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砚好似被戳破了心思,竟一时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
严儒理这厮惯是打蛇顺杆上,一见柏砚词穷,胆子登时肥了一圈,“行章,你与那萧九秦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柏砚冷冷瞥了他一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知是在给自己说还是在给严儒理说,“郢都无人不知的事,仇人罢了。”
“那他这次回来你岂不是要倒霉,毕竟平乱有功,陛下大肆封赏一番,荣宠加身,到时找你的麻烦……”严儒理颇有忧患意识,这会儿已经想着要怎么替柏砚遮掩,“听说萧九秦心胸狭隘,阴鸷狂肆,你说我要护着你,他会不会连我一块揍啊?”
柏砚懒得搭理他。
萧九秦若是心胸狭隘,那这世间便少有胸怀广阔的人了。
一想起昔年之事,柏砚便有些恍惚。
不过才五年光景,他却觉得像是已经过了半辈子。
柏砚爹娘早逝,五岁时被伯父收养,一个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在翰林院待了小半辈子,却要养一大家子人,上至七十老母,下至幼子一共十三口,单只孩子就七个,柏砚被带进去后自然要受些磋磨。
大伯母是个商贾小姐,为人怯弱,不仅婆母嫌弃,就连夫君都极少给个好脸。掌中馈的是姨娘,更因她育有三子二女,加之嘴甜会说话,阖府俨然以她为夫人。
柏砚进府无疑又是一笔开销,姨娘嘴上不说,但给他的份例一点点减少,未有半年,柏砚冬日里还只穿着一件单衫。
大略是冷狠了,年幼的柏砚偷偷跑出府,在人家摊子下取暖,结果被当成偷包子的小乞丐,险些一顿好打。
若非……若非平津侯经过替他挡了那一下,现在他怕是轮回道上已经走了一圈。
平津侯表面瞧着挺凶,实则是个惧内又宠儿子的。
年幼的柏砚与萧九秦一般年纪,恰恰戳中了他的软处,遂将小乞丐拎回府。
数九寒天,窗棂都结了一层霜气,平津侯揭开小儿子的被褥,将柏砚塞进去。
“嗷!”萧九秦半梦半醒腰侧多了一块冰疙瘩,冻得他差点跳起来,“这是什么?!”
“一大早瞎嚎什么?”平津侯一巴掌呼在儿子脑袋上,柏砚吓得一抖,那蒲扇似的大手不会将他儿子给拍傻吗?
萧九秦睡得迷迷瞪瞪,这会儿也只是醒了一半,揪着被子就要裹紧自个,但是平津侯摆明了就是坑儿子的,大手一挥,直接将柏砚塞到被子里,“等会儿再让丫鬟带你沐浴换衣,这会儿先暖暖身子。”
“这是谁啊,爹你就往儿子被子里塞,还没沐浴,这得多……”那个“脏”字还没来得及开口,萧九秦就看见柏砚嫩白的小脸,啧,怪可怜的!
他收回拽被子的手,眨眨眼,伸手想去揪一把对方的小脸,但柏砚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模样奶凶奶凶的,跟外头的野猫儿似的。
不知怎的,萧九秦醒也醒了,火气也消了,瞅着自家爹看戏的模样,忍不住往里边缩了缩,“喏,要不然再过来点?”
柏砚不动。
他其实不太情愿的,之前是怕被卖包子的摊主揍,所以没有挣扎,后来是莫名其妙被拎进这个陌生的地方,陡然接触到暖意,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可毕竟警惕性还是有的,柏砚不肯开口,直到平津侯离开,他才盯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萧九秦,冷冰冰开口,“我要出去。”
“你要去哪儿?”萧九秦瞅着小孩儿没多久就粉嫩的脸颊,手就有些痒。
柏砚绷着脸,“回家。”
“哦……”萧九秦神思不属,平津侯府一共三个孩子,他是老幺,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十四,一个十一,正是嫌弃他这个跟屁虫幺弟的时候,平日里懒得理他。萧九秦郁卒不已,这头一回遇见个俊俏的小孩儿,自然瞧着哪哪都新鲜。
见萧九秦没反应,柏砚动了动已经暖和的脚丫,往后一缩,套上鞋袜就要走。
“拦住他!”萧九秦哪里肯放小孩儿走,一叫唤,外边的丫鬟登时将柏砚拦住了。
柏砚也不哭,回头狠狠瞪了萧九秦一眼,“坏人!”
