋友,却发现自己其实从来就没有。
他确实想错了,温霁云本是无情之人,他一开始还保持过清醒的头脑,后来迷迷糊糊地因为温霁云那些假模假样,或者也许是出于习惯的温柔和好牵着鼻子走,曾经妄想过能和温霁云真的交心。
甚至还妄想过有一天告诉温霁云自己并不是原主的真相,能让温霁云理解他举步维艰的处境。
现在看来全都是他太天真了。他一直把温霁云当好朋友,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最想去亲近的人,而温霁云其实每一步都在算计他。
如果不曾有过希望,也不会这样难过,难过的是温霁云那些温柔的伪装,让他曾经有那么几度,那么多个瞬间,觉得温霁云也曾经是真诚的,真心对待过他,真的能理解他的。
但是他早就应该想到,温霁云在大业面前,对谁都不会有半分手软。
阮棠在床上辗转难眠了一夜,他决定第二天早点起来去上朝。
他从穿越以来就借着伤情偷懒,一次都没有上过朝。
.
庭院里,温霁云独自忙到夜静人稀,宫中除了上夜的宫人内侍,都已经各自去歇息,偌大的寝宫里空旷而静谧。
温霁云回到小屋,李奉君坐在屋子里,桌上已经放着温霁云的晚饭。
李奉君道:“殿下受累了。”
温霁云坐下拿起来筷子,问道:“今日的事我有所耳闻,是你派人让破多罗进宫的吧?”
李奉君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
温霁云不说话,专心地吞下了一口白饭。
虽然温霁云一向不动声色,但是李奉君能感觉到他什么时候是生气了。
他埋头吃饭一声不响,显然是对自己的做法并不认同。
李奉君说道:“那一夜太子告诉属下破多多的事,属下认为其中有文章可做,像那样的好色之徒,正好可利用其好色之心。如今果然酿成祸事,鲜卑与燕国撕破脸,燕国从此无安稳之日。”
温霁云干了一天活本觉得又累有饿,吃了两口饭却觉得食难下咽。
他知道复国之路会艰难险阻,做很多违心之时,礼义道德都不得不抛在一边。
可是他心里像被石头压着,尤其是听到这件事是李奉君做的。
可李奉君,也曾是玉京走马夜里观花,看满楼红袖招展的少年郎。他也曾最不屑与痛恨官场上的阴谋诡计与虚情假意。如今违心做出他曾经最痛恨的事,归根到底也是为了自己,为了大业。
他没有立场去责怪任何人,可是他对那个软乎乎的少年,有说不清数不完的愧疚。
他对自己笑的时候那样真诚烂漫,他会毫无防备地醉倒在自己怀里,放下一切和自己在山上嬉水玩闹。哪怕自己在他面前打了鲜卑少主,他也可以毫不怀疑地替自己隐瞒一切。
而自己,却利用他的感情,把他推到那个鲜卑少主面前。再让他因此与鲜卑决裂,身处风口浪尖之上。
就如他自己晚上说的,他付出了无数真心实心,自己却回他以阴谋算计。
温霁云第一次在心中问自己。这样的复国之路,真的是正义吗?
李奉君见温霁云沉默不语,咬牙说道:“属下所谓确实为人不齿,殿下尽可以责怪属下。但是殿下应当知道,这一路上,本就不惜任何手段。”
“那一日在上真观,陈道长劝我放下,我没有回答。”温霁云望了一眼窗外黢黑的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