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自己的那些好的确是真的,他算计自己也的确是真的。极端的矛盾纠缠在一起,让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扑朔迷离。分不清真假,分不清甜蜜的背后到底有没有插着一把刀。
深深的温柔甜蜜的背后,悬在头顶那把刀随时都会落下来,让人粉身碎骨。
阮棠抬手要把温霁云推开,挣扎着问道:“谁要你护着我?”
“对不起。”阮棠非但没能挣扎开,反而被搂得更紧,耳边传来温霁云低沉好听的声音,“是我错了。”
阮棠不挣扎了,只是趴在温霁云怀里低声说道:“不要以为道歉了我就会原谅你。”
温霁云温声说道:“是我不好。”
“还生我的气,可以继续罚我,我绝无二话。”
阮棠轻轻地“哼”了一声。
温霁云这个人,让阮棠恨得牙痒痒,又推不开。
他认起错来诚诚恳恳,从不花言巧语给自己辩解,还任骂任打任罚,认错的态度比谁都认真都要好,反而让人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我方才与你所言,句句是真。”温霁云紧紧抱着阮棠,说道,“不论今后发生什么,这是我对你的保证。”
温霁云的这句话,就好像一块护身符。
阮棠恨不得让温霁云现在就立个字据签字画押,以后吃饭睡觉都把字据都带在身上。万一哪一天自己不幸还是亡国了,就把这段话怼在温霁云和他那些追随者的脸上,对他们说这是温霁云的金口玉言,他都签字画押了保证我安然无恙,谁也不许来杀我。
但是未来的变数太多了,就算立了字据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人慈悲起来的时候就像流落在人间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见不得一个平民百姓无辜受害。无情起来的时候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剑下亡魂无数鲜血也不曾手软过。
昨天碍他眼的,是靖|国台那一座让他觉得承载了亡国屈辱的石碑,被他一把火烧了方圆十里。
明日碍着他大业的是自己,又哪里是一张字据就能挡住他无情的脚步。
阮棠知道自己也不能奢求太多,他和温霁云立场相悖,他强迫不了温霁云放下仇恨永远和他做朋友。他也知道温霁云瞒着他隐藏了很多势力,有很多很多他想不到的谋划,他也不求温霁云会对自己毫无保留毫不隐瞒。
他想要的很简单,只不过是温霁云不要再把他当傻子一样玩弄,不要再虚情假意骗他,不要再把他刷得团团转而已。
昨天他曾经真心地那样着急,害怕温霁云真的会有危险,和袁翊州虚与委蛇斗智斗勇,摔下车去要不是袁翊州垫下下面现在估计还摔断了腿。
他不求温霁云保证太多,但求不要再受这种骗。
阮棠问道:“那你以后还骗我吗?”
“我瞒了你很多事。”温霁云沉默了片刻,说道:“但今后不会骗你。”
阮棠抬起头望着温霁云,问道:“你说话算话?”
“其他的,我承诺不了你。”温霁云垂眸看着阮棠,说道,“但承诺你的事,绝无虚假。”
阮棠望着温霁云的眼睛。
那双眼睛漆黑望不见底,却澄澈得好像一汪从未有人迹踏足的湖水,波光粼粼,倒映着星辰日月的清辉。
有无数春风秋月,落花红叶,在湖水上留下一重重勾勒不出描摹不了的,比诗还要动人的旖旎。
阮棠盯着温霁云的眼睛看了好久,忽然说道:“你太高了,我脖子累。”
温霁云垂眸望着小皇帝的眼睛,屈膝半跪在小皇帝面前。
阮棠指了指桌上的莲子:“我要吃。”
温霁云起身去将冰盘端过来,重新半跪到小皇帝面前,拈起一颗莲子仔细剥了壳,放在小皇帝的手心里。
阮棠吃了一颗莲子,又甜又脆又冰。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洗手了吗?”
温霁云被这一问,沉默片刻,淡淡回答道:“刚才给花草施肥……”
古代给花草施肥,用的都是人身上生产的……有机肥吧。阮棠听到温霁云的回答,差点没吐出来。
“yue……”小皇帝干呕了一下,泪水都迸到了眼角。
温霁云抬手轻轻给小皇帝拍了拍背,看着小皇帝淡淡说道:“所以洗了手才来。”
阮棠更想哭了,问道:“你下次能不能把话一次性说完?”