萧九秦也还只是个孩子,被这么一“指责”,心头就是一梗,这下连鞋袜都不穿了,赤着脚下榻过去,一把抱起柏砚。
“松手!”天可怜见的,柏砚倒还真不是气愤被人抱,他与萧九秦身量差不多,就怕这蠢家伙将他抱不稳给摔了。
“不松。”萧九秦就是个小混蛋,随了他爹的恶劣性子,头一回见个可心的小孩儿,哪里愿意让人跑了,一整个早上圈着柏砚就是不放。
柏砚气得眼珠子都红了,但就是忍着不哭,他在伯父家里住了半年,恶心事懂了不少,也学了那姨娘几招,头一招就是掐。
“嗷!”萧九秦嚎了一嗓子,吓得丫鬟跑过来问询。
但是小孩儿也硬气,眼泪都疼出来了,愣是梗着脖子摇头,“无事,我……扥着筋了……”
柏砚都忍不住侧目:我这也够使劲儿了,怎的这家伙都不松手呢!
皮是有多厚啊!
掐也掐了,小柏砚忙出一身汗,结果又被萧九秦这厮给扯到池子旁。
听他嘚瑟的语气,是从外边引进来的温泉池子。小柏砚不懂那么多,就瞅着那冒着热气的池子有些意动:不若……沐浴之后再走?
他这头还在思忖,那头萧九秦已经扒了里衣跳进去。
小娃娃才那么点,旁边小厮扶着一块中间空了一圈的软板,哄萧九秦钻进去。
“不要!”萧九秦摇着头,只顾扒拉着柏砚的衣摆,诱着他下来。
柏砚脚尖动了动,却有些犹豫,素来是在浴桶里踩着凳子洗,这温泉瞧着却是有些深,他想起被堂兄摁在水里的窒息感有些退缩。
“进来啊!可舒服了!”萧九秦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自己喜欢的便非也要叫别人喜欢。
而这个别人,从前还没找到,今日却逮住了一个。
另一边,柏砚偏偏不肯示弱,不想告诉别人他怕水。
二人一时陷入凝滞,萧九秦有些不满,这多年他在府里嚣张惯了,就是出了府,在郢都也是一个小霸王,几时被别人这样违逆过,登时就不依了,扯住小柏砚的衣摆狠狠一扥。
“扑通!”柏砚摔进水里。
窒息感如重山压在他身上,呛进去的水跟淬了辣的物什似的,刮着他的喉咙,鼻腔,腹中拥簇着逼仄感,他挣动的力气越大,像是被压迫得更难受。
“哗啦……”是萧九秦惹出的祸端,但也是他反应最快,几下像游鱼窜过去,一把抱起柏砚就往池子边拖。
“哎!”萧九秦手足无措,慌乱地拍着柏砚的脊背,又毫无章法地压按他肚腹。
“你可别死啊!”
第3章 水火 “侯爷不让,那便不让吧!”……
“行章?”
严儒理爪子不大安分,在柏砚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呢?”
“无事。”柏砚一巴掌挥掉他的手,“大理寺到了,我就不进去了。”
“嗯?”严儒理拎起食盒,“那你还去户部吗?不若我让人送你过去,这天儿瞧着也忒冷了些。”
柏砚摇头,无意与他解释,“你不必管我,自己进去,若是……”他叹了口气,“罢了,改日再说吧。”
他这句话说得严儒理一头雾水,但见柏砚脸色不大好看,终是简单交代他几句便下车。
严儒理不在,车里消停了不少,柏砚无意识地揉了揉膝盖,这几日天气渐冷,他骨缝里又窜着寒气,时常翻搅得他难受不已,疼急了便想拿了利刃剐上几下。
前几日在宫里碰见林太医,顺手帮了他一件小忙,没想到对方瞧着他脸色不对,硬是诊了脉又送了药。
“柏大人忙归忙,还是要注意着点身子,您这是自小落下的病根,根治大略是不可能了,只能慢慢温养着,消除些疼痛倒是可以……”
柏砚谢过他,听着他的嘱咐回去用了两帖药,甚是见效。只是后来陡然听闻平津侯回郢都的消息,他神思不属,竟忘了用药这事儿。
现下可好,老毛病又犯了,稍微多走点路便疼痛难捱,方才瞧见严儒理的马车时其实是有些庆幸的。
很少有人知晓,当朝副都御史柏大人其实性子怠惰得很,人少事不忙的时候,能躺着便不爱坐着,这不,严儒理一走,他便卸了气力往车壁上一靠,慢慢眯起眼。
萧九秦到底为什么提前一夜回京?
瞧着宫里的动静,陛下应当也是知晓的,只是……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无端揣测,柏砚揉着膝盖的动作逐渐慢下来。
“叩叩!”正在想着事,车壁突然被敲了两下,他掀开车帘,“怎么了?”