温霁云:“……”
明明是他话还没说完,小皇帝就先急着呕吐了。他默默地望着小皇帝看了一会儿,眼中尽是纵容,顺从地应了一声“是。”
小皇帝撅嘴说道:“罚你跪在这里剥到我吃高兴了为止。”
温霁云半跪在小皇帝面前,默默地拈了一颗莲子,在手中仔细地剥壳。
小皇帝拿起桌上刚才没扔下去的奏折,一边看一边吃温霁云递到手心里的莲子。
小皇帝刚才和温霁云发脾气,周围没有一个内侍敢上前去捡奏章。奏章落了一地,温霁云剥好莲子,起身去将地上的奏章一本一捡起来。
每一本奏章摊开在地上,温霁云都迅速地扫一眼。
奏章内容繁多,但无非都是关于几件事。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件,就是西北鲜卑翻脸,讨论如何拒敌。
其中有一封密奏是张太傅的笔迹,温霁云一眼就认了出来。张太傅在信中说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请小皇帝在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时。平衡三方势力,用以互相辖制。
今日张太傅忽然假仁假义无事献殷勤,温霁云虚与委蛇应付了过去,心中本就有些怀疑。现在只要仔细一想,便更加确定今日张太傅勤苦口婆心劝他那番话是为了什么。
张太傅并非什么惜才爱才之人,从小教他的都是帝王权谋之术,讲究制衡利用而已。张太傅能来对他说那样的话,当然不是出于好心和感情,而是说明小皇帝有非他不可之事。
如今小皇帝的处境,也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内忧而外患。
外有鲜卑决裂势同水火,内有袁翊州嚣张跋扈。所用袁翊州破敌,又怕袁翊州势力壮大不能辖制。若不用袁翊州迎敌,小皇帝虽有强兵而无良将,除了袁翊州没有可以统帅千军令令天下信服之人,除非小皇帝御驾亲征。
但小皇帝毕竟年轻,又没有作战经验。
所以张太傅盯上了自己,找自己说了那番话。让自己和小皇帝携手共创大业,打造一个太平盛世。
这就是张太傅在奏章中对小皇帝说的平衡辖制之道。先假模假样地许诺自己共创盛世,其实不过用自己辖制鲜卑,牵制袁翊州,回头再用袁翊州辖制自己。
真是有意思。
张太傅这一番自作聪明,却正中温霁云的心思。
温霁云也正有此意。
虽然,“共创大业”是鬼话连篇,但鲜卑这件事本就因他而起,是他本来就亏欠小皇帝的。
小皇帝现在没有其他选择。他既承诺过护小皇帝无恙,他就甘心去做这颗棋子。
何况这后面,他还有更深的考虑。
温霁云将地上的奏章全都拾起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桌角,见小皇帝正认真看着奏章,默默转过身去。
阮棠问道:“你哪里去?”
温霁云停下脚步,回答道:“还有几缸水未曾装满……”
阮棠气得差点没再拿奏章摔温霁云一脸,对他喊道:“滚回来,给我倒茶……”
倒茶好像只需要一会儿,阮棠怕温霁云这个傻子还听不懂,倒完了茶又去挑水,继续大声补充道:“拿扇子过来扇风,我很热——没让你走不许走!”
算上前天晚上、昨天,还有今天早上,阮棠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温霁云在身边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好像有一块石头堵得慌。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温霁云的存在,只要一时一刻看不见,就觉得空落落的,什么都不完整了。
温霁云这个人真的很可恨,明明知道他是抹了蜜的毒|药,却还是令人忍不住想接近。
阮棠昨晚在被子里偷偷掉了两滴眼泪,后来嫌丢人又自己擦掉了。
他觉得自己中了温霁云下的蛊|毒了,很想把温霁云一把掐死算了,可是他又不下不去手。
而且温霁云看着好欺负,哪里就真的好欺负了。哪怕是现在,如果他真的想弄死温霁云,还不知道死的是谁。
阮棠在那里胡思乱想着,一阵轻轻的凉风从身边吹来。轻轻柔柔的,又很稳,不快也不慢,吹得人凉爽又舒服。
阮棠转过头看了看,温霁云站在身旁,一手羽扇轻摇。凉风习习,就从他扇底吹来。
“你那么高,风吹得太高了。”阮棠说道。
温霁云以为小皇帝要自己跪下扇风,却听得小皇帝继续说道,“那边有椅子的。”
温霁云的转过身去,默默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小皇帝身边。
阮棠转过头去,眼里不知怎么就酸了。
他好想一直这样,几年后,几十年后,还有这个人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能在这样的夏天里,凉风阵阵。