车夫小心翼翼回话,“严大人说,说要多待一会儿,让,让您先回去……”柏砚一贯冷着脸,不熟悉的人总归还是有些怯的,而且他名声骇人,很少有人能以寻常态度视之。
柏砚也不在意,随即下车。
车夫瞧他走出好一截儿,才想起来什么,大着胆子喊了声,“柏大人,严大人让小的送您。”
“不必。”柏砚脚步不停,他还想去另一个地方。
初秋的天儿多变,方才还只是阴着,这会儿便直接刮起风来,尘土飞扬,直叫人迷了眼。柏砚艰难走过两条街,却见不远处一棵朽枯的大树重重砸在地上,幸好这边人少,只砸毁了一件小草棚,并无人员伤亡。但这样一来,前路彻底堵死,他无法,只能另换了一条路。
郢都得山川之利,空江湖之势,所占之地尽是“应天意,得天道”的“风水宝地”,尤其这郢都最繁华之处,八条栖鸾街延展而尽,若说郢都有百万人,那此处便占十之二三。
只是,被当头泼了一身的污水,着实有碍“人杰地灵”的美誉。
柏砚漠然拧干袖子的水,才将视线放在对面人的身上。
泼水的人一身粗布麻衣,双臂紧实,身形比柏砚整整高了一个头,“为谋前程,构陷恩人平津侯府,致使萧府一门尽死,今日平津侯回京,你还有脸出现在此?!”
“平津侯府满门忠烈,而你,弹劾功臣,坑害寒门士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畜生不如的东西!”
他一脸愤激,虬结的肌肉青筋暴起。
柏砚衣衫湿透,秋风携过,直直从骨缝又窜起一股寒意,他微微皱眉,“你是谁?”
那壮汉讽斥了半天,没想到柏砚连半分怒容都无。
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外乎此。
“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若是萧侯爷还在……”
“在又如何?”柏砚早就没了耐心,这多年来,他听过的恶毒之语多了,这壮汉骂的几句并不新鲜,只是被泼的这一身水,着实腥臭难闻。
素来喜净的柏砚抬脚就想走,但是身后一道冷冽的声音生生叫他停住脚。
“活的时候没有管教好你,死了更是管不着……柏大人,你可是这意思?”
柏砚脚步方迈出一点,一听到这声音,他像是一下踩空了似的,而后自脊背而上窜起一股寒气——萧九秦。
平津侯萧九秦。
十五岁前是郢都恣意狂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簪花游街的探花郎都不及他风流蕴藉半分,但是十五岁后的他,父兄征战北狄,中伏身死,而他,匆忙间一夜长大。
大梁朝廷素来重文轻武,平津侯之后竟找不出一个能领兵打仗的,也就是那时,十五岁的萧九秦孝服未除,临危受命。
虎父无犬子,萧九秦不负众望,仅仅十五岁的年纪便将北狄定在狼吼山以北,再难让其侵进方寸。
五年过去,北狄就是再凶厉的狼也被磨平爪子,萧九秦时隔五年回郢都,身上的煞气令人下意识的就想规避。
柏砚转身。
只需一眼,他便怔住了。
萧九秦手执缰绳,他形相清癯,风姿隽爽,右眼下一道寸长的疤痕格外瞩目,加之那一身玄色交襟劲装,衬得他容色分外冷峻。
才不过弱冠年纪,已然满身肃杀,他居高临下盯着柏砚,犹如一把利剑直入心肺,柏砚不自觉呛了声,咳嗽声惊醒了满地的黄叶。
“你……”柏砚嗓子干涩,喉间像是堵了麻布,声音跟砂纸磨碎了似的,片片支离破碎,直接搅尽在无情秋风里。
萧九秦只看见他唇动了动,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即便说了……也不重要。
柏砚微仰着头,有些难受,但这样近的距离,已经五年不曾有了。
萧九秦在外征战五年,从未回过郢都一次,祭祖烧纸都是和着北疆冷刀子似的风,他爹死在北疆,魂归故里都是骗人的,因为连尸体都拼凑不全的人,哪里有什么“归乡”呢!
柏砚看着萧九秦下马,一步步走近,胸腔中陡然涌起一股热火,直烧得他脾肺细细密密地开始疼。
“柏大人别来无恙,惹人嫉恨的本事见长啊!”
柏砚落魄的样子不多,萧九秦这会儿瞧着只觉快意。可这么瞧着,那清隽的脸白得跟纸似的,他咂摸着那点快意又觉得不爽得很,好像有什么东西攥着他的心略略往外扯。
柏砚自然看不出萧九秦“复杂”的心绪。
萧九秦这多年像是卯足了劲儿在长,直接高出柏砚好一截儿,他眸子淬着火星子,那狠戾的光灼得柏砚想偏头避过。
可他忍住了。
不仅忍住了,而且丝毫不落下风,反唇相讥,“怎么,侯爷也想试试?”