可是这个人他迟早会化作一条龙飞走。
有没有可能,折断他的翅膀,把他永远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知道大家看出来没有,从袁翊州回京,何义成被治罪(温温在南方的势力宣告完全安全),再到和鲜卑决裂(小皇帝面临巨大压力),每一步都是温温造成的,每一步都对小皇帝越来越不利QAQ温温是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糖糖开始不切实际地幻想对温温小黑屋了,嘻嘻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章是糖糖对温温的小黑屋~
第52章 甘之如饴
因为鲜卑的事情紧迫,不能等敌人到了家门口才悠悠动身,需要先做准备,留给阮棠决定和反应的时间不多。
虽然早上朝会上讨论了半天还没下定论,但是阮棠根据和三位老臣的讨论,还有看了一下午的奏折决定,最好的办法也只有他自己今早和三位老臣提起过的御驾亲征。
当然他也得给袁翊州一个好的理由,不能让袁翊州感受到来自皇帝的猜忌,第二天,阮棠就以让袁大将军好好养伤,自己想锻炼一下为由,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兵贵神速,而袁翊州的腿又一时半日腿好不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袁翊州还上书对小皇帝表示了理解,并且嘱咐了许多话,又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几个亲信给小皇帝差遣,都是身经百战有作战经验的将才。
虽然群臣表面上对袁大将军的忠君爱国行为一片交口称赞,但大家还是心知肚明,袁大将军虽然因为腿伤不便不能亲自行动,往小皇帝身边安插亲信,明面上是协助小皇帝,暗中也是为了把手伸向小皇帝身边罢了。
张太傅又拖着年迈的身体跑到皇宫再次诚诚恳恳向小皇帝推荐,温霁云是一颗可以利用的好棋子,好说歹说求小皇帝在出发之前,同意把温霁云给带上。
虽然温霁云也是个没安好心的,但只要提防着别让他耍什么手段,绝对是最好用的一把利剑。
阮棠一开始装模作样地不肯答应,又往自己脸上贴了一桶金,说自己如何如何英明神武,不能带着一个卑微又没用的奴仆碍事。最后在张太傅好说歹说下,才“勉强同意”把温霁云带着“端茶倒水”。
其实阮棠本来就是要把温霁云带在身边的。他眼睛一时看不到的地方,不要说多少人想趁机陷害温霁云,就说温霁云这个在自己面前装得一副柔弱可怜模样的人,只要自己一转身,会整出多少幺蛾子来。
自己这一去西北不知道要多久,回来只怕不是温霁云被那些大臣们拆了,就是温霁云已经把他的京城给拆了。
他这么装模作样地拒绝一阵,是和温霁云学来的。如果是他主动要带着温霁云,只怕一堆人要来劝谏带着温霁云在身边不妥。果然,这样装模作样了一阵,他要带着温霁云一起出征,反而没有人来说他劝他了。
阮棠启程前做了充足的准备和功课,给自己挑选好装备,将原主挂在床头那把剑也收拾好带在身上。
阮棠最大的人生爱好除了吃东西,就是开店赚钱,开更多店赚更多钱,对打打杀杀的兵器之类并不感兴趣。他看着那把剑在床头挂了很久,也从来没去摸过一下。
他唯一一次注意到那把剑,还是好久之前的时候,那时温霁云手中握着这把剑,让他觉得仿佛这把剑是天上神仙手中的神兵利器,让他曾经觉得向往过那么一瞬。
但是后来他自己去用了一下,发现一只手拿不动,两只手勉强能举平,连拔|出|剑鞘都是把剑放在地上拔的。他就彻底打消了自己也能帅一回的念头。
这次之所以要把这把剑带着,是因为他也想不到别的能用的东西了。他去原主收藏的武器库里看了一圈,那些画戟长矛他连扛在肩上都背不动,锤头斧子他拎不起来,选来选去空手而归。
正好这把剑挂在床头,应该是原主的随身佩剑,也没更合适的兵器,好歹这把他两只手还能勉强抱得动,就姑且带着。
阮棠抱着从床头摘下来的宝剑,走到了温霁云身边。
温霁云正在房中给小皇帝整理衣服,他低头认真地摆弄着小皇帝要穿的衣服,叠来叠去,也没叠处能看的样子。
小皇帝指定要他一个人收拾衣服,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摆弄了半日,愣是一件像样的衣服都叠不出来。
阮棠终于发现了,平日里看起来什么都会的温霁云,有一件不会的东西——他连一件衣服都叠不好。估计他从小到大就没自己叠过